1. 自殺
一切都要從那個熱得不像話的夏天說起。 這個在書桌前戴著耳機,不時往紙上寫寫畫畫的男生名叫覃嘉穆。他的這個姓有點考驗人的見識,從小到大為難了不少初次見面的老師和同學(xué)。 故事就是從他身上開始的。 感到有人在踹自己椅子的時候,覃嘉穆正在兩段旋律之間舉棋不定。被踹了第三腳之后,他才不緊不慢地轉(zhuǎn)過來取下耳機,看到同寢室的好友陳霄霆一張被氣得鼻孔放大的臉。 “你叫我?”嘉穆做什么都不緊不慢,笑也一樣。 “是??!我叫你!”陳霄霆把“是”字拖長,兩只濕淋淋的腳收回來踩在他那只巨大的木腳盆的邊緣,“我叫得隔壁寢室還以為我在搶救你!” 上鋪那兩個“噠噠噠,噠噠噠”瘋狂點擊鼠標的網(wǎng)癮少年聽慣了陳霄霆的插科打諢,不約而同“噗呲”笑了一聲。陳霄霆為自己的幽默感越發(fā)得意起來?!敖栉覘l毛巾!”他粗聲大氣地嚷嚷。 覃嘉穆又是一笑,老父親哄孩子似的,然后從墻壁的掛鉤上摘了條毛巾扔給對方,又一聲不響地轉(zhuǎn)了回去。陳霄霆感覺自己吃了個悶屁,咬牙切齒,不服不忿地支吾個沒完。 陳霄霆每天要吃無數(shù)個悶屁。比如籃球賽之后,他勢必要二五八萬地得瑟一下自己的戰(zhàn)績:得了多少分,上了幾次籃,收獲了多少女生暗送的秋波。可是任他手舞足蹈唾沫橫飛,嘉穆的回應(yīng)永遠是那樣含義不明的一笑,你可以理解成是老師寫在學(xué)生作業(yè)本上潦草地寫了個“閱”。 陳霄霆胡亂擦了腳,去走廊盡頭的廁所去倒洗腳水。等他拎著空盆回來時,發(fā)現(xiàn)寢室里多了三個男生。 領(lǐng)頭的男生一見他,立即熱情地塞給他一張宣傳單,又把剛剛對寢室里其他人說過的話重復(fù)了一遍::“學(xué)長好,我們是大三文藝社的。院里要舉辦迎新晚會,學(xué)長你有興趣參加嗎?” 陳霄霆的“沒興趣”眼看已經(jīng)到了嘴邊,卻瞥見宣傳單上“蔣若言”三個字,于是馬上收住口。他用手猛拍覃嘉穆的椅背,嘴里“誒誒誒”個不停?!澳憷掀努F(xiàn)在混成總策劃了!”他說。 嘉穆的臉馬上燒起來,嗔了他一眼。那三個男生你看我,我看你,領(lǐng)頭的那個終于反應(yīng)過來,“你是覃嘉穆學(xué)長?!”這男生眼睛真大,瞪起來的時候能把寢室的三盞燈都裝進去。覃嘉穆當過兩屆十佳歌手冠軍,他在臺上抱著吉他深情彈唱的動作和表情,早就成了眾多女生(以及部分男生)夜半無人的心事。而陳霄霆口中的那位總策劃蔣若言,當年就善于策劃。她用一場差不多轟動了整個學(xué)校的表白,徹底終結(jié)了其他人的少女夢,轟轟烈烈地成為了覃嘉穆的女朋友?,F(xiàn)在學(xué)校里還有誰能沒聽說過這對神雕俠侶? 送走了那三個男生,嘉穆把門關(guān)起來,一本正經(jīng)地對陳霄霆說:“你別總‘你老婆你老婆’的,外人聽了像什么?!” 陳霄霆把他的木腳盆踢進床底下,沖上鋪直樂,說:“你們聽見沒有?他還害上臊了?!?/br> “還有,你瞎答應(yīng)人家什么?。俊奔文码y得地話多起來,“我什么時候說我要去了!畢業(yè)論文你給我寫?!” “你們瞅瞅,還沾上我了。”陳霄霆繼續(xù)跟上鋪兩個正在專心打游戲的人對話,“你以為你不答應(yīng),你老婆就能讓你安安心心寫論文了?” “你怎么還‘你老婆你老婆’的!” “.......” 男生寢室在十一點準時斷電,畢業(yè)生寢室也不能例外。斷電以后還有吵鬧聲的寢室,就會被舍管阿姨用獅吼功點名。覃嘉穆他們寢室是監(jiān)管的重災(zāi)區(qū),因為熄燈之后陳霄霆的話會比平時多上十倍。他的話題大多和葷段子有關(guān),因此寢室里大多數(shù)人都是他的忠實聽眾。陳霄霆一個人說,其他人就蒙在被子里笑,或者蒙在被子里干些別的。嘉穆從不理他,他往往會在這個時候偷偷打開手機里面一個叫做“索多瑪”的軟件。今天他打開軟件時,看到那個id叫“力比多”的網(wǎng)友又給他留了言。每次登錄軟件他都是偷偷摸摸的,而能夠讓他偷偷摸摸的時間又實在太少,所以消息都是隔天的。對方似乎也挺忙,兩個人基本上都是靠回復(fù)彼此的留言來交流。好好一個即時通訊的社交app,硬是被他們當成了電報來用??墒蔷W(wǎng)絡(luò)的好處還是顯而易見,很多東西都可以被虛擬的連接暫時抹平,比如年齡,距離或者身份,每個人都可以用鍵盤來重構(gòu)自己。在網(wǎng)絡(luò)上重新煥然一新的兩個人無需介入彼此的生活就可以開展一段友情甚至是愛情。多好。 對方的登陸地點在遙遠的上海。雖然聊了快一個月,可除了一個不知所謂的網(wǎng)名還有一個30歲的年齡,嘉穆對對方幾乎一無所知。他簡單回復(fù)幾句就退出了軟件。上海,他關(guān)上手機,腦海中浮現(xiàn)出了在各大媒體上出鏡率極高的外灘風光。他不知道那是一座怎樣的城市。 陳霄霆那個家伙的嘴跟開了光一樣,但凡是壞事,說什么來什么。那天他看看到隔壁小六子在寢室里吹風扇吃冰棍兒,他就說:“瞧把你給舒服的,看回頭再竄??!”結(jié)果當天小六子就拉稀拉得床都下不了;還有一次,幾個女生在食堂里說她們寢室進了一只小花貓,被陳霄霆聽見了,他又說:“那是你們寢室有耗子,貓是進去抓耗子去了!”結(jié)果那個女生晚上伸手去摸放在床底下的零食的時候,不偏不倚摸剛好摸到一只毛茸茸的肥耗子,差點沒有當場暈死過去,據(jù)說其尖叫聲一下子點亮了五層樓的聲控燈;再說昨天晚上,三個文藝社的男生走了以后,陳大師金口一開,又說:“既然蔣若言是晚會總策劃,怎么可能放著一個現(xiàn)成會唱歌的老公不讓他去湊個節(jié)目呢?”結(jié)果不出所料,又被他說中了,蔣策劃第二天果然就找來了。 約好的排練時間是上午十點,蔣若言怕嘉穆中途反悔,所以特地繞路來到男生公寓樓下等他。她耐心地站在濃密的樹蔭下,眼不錯珠地盯著公寓大門口。三伏天里氣溫高得離譜,天空中的云絲燒得片甲不留。 蔣若言今天穿了一身淺粉色的蕾絲連衣短裙,她注意到了,站在樹下的這一會兒,很多路過的男生把眼睛悄悄朝這邊溜達來溜達去。她這一身行頭的靈感取材自室友的一本時尚雜志。那天,她無意間瞥見那本雜志,封面上的迪麗熱巴就穿著這件淺粉色的連衣短裙,迎著陽光微微閉起雙眼,爬滿楓藤的籬笆把她襯成了一株花葉扶疏的夾竹桃。這個畫面把身為女生的她看呆了,于此同時,身為女生的她也被這個畫面深深刺痛了。于是她立刻打給了她老爸,并在電話里可憐巴巴地提出了一個“小小的請求”,她老爸用“你的衣服下輩子都穿不完”為理由駁回了這個請求,她拿出從小到大屢試不爽的磨人精本事,不僅要到了那件連衣裙,還逼迫她老爸按照那本雜志的封面買齊了女明星身上全部的配飾。她掛了電話,惋惜地嘆口氣,用一種恨鐵不成鋼的語氣對自己的室友抱怨:“你瞧我爸,早早答應(yīng)了多好,說不定還能省點錢。” 一周之后她就收到了快遞??爝f的內(nèi)容讓她所有的室友都嚇了一跳——el的夏季最新款連衣裙、cartier的手鐲、一雙bottegavea的高跟鞋還有她看不出logo的耳墜和胸針,所有的物品與雜志上一模一樣。她當然知道這些都不是她老爸親自去買的,她老爸只負責出錢,真正拿著圖片去挑去選去焦頭爛額的,是他那個能干的秘書。這時她發(fā)現(xiàn)裝耳墜和胸針的小紙袋里有張卡片,拿出來一看居然是好評返現(xiàn)卡,沒想到耳墜和胸針表面上光鮮亮麗,背地里居然是淘寶貨!她當下直接撥通了秘書的電話,怒氣沖沖??墒请娫捔硪活^的怨氣比她還重,對方稱呼她為姑奶奶,對方還說自己跑遍了國金中心也沒找到一模一樣的耳墜和胸針,要不是朋友讓她去淘寶試試,她就是把腿跑斷也買不到一模一樣的。沒有一樣的也不能買淘寶貨啊,類似的也行啊!那可不行,你爸爸說要買一模一樣的。若言氣急敗壞地強調(diào)這些東西是買來給她的,什么時候見她戴過淘寶貨?!對方在電話里笑得很賊,又是一聲姑奶奶,然后說,什么時候你給我發(fā)工資,什么時候你才能真正是我姑奶奶…… “喂!”陳霄霆故意在她身后大喊一聲,嚇得蔣若言猛地一個激靈縮起了脖子。陳霄霆開始圍著她轉(zhuǎn)圈,一邊砸吧嘴一邊嘲笑她穿得像巴啦啦小魔仙。他的話還有半句含在嘴里,蔣若言的手已經(jīng)伸進了他的后脖頸。這個詆毀太惡毒了,惡毒就惡毒在他說完以后連她自己也覺得好像真有點像。 嘉穆故意躲在一旁,看著蔣若言如何收拾陳霄霆。這是他們兩個人每天的保留節(jié)目:一個在作死和求饒的循環(huán)中樂此不疲;另一個則在暴力和寬恕的往復(fù)中孜孜不倦。在其他人看來,他們?nèi)齻€的關(guān)系是如此要好,也如此古怪。形影不離的友誼見得多了,但是形影不離到這個份兒上還真不多見。 只有嘉穆自己知道問題出在什么地方。 在很早的時候,嘉穆就發(fā)現(xiàn)自己和別的男孩子不太一樣。青春期剛剛萌芽,當身邊的朋友們開始圍在一起互相咬耳朵,對女生的身體和一些情色話題竊竊私語的時候,他卻驚奇地發(fā)現(xiàn),自己對此居然毫無興趣??扇羰强吹矫寄壳逍愕哪泻⒆?,他卻會覺得心里有只小蟲子在用觸須搔著他的癢。那個時候,“同性戀”這個詞是罵人用的,十六七歲的覃嘉穆完全沒有想過自己會和這三個字扯上什么關(guān)系。他只知道自己和身邊的男生不太一樣,而當你和大多數(shù)人都不一樣的時候,你是很難不懷疑自己的。所以他決定,一定要改過來,就像改正一個壞毛病那樣。這對從小當慣了優(yōu)等生的他一點也不難,他開始看所有“正常”青春期男孩子都會去看的片子,記下了一個又一個冗長又拗口的日本女星的名字,他可以像熟悉元素周期表一樣對她們的表演路數(shù)如數(shù)家珍。他終于看起來正常了,豈止是正常,簡直可以算得上卓越。他發(fā)現(xiàn)只要他想,他就可以當任何領(lǐng)域的尖子生。 從初中開始,嘉穆收到的各種各樣的情書攢起來可以編成一本小冊子,到了大學(xué),小冊子越來越厚。看著這些或文采飛揚或情深意切的信,他除了負罪感以外沒有任何其余的感覺。嘉穆向來是一個溫和得過了頭的人,總是小心翼翼地擔待著別人的感受,所以每一個女生寄出的熱切期待都讓他飽受折磨。可是他不知道的是,在眾多女生的眼里,這種溫和就是最最難以抵擋的勾魂攝魄。 在一次次艱難的拒絕之后,嘉穆成了生化學(xué)院女生眼里最難啃的骨頭。而這塊骨頭最終就是被蔣若言啃到嘴里的。 這件事情要從大二那年嘉穆的生日說起。那天,寢室的幾個兄弟一起為他慶生,晚上喝完酒回來已經(jīng)快要十點鐘了??墒亲叩綄嬍覙窍碌臅r候卻發(fā)現(xiàn)不對勁:已經(jīng)這么晚了,整棟樓居然沒有一扇窗戶亮著燈。正當他以為可能是公寓樓線路故障的時候,突然間,幾乎是同時,正中央一大片窗子的燈全都點亮,亮著的窗子剛好排列成一個巨大的心型。這一瞬間的震撼,讓覃嘉穆驚訝不已,他以為是哪個男生在給女朋友表白,雖然俗套了些,但是男生的用心還是很值得欽佩的。8層樓將近500多扇窗子,一個一個去說服所有的寢室在規(guī)定的時間內(nèi)開燈或者關(guān)燈,這得花費多少口舌,搭多少面子! 緊接著,樓前的led大屏幕突然亮了,音樂聲隨即響起。那塊大屏幕從下午就一直擺在那里,他們出去吃飯的時候還以為是哪個社團在搞活動。然而下一秒出現(xiàn)出現(xiàn)的畫面,讓嘉穆瞠目結(jié)舌:大屏幕上開始滾動播放自己的照片,一張接一張,走在路上的、上課時候的、在食堂里的、在舞臺上面唱歌的......很多照片拍得模模糊糊,這是偷拍或抓拍留下的粗糙痕跡。嘉穆手指著大屏幕,張著嘴發(fā)不出聲音。就在這時,從寢室樓里面涌出了很多潛藏已久的男生,從別處又涌來很多埋伏多時的女生,還有很多在cao場上談情說愛的情侶也跟隨人群不明就里地一起涌來,將宿舍樓前這塊小小的空地團團圍住,人群開始起哄,有人還吹起口哨,嘉穆站在中間不知所措。 蔣若言就是在這個時候出現(xiàn)在那個簡易的舞臺上的。她踩著音樂的旋律翩翩起舞。嘉穆不懂舞蹈,心思也根本沒放在她的舞姿上。只是他注意到,為了舞蹈的效果,她竟然只穿了一件抹胸的輕紗裙。她的眼睛始終看著他,風情萬種,修長的胳膊和腿在臺上做出各種靈巧而曼妙的動作,可當時已經(jīng)是深秋了。音樂一停,人群中爆發(fā)出意料之中的掌聲,掌聲適可而止,安靜地等待女主角將心事娓娓道來。 他記得表白很動人,但具體內(nèi)容卻記不清楚了。他只記得最后是蔣若言問自己愿不愿意做她的男朋友,他點了點頭。他不是在替自己決定,他只是做了一個所有人都希望他做的決定。他又一次將決定權(quán)拱手讓人,就像很多年前,他為了變成一個“正常”的男生而將日本女星的名字當成元素周期表來背誦時一樣。他十分理性地問自己:一個美貌多金的富家女,花費了這么多心思苦苦追求,如果是一個“正?!钡哪猩鷷芙^她嗎? 不會的。所以他就答應(yīng)了。 嘉穆是后來才知道,原來那天,寢室的幾個兄弟早就被蔣若言收買了。他們故意帶著他到外面下館子,好給主角留下充足的時間布置現(xiàn)場??斓绞c的時候,他們再按時把他帶回樓前觀看那令人震撼的一幕。不僅如此,蔣若言還成功動員了自己的閨蜜以及閨蜜的閨蜜,甚至和整個宿舍樓的男生拉幫結(jié)伙。總之,那天圍觀的群眾,一半以上都是她的同盟。 這才是商人的女兒,商人的女兒就該有商人的血性。她才不會像個傻白甜那樣寫什么情書,然后再聽天由命地等候一個遙遙無期的回復(fù)。她的策略就是行動,是掌握主動權(quán),是協(xié)調(diào)一切可以利用的資源達到目的。這是她爸爸教給她的最有用的東西。 看到陳霄霆被收拾得差不多了,嘉穆覺得是時候該出手解救一下好友的耳朵。蔣若言十分愿意看在嘉穆的面子上饒他一命,但前提是他必須答應(yīng)在每一次彩排的時候負責運送道具。他是找人搬也好自己運也罷,反正所有的道具必須完好且及時地出現(xiàn)在每一次彩排的現(xiàn)場。陳霄霆照例沒皮沒臉地討價還價,蔣若言擼了擼并不存在的袖子正準備開打,那一聲頓響就是這個時候傳來了。 所有人愣了一下,以為那是來自天邊的一聲悶雷。可他們馬上發(fā)現(xiàn)不對,遠處一幢教學(xué)樓突然成了一塊巨大的磁鐵,把周圍的學(xué)生鐵屑一樣黑鴉鴉地吸引過去。有女生的尖叫不斷傳來,原本平靜的校園瞬間失去了秩序。三個人面面相覷,都從彼此的臉上看到了不祥。 等他們?nèi)粟s到那幢教學(xué)樓的時候,樓前已經(jīng)水泄不通。陳霄霆拉住旁邊一個拼命伸長脖子往里面擠的男生,問他知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男生不耐煩地說不知道,這不也正打聽呢嗎。倒是另一個女生告訴他們,說有個老師從樓上跳下來了,不對,到底是意外還是自己跳的現(xiàn)在還不知道。問是哪個老師,女生的語氣變得神秘兮兮,說好像是教務(wù)處那個崔老師。 覃嘉穆的眼前瞬間出現(xiàn)了一陣可怕的眩暈,腳下的地面驟然間過分地松軟起來。隨著這陣眩暈漸漸散開,他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一頭栽到了前面男生的后背上。蔣若言在一旁死死攙扶著他的胳膊,她正在神色焦慮地對自己說著什么,可是他只能看到對方嘴巴的開闔卻什么也聽不見,耳邊出奇的安靜,只有信號中斷時那種微弱而尖銳的蜂鳴聲。嘉穆甩了甩腦袋,周圍的嘈雜接上了剛剛的斷點,一下子漫上來,他的意識才重新恢復(fù)秩序。 “哪個崔老師?!”他想他的語氣肯定聽起來很驚悚。女生嘲笑他沒見識似的反問道:“教務(wù)處還有幾個崔老師?” 嘉穆開始憤怒地想要豁開人群,他不知道自己哪里來的力氣,也不知道自己哪里來的這滿腔怒火,仿佛那個老師的死是這些觀眾合謀的結(jié)果。他顧不上身后蔣若言和陳霄霆奮力的呼喊,也顧不上眼淚混著鼻涕滿臉橫流,他空長著嘴發(fā)不出一點聲音,涎水滴在揮舞的胳膊上,他像一顆燃燒彈一樣往人群里沖,直到最后看見了倒在血泊里的崔晉。 誰不知道教務(wù)處有個年輕的崔老師,30歲剛出頭的年紀就升任了副主任。誰不知道這個崔老師沒有一點老師或者主任的架子,須發(fā)濃密的臉上時時刻刻都掛著謙和的笑容。不忙的時候,他就拿著一部單反相機到校園里的銀杏大道上拍照。有多少女生長久地徘徊在這條路上,就是為了制造機會說上一聲“崔老師好”。嘉穆站在原地,聽著身邊的觀眾緬懷死者的音容笑貌,語氣里全是惋惜和不解。 救護車和警車先后趕到,接管了混亂的現(xiàn)場。蔣若言和陳霄霆陪在嘉穆身邊,眼睜睜地看著崔晉的遺體被抬上了救護車。有那么一瞬間,嘉穆真想跳上救護車,去代替那個不情不愿被領(lǐng)導(dǎo)安排跟車的男老師。可是直到救護車從他眼前呼嘯著開走,他都一動沒動。整個學(xué)院的人都知道崔老師是他覃嘉穆的伯樂,兩個懂音樂的人像是師徒一樣彼此欣賞著對方的才華。所以他怎么悲傷都不過分,可是他不能爭著搶著去做家屬該做的事情。 我有的是辦法讓你記住我——嘉穆腦袋里回蕩著崔晉常說的這句話,是的,他又做到了。 一切還要從那個叫做“索多瑪”的軟件說起——這個同志交友軟件,為嘉穆打開一扇通往新世界大門的同時,也徹底將他拖進了深不見底的淵藪。 在此之前,嘉穆幾乎沒想過身邊還會有和自己一樣“不正?!钡娜?。即便有,他們對自己的身份也應(yīng)該是難以啟齒的,應(yīng)該是像遮蓋自己的私處一樣去遮蓋這個秘密的。所以當他和蔣若言在一起之后,他強迫自己喜歡她,強迫自己跟她有更多親密的接觸。他沒覺得這有什么問題,因為正常男生是怎么做的,他就是怎么做的,他做得只可能比別人更好,更卓越。 但就是那么不經(jīng)意,他在車站某個公共廁所的隔板上看到了一串微信號碼。鬼使神差地,他竟然向這個號碼發(fā)出了好友申請。他就是在那個骯臟狹小的公廁里暫時拋棄了一貫的理智和信條,讓兇猛的欲望摧枯拉朽地將他占據(jù)了??伤罱K還是沒有和那個網(wǎng)友見面,那個人不過是個過路客,可是他卻把覃嘉穆拉進了一個微信群里,在這個群里,他第一次知道了“索多瑪”這個手機軟件,也終于得以窺見藏在屏幕后面那一雙雙燃著yuhuo的眼睛。 他這才知道,原來自己的身邊——在這個區(qū)區(qū)的校園里——可以有這么多同道中人。他看著軟件界面上表示距離的數(shù)據(jù),這些數(shù)據(jù)意味著以自己為圓心,以300m、500m、1km、2km......為半徑的圓圈里有著數(shù)不清的同志隱匿在人群中,他們時時刻刻利用這個軟件向同類發(fā)出信號——那個在球場上揮汗如雨成功引起女生尖叫的帥氣運動男;那個在圖書館里埋頭啃書本的斯文眼鏡男;又或者是那個在食堂里和女朋友互相喂飯的溫柔模范男......搞不好他們中的哪一個就是自己的同類。這些人和自己一樣,帶上“正?!蹦猩拿婢撸^著一個“正?!蹦猩撚械纳睿墒窃诿婢吆竺嬉Ьo牙關(guān)苦苦支撐的面孔才是他們的本來面目。 而讓他萬沒想到的是,自己的老師,崔晉,竟然也赫然出現(xiàn)在了這個圓圈中。 說起他們兩人的相識,總繞不開校園十佳歌手大賽。那時崔老師是大賽的主要評委之一,而嘉穆就是他最看好的選手。他欣賞嘉穆的才華,也欽佩他對音樂的那股子鉆勁兒。剛開始,嘉穆對這位崔老師并沒有什么特別深的印象,只是覺得那不過是一個平易近人,笑起來很好看的年輕老師而已??墒请S著比賽的深入,他發(fā)現(xiàn)這位老師對自己作曲的點評還有唱法上的建議不僅專業(yè),而且鞭辟入里。于是比賽結(jié)束后,兩個人還保持著聯(lián)系,嘉穆認為崔老師是真正懂音樂的人,所以寫好的曲子都會先彈給他聽。直到有一天,他突然在“索多瑪”上收到了一條消息:“小穆,是你嗎?” 他大吃一驚,立刻警惕了起來,于是他反問:“請問你是?” 過了很久,消息重新傳過來:“崔晉?!焙芎唵蔚膬蓚€字。 這下嘉穆徹底傻掉了,他在空無一人的寢室里漲紅了臉,像是身上唯一的遮羞布被人一把扯掉了。對方似乎從他的沉默中讀懂了他的情緒,于是說:“我是有一天無意間在你身后走過,才看到你在用這個軟件的。我發(fā)現(xiàn)了你的秘密,所以我也應(yīng)該把自己的秘密告訴你,這樣才公平?!?/br> 一切就從這里開始了。 有那么一段時間,嘉穆故意避免和崔老師見面,因為他覺得他們的關(guān)系徹底變了,他不知道應(yīng)該如何在崔老師面前自處。崔晉給他寫了一封長長的信,在信里,他說自己曾經(jīng)也無法面對喜歡男人的事實。但是喜歡男人也好,喜歡女人也罷,喜歡的重點應(yīng)該在喜歡本身,而不是糾結(jié)于對方是男是女,更不該因為別人的眼光而偽裝或改變。那封信讓嘉穆重新站在了崔老師面前,他覺得自己的異樣仿佛被“正常”的世界聽見并接納了,可以說他對這封信幾乎充滿了感激。 此后,他們變得更加無話不談。共享了同一個秘密的兩個人,通常容易達連成自己都難以覺察的親密。慢慢地,他們一起出去逛街,一起看電影,一起聽演唱會,甚至偶爾用葷段子開開玩笑??傻酱?,誰都沒再往前更進一步。直到某一天,崔晉在自己的公寓里給了嘉穆深深的一吻,他們的關(guān)系才算真正有了名分。于是此后將近兩年,他們就在這個給了他們名分的公寓里,打發(fā)掉了無數(shù)個如水的夜晚以及無數(shù)個粘稠的午后。 可彼時,嘉穆已經(jīng)答應(yīng)了蔣若言的追求。于是從那以后,他就像應(yīng)用題里小明的那只狗,周而復(fù)始地在互相逼近的ab兩點間往返奔跑。他努力地維持著一種脆弱的平衡,幾乎要被撕裂開來??墒敲恳淮蝺?nèi)疚和疲倦瘋狂蔓延的時候,伴隨而來的卻都是源自心底里的甘之如飴。 互相逼近的兩點最終還是相遇了。說相遇其實并不準確,確切地說,應(yīng)該是崔晉知道了蔣若言的存在。嘉穆痛苦地解釋了他和蔣若言的關(guān)系,痛苦地請求崔晉的原諒,也痛苦地迎來了他們之間的第一次爭吵。痛苦的爭吵之后是痛苦的和解,然后就是接二連三、隔三差五的繼續(xù)爭吵。崔晉變了,原來的溫雅寬和蕩然無存——或者說都留給了自己以外的人,而在面對他嘉穆的時候,表現(xiàn)出更多的是敏感、多疑以及那種無處不在讓人窒息的可怕控制。 嘉穆永遠也忘不了那個周五。 他不知道那天是蔣若言的生日,所以毫無準備。直到臨近傍晚,她跑來找他,問他能不能推掉今晚的兼職陪她吃個晚飯。家教兼職一直是嘉穆脫身的借口,因為每個周五晚上崔晉都會把菜燒好在家里等他。嘉穆很狼狽,連聲道歉,并說晚上會推掉兼職陪她吃飯看電影。然后,他同樣狼狽地打給崔晉解釋情況。 “你現(xiàn)在才跟我說?我菜都快做好了。”切好的菜下到鍋里發(fā)出了一聲巨大的“嘶啦”聲,伴隨著崔晉不容置疑的語氣一起從聽筒里傳來。 “對不起......”他在電話另一邊低三下四,“不然你今天先自己吃,我可能真的沒辦法……” “我自己吃?!我忙活了一下午就是為了自娛自樂自己吃?!你知道我燉這個魚花了多長時間?!” 他又把對不起低聲重復(fù)了幾次,“今天是她生日,我什么都忘了準備,晚上總不能連個晚飯都不陪她吃......” 電話另一邊突然沉默了,只有抽油煙機嗚咽的聲音還在斷斷續(xù)續(xù)。這可怕的沉默持續(xù)了足有十幾秒?!耙彩牵贝迺x突然冷笑了一聲,“畢竟你是人家男朋友嘛!”說完他就把電話掛斷了。 那天一整晚嘉穆都心神不寧,幸好蔣若言是個很容易就滿足的丫頭,沒有察覺到男友的異常,整個晚上都表現(xiàn)得很開心。 電影看了一半的時候,嘉穆的手機突然嗡嗡地震動起來。他沒有保存崔晉的號碼,但是這串數(shù)字他早已爛熟于心。他慌忙掛斷電話,然后扭頭看了蔣若言一眼,她正被沉騰的臺詞逗得哈哈大笑,抱在胸前的爆米花撒了她一身。 電話就在這個時候又開始震,嗡嗡的聲音像是咒語一樣孜孜不倦。他皺了皺眉,直截了當?shù)貟鞌?。可正當他打算關(guān)機的時候,新一輪的震動再次襲來。 “你去接吧。”她眼里帶著笑意,一直盯著熒幕,似乎情節(jié)精彩到讓她無暇扭頭看他一眼。 嘉穆把手機掛斷揣進口袋,身體僵硬地靠在椅背上,“不用,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電影已經(jīng)演了一半,可是他全然不知道故事在講些什么。 “去吧。”她語氣認真地向這邊瞥了一眼,手機在這時再次在口袋里怪聲怪氣地震起來,“這樣多影響別人???” 他知道她察覺到了異常,所以她的善解人意才更讓他慚愧。嘉穆弓著背起身離席,往放映廳出口走。蔣若言聽見他接起電話時刻意壓低的“喂?!薄?/br> “我給你打了多少電話?!為什么不接!”崔晉的怒吼醉醺醺地沖出聽筒,他喝了不少酒。 “剛剛在看電影?!?/br> “看電影?看電影連個電話都不能接?連個消息都不能回?”對方連冷笑都是醉醺醺的,“你們究竟是看電影還是去開房了?” 嘉穆皺起眉,那兩道讓學(xué)校里眾多女生心馳神往的好看眉毛此刻簡直要擰出苦水來。他無奈地嘆口氣,苦水就著唾沫一起咽下去:“我先掛了,之后再打給你?!?/br> “別掛,別掛,小穆求你了別掛我電話?!贝迺x的聲音瞬間潰退了,“你知不知道我自己一個人面對滿桌子的飯菜心里是什么滋味。你陪她也該陪完了,你可不可以來陪陪我......” 他為難起來:“可是我回去已經(jīng)很晚了......” “不管多晚我都等!”對方幾乎是在吼,“覃嘉穆,我現(xiàn)在就計時,每過十分鐘我就在自己的手臂上劃一刀,我倒要看看你會讓我等多久?!?/br> 嘉穆渾身顫抖地問他要干什么,他又一次低聲下氣地懇求他不要逼自己,可是電話硬生生地被掛斷了。十分鐘之后,他果然收到了一張照片,崔晉白凈的胳膊上爬著一條鮮血淋漓的刀口。那次的事情之后,崔晉也再沒穿過短袖的衣服,哪怕是在夏天最熱的時候。 覃嘉穆從回憶里抬起頭,教學(xué)樓已經(jīng)罩上了一層淺淺的暮色,他不知道自己在這里站了多久。他讓陳霄霆先送蔣若言回了宿舍,自己要一個人去外面走走。傍晚的街道仍然是熱鬧的,夕陽鋪張著濃墨重彩將街景變成了油畫。這座三線城市的緩慢和愜意總是在這個時候漫不經(jīng)心地寫在每一個路人的臉上。他不知道去哪兒,現(xiàn)在的他沒有哪里可去。嘉穆蹲在路口,蹲在熙來攘往的人群中,用手掌手背徒勞地堵截洶涌的眼淚。 最終他還是來到了這里。小區(qū)的路面仍然傷痕累累,垃圾仍然隨處堆放,這里的一切都沒變,只是此后的周末再也沒有人燒好飯菜為他虛掩那扇門了。 嘉穆就是在這個時候第一次見到了崔晉的母親。他曾經(jīng)在客廳的書柜里見過她的照片。崔晉說過,她mama是老家縣城中學(xué)里的老師,照片上的女人看起來端莊素雅,很符合老師這個身份,崔晉和mama長得很像??墒墙裉煲姷降倪@個女人,她佝僂著背扶墻走出樓宇門的樣子,簡直可以用枯槁來形容。他很難想象,這個年邁枯槁的女人需要耗用多少生命力量才能消化兒子的死訊。 嘉穆心里猛然一凜,從出事到現(xiàn)在,他都沒有來得及深想到底崔晉為什么會自殺,直到看見這個女人的一瞬間,像是有一道閃電突然炸開,將他的頭腦里照得一片雪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