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客戶
從羅馬飛往上海的某一趟航班在下午2點鐘降落在浦東國際機(jī)場,韋楚誠有氣無力地走出艙門,腳下突然被微微凸起的鐵板絆了一下,一頭向前搶了出去。艙門口那位非洲裔的空姐連忙將他攙住,大驚小怪地說:“oh!becareful!” 這是韋楚誠最心不在焉的一次旅行,在菲烏米奇諾機(jī)場登機(jī)的時候,他還險些弄丟了自己的護(hù)照。 一個月前的某天早上,韋楚誠將工作交代給公司的副總,然后讓秘書幫他訂了一張機(jī)票,當(dāng)天晚上他就獨(dú)自一人坐上了前往羅馬的航班。他甚至沒有回家去收拾行李,連出差都沒有如此倉促過。在羅馬的幾天,他除了做無頭蒼蠅在街頭閑逛,就是在酒店蒙頭大睡,他已經(jīng)很多年沒允許過自己的時間出現(xiàn)真空了,這一次他很徹底地過了幾天行尸走rou的生活。 等行李的時候,他看了看時間,決定不回公司了,就讓自己最后再放縱半天。他跟自己保證,明天一覺醒來,就變回從前的韋楚誠,讓所有與那個名叫言江寧的騙子有關(guān)的前塵過往,通通滾出他的生活。 自從他在那條偏僻骯臟的小巷子里最后一次見到言江寧,此后這個人便再也沒了消息。他的電話、微信,甚至是“索多瑪”軟件的賬號全部被注銷干凈。這個人就像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一樣,鬼魅一般地蒸發(fā)了。不只是他,還有他的未婚妻——那個名叫shirley的女人——也再沒有露過面。這件事把韋楚誠折磨得夠嗆,不是為了被對方騙去的那二十幾萬——做生意他可以百萬千萬地去虧,但是這一次,他虧掉的是遠(yuǎn)比錢更貴重的東西,那是他智力上全部的優(yōu)越感和極其罕見、交出一點就少一點的真心。 他沒有報警,也沒臉把這件事情告訴任何朋友,為此他付出了連續(xù)兩個月的失眠還有十幾斤的體重。那段時間,他什么也不想做,誰也不想見。他的男朋友特意從加拿大飛回國,看到的是一個身體和精神都處于嚴(yán)重病態(tài)的韋楚誠。他沒有向男友透露一個字,只是輕描淡寫地說是工作上出了些問題。男友將信將疑,把加大拿的工作丟在一旁,打算在國內(nèi)陪著他??墒撬麍猿忠杏鸦厝?,他知道有個人陪在身邊或許能好過一些,可是面對男友時的罪疚感反而更加不留情面地攻擊自己。最終他和男友鬧得不歡而散,對方負(fù)氣飛回了加拿大。 韋楚誠跟著人流下了扶梯。由于時差的關(guān)系,他的眼皮在打架,想到一會兒還要在路上開一個多小時才能到家,他打算去星巴克買一杯咖啡帶在路上喝。今天并不是什么特殊的節(jié)假日,可是機(jī)場的人卻特別多。他看到星巴克的吧臺前排起了隊,猶豫了一下還是排在了隊尾,接著馬上又有兩三個人站到了他的身后。 韋楚誠隨著隊伍慢慢往前挪,等待總是讓他不耐煩。就在這時,他瞥見扶梯口正準(zhǔn)備下樓的一個身影,這一瞥比直接注射咖啡因還管用,他瞬間清醒了,同時心臟猛烈地一悸,冷汗瞬間爬上了額頭。 他的思考停止了,動作也跟著停止了。他聽不見吧臺服務(wù)員正在一口一個“先生”,苦苦詢問他到底想要什么飲料。下一秒,他像顆子彈一樣朝著扶梯發(fā)射出去,留下滿臉錯愕的服務(wù)員和面面相覷的其他顧客。 韋楚誠丟掉了一貫的禮節(jié),在扶梯擁堵的隊伍中橫沖直撞,粗魯?shù)鼗黹_一條口子。他感覺到自己的皮鞋踢在他們拉桿箱輪子的金屬護(hù)片上,可卻來不及考慮會不會留下劃痕;他感覺到自己的腳不分青紅皂白地踩在別人的腳上,可也來不及抱歉。被他撞到的人cao著各種方言大聲地問候他的智力和視力是否都依然健康。韋楚誠隨他們?nèi)柡?,若是人人都能眼明心亮,誰還會被騙?誰還會在臨近不惑之年無可救藥地讓人把心給騙去。韋楚誠一邊奔跑一邊無聲地朝這些人喊話,頭腦中此時只有一件事,就是追上剛剛那個身影,看看自己到底是不是真的眼瞎了;再去問問那個人,所做的一切究竟是早有預(yù)謀還是逼不得已,看看自己的心是不是也瞎了。 他好不容易擠下了扶梯,卻發(fā)現(xiàn)那人早已經(jīng)不見了。韋楚誠近兩年明顯能夠感覺到自己的體能正在下降,才跑了這么幾步就開始喘上了粗氣。他茫然四顧,再一次跟自己確認(rèn):沒有看錯,不是眼花,那個人的身形、側(cè)臉、神態(tài)分明就是言江寧的,就是那么匆匆的一瞥他就認(rèn)出來了。那一瞥令他心如刀絞,對方依舊可以那樣若無其事地朗聲談笑,像一顆曬足了太陽剛剛被摘下、洗凈、切開的鮮橙,把周圍的空氣都弄得充滿了好聞的氣味。只是如今他用他全力釋放的生命力在取悅的是另一個人——剛剛在他旁邊的那個人是誰?是他新的男朋友嗎?還是他新的獵物? 韋楚誠的眼睛都看亂了,心比眼睛更亂,所有下定的決心、發(fā)的誓、賭的咒,都在那一瞥之后土崩瓦解。韋楚誠找到一個公共休息區(qū)坐下,聽見旁邊兩個高中生模樣的女孩子在討論著什么。 一個說:“你看剛剛那個人像不像《中國新聲望》里面那個......” “哪個呀?”另一個問。 “就是第五名呀!” 女孩聽了,眼睛馬上亮了:“你說覃嘉穆呀!在哪呢?” “就那個呀,正要進(jìn)電梯那個!”第一個女孩往遠(yuǎn)處的電梯一指。 “是像誒!捂這么嚴(yán)實,說不定就是?!闭f罷,兩個女孩子同時竊笑起來..... 韋楚誠順著她們說的方向瞧去,身體馬上從椅子上彈起來,拔腿就往電梯那里跑。兩個女孩子很困惑,這位大叔是怎么了,追星竟比自己還狂熱?可是那電梯離他太遠(yuǎn)了,他剛跑出沒幾步,就看見電梯門徐徐地關(guān)上了。他顧不得公共場合對他教養(yǎng)的要求,扯開嗓子,把“言江寧”三個字喊了又喊。路人都被他這突如其來的幾嗓子吸引了目光,一張張臉上寫滿了困惑。最困惑的是那兩個女孩子,她們心里在想:這大叔,連名字都記錯了,還追什么星呢! 接下去的很多天,韋楚誠并沒有如他自己保證的那樣變回從前的韋先生或者韋總,也沒有去公司上班。他把工作上的大小業(yè)務(wù)徹底丟給了副總和秘書,自己每天開著車到街上去亂轉(zhuǎn)。他去到所有和江寧曾經(jīng)一起去過的地方,堅信——甚至是迷信著,自己能夠像之前一樣,有足夠的耐心和幸運(yùn)在這座偌大的城市里大海撈針地?fù)瞥鰝€言江寧。 這一年,上海罕見地下了一場大雪。大雪過后,春天就來了。 這天東勰像往常一樣,急匆匆地走進(jìn)了一個老舊的小區(qū),這里的樓房低矮殘破,稍微極端一點的天氣恐怕會要了它們的命。實在很難想象,繁華如上海這樣的都市,也會有如此不為人知的潰瘍。現(xiàn)在是傍晚,這個季節(jié)天色暗得早,家家戶戶在準(zhǔn)備晚飯。東勰四下看了看,鬼影子都沒一個,于是飛快地閃進(jìn)了某個樓道里。 他順著骯臟逼仄的樓道往上走,樓里沒有燈,透過狹小的氣窗隱約可以看見各家堆放在門口的雜物以及懸掛在樓道里的內(nèi)衣褲。他摸出兜里的鑰匙,在爬到一半的時候,突然屏住呼吸原地站了一會兒,這是為了確認(rèn)除自己以外是否還有其他人跟著。如果有,他就會一直等,看看對方是什么意圖。到目前為止,所謂的其他人都是這里的住戶,還沒有碰到需要特別警惕的意圖??墒撬看蝸淼竭@里,還是無論如何都必須完成這個步驟。他反復(fù)告誡自己也告誡同伴,不管環(huán)境看起來多么安全,這個步驟也絕對不能偷懶省略,否則出了事情,兩個人一個也保不住。 東勰完成了他的步驟后,爬上了頂樓,在其中的一戶門前站住,接下來他要完成第二個步驟。門是緊閉著的,他松了口氣。他和同伴都有這房子的鑰匙,兩人約定好,在進(jìn)門之前必須先檢查大門是否是緊閉著的。如果緊閉著,則說明里面安全,敲門或者用鑰匙開門進(jìn)屋就好;但如果大門虛掩著,門外的人必須扭頭就走,因為虛掩房門是兩人的暗號,那表示警察已經(jīng)在里面了。 東勰用鑰匙開了門。屋子里黑咕隆咚,只有廚房的電飯煲亮著綠燈,像一只獸眼。他把客廳和廚房的燈都打開,這個小小的兩室一廳頓時亮堂起來。一面很大的可拖拽白板橫在客廳中央,上面用磁鐵片壓著五張彩色打印的a4紙,分別是五個人的照片,紙張的下方用龍飛鳳舞的筆跡對應(yīng)寫著每個人的信息。東勰把這些照片一張張扯下來,又用板擦將字跡擦干凈。不管自己說過多少次,這個女人還是會經(jīng)常犯這種低級錯誤。他“啪”的一聲用力將板擦吸到白板上,然后粗魯?shù)貙装逋匣氐娇蛷d的角落里。 這時,門鎖“咔噠咔噠”地響了,接著大門被人用鑰匙打開。女主人的腳還沒邁進(jìn)屋,聲音卻搶先了一步,“喲,今天是什么風(fēng),把你這么早地給吹來了?”她的聲音里透著一種很家常的愉悅,如同妻子在半玩笑半撒嬌地責(zé)備慣于晚歸的丈夫。 東勰走到玄關(guān),看見顧穎的臉從樓道的黑暗里浮了出了來。他沒有笑,也沒有伸手去接對方手里大袋小袋的瓜果蔬菜。 “你怎么了?”顧穎倚著墻,菜仍提在手里,兩只腳互相幫助,脫鞋換鞋。 “我跟你說過很多次了吧?出門前務(wù)必把‘客戶’的所有資料全部藏好。如果今天進(jìn)來的不是我,是警察呢?!” 顧穎看了一眼被拖到角落里的白板,立刻明白了?!拔揖褪窍聵侨ベI個菜,二十分鐘都用不上,你是不是緊張過頭了?”她說著轉(zhuǎn)身進(jìn)了廚房,把裝菜的袋子取下來套在垃圾桶上,然后開始刷鍋。 東勰跟進(jìn)來,對著她的后背說:“你當(dāng)咱們倆是在過家家是不是?你到底清不清楚我們現(xiàn)在在做什么?”顧穎沒聽見一樣不接話,手里飛快地忙碌著。她把水龍頭開大,水流嘩嘩地在鍋底橫沖直撞。東勰把她的身體扭過來,瞪著她,“還做飯,一個不小心咱倆都得進(jìn)去吃牢飯!你知不知道?!” “吃唄,要是真有那么一天,我也認(rèn)了?!鳖櫡f別過頭,躲過東勰的眼睛。這話有一半是真心的,也許牢飯還能吃得安穩(wěn)一些。 一切大約是從兩年前開始的。 那時候,顧穎剛剛大學(xué)畢業(yè),只身一人來到上海。這是一座對她而言完全陌生的城市,若不是因為東勰,她從沒考慮過將自己的人生與這里規(guī)劃在一起??墒撬芸炀桶l(fā)現(xiàn),那個讓自己放不下的學(xué)長,心里眼里從來就沒有過自己的位置。從她大三加入社團(tuán)開始,一直到東勰畢業(yè),不管她怎么努力都是徒勞。她忘不了自己花了多少心思從學(xué)姐那里要來了他的號碼,又花了多少個晚上來斟酌損益推敲說辭。最后當(dāng)她幾乎是懷著赴死的心情撥通那串?dāng)?shù)字時,對方支支吾吾的禮貌似乎是在提醒她:在他嚴(yán)東勰的記憶里早已查無此人。 可是顧穎還是來了?,F(xiàn)在想想,她確實不知道兩年前的自己哪里來的這股子彪悍勁兒,膽子也大,臉皮也厚,說不清是真的喜歡到了無可不可的地步,還是純粹為了賭一口氣。她還記得剛來上海的第一天,她就故意訂錯酒店,死皮賴臉地跟著東勰回家去。那是她平生最瘋狂的一次,做了回自己最看不起的攻于心計的小女生。 顧穎在東勰家里住了一段時間,但是很快就搬走了。因為她驗證了自己多年來的一個猜測,從東勰看他的室友——那個名叫覃嘉穆的男孩子——的眼神中,她就完成了她的驗證。 顧穎走得很干脆,彼時她漸漸明白了自己的可笑,她還明白了人是不能跟天斗的??墒撬]有自己以為的那么拿得起放得下,這是一塊經(jīng)年累月留下的心病,非得經(jīng)年累月才能治好。于是她在上海找起了工作,因為與心愛之人同在一個城市的虛妄假象,可以在她守不住防線的時候為她托底。 就這樣過了半年,在顧穎逐漸適應(yīng)了上海的生活時,她接到了父親的電話。父親在電話里支支吾吾地問她手里寬不寬裕,能不能騰出萬把塊錢。她聽出父親言辭中的閃躲,詢問再三,父親才告訴女兒是母親患了肝病,手術(shù)費(fèi)用還差一些錢。后來,她是從哥哥那里才打聽到,其實母親早已經(jīng)確診了肝癌,只是家里一直瞞著她。她知道,終于到了自己不得不離開的時候了。她辭掉了上海的工作,打算立刻回家。家里面天已經(jīng)塌了,到處是用錢的地方??扛改改屈c兒退休金養(yǎng)活一家人吃飯都困難,遑論給母親治病,何況家里還有個吸血鬼哥哥。父親把能張嘴借錢的親戚借了個遍,親戚們知道了母親的情況之后恨不得都躲著走,到后來連電話都不接了。 顧穎買了一周之后的打折機(jī)票,并且決定就不要多此一舉去跟東勰告別了??蛇€是那句話,人是不能跟天斗的。就在她準(zhǔn)備離開上海的前一天,她在自己群租房附近的一個商場里買東西的時候,看見東勰正和一個中年男人在咖啡廳里相談甚歡。她的心一下子亂了,猶豫再三還是走了進(jìn)去。她看見坐在東勰對面那個男人衣著光鮮且談吐不俗,她靜靜地站在遠(yuǎn)處,等著二人談話的間隙,上去打個招呼或者告?zhèn)€別就走。她看見那男人給了東勰一張銀行卡,東勰幾番推辭之后還是收下了。趁著二人喝咖啡的空檔,她走上去,先是禮貌地跟男人微微一頷首,接著拍了拍東勰的肩膀,說:“嘿,這么巧。”她的語氣和動作不自覺地西式起來,故作輕松。 顧穎至今也無法忘記東勰回頭看見自己時的那副面孔。一種她從未見過的惶惑在東勰眼里匆匆一閃,接下去他便用一種略帶嫌惡的冷漠笑容將那惶惑修飾得毫無痕跡。只聽見他對自己說:“小姐,我們認(rèn)識嗎?” 顧穎尷尬地笑了笑,沖著對面的男人也笑了笑,恐怕連她自己在那一瞬間也出現(xiàn)了恍惚。“東勰,你在說什么呀?” 男人一臉的茫然,他向坐在對面的東勰發(fā)問:“博宇,這是你朋友?” 顧穎傻了,他不明白為什么那個男人要稱呼東勰為“博宇”??墒窍乱幻?,她看到東勰的眼神后就立刻就明白了。東勰定定地看著顧穎,笑成了一個頑皮又可愛的大男孩,如同發(fā)現(xiàn)了什么了不得的新鮮事:“小姐,你是不是認(rèn)錯人啦?” 顧穎結(jié)巴起來,她馬上明白自己應(yīng)該怎么做了?!鞍?.....”她抱歉地笑了笑,“真不好意思......你跟我朋友長得實在太像了......”她一邊道歉一邊走出了咖啡廳??墒穷櫡f并沒有馬上離開,而是在旁邊的拉面店里偷偷地觀察著他們。過了差不多一個小時,那個中年男人起身離開了,可是東勰仍然坐在位置上沒有要走的意思。顧穎又等了一會兒,免得走了的男人突然殺個回馬槍。等了十幾分鐘,她才又重新走進(jìn)咖啡廳。 “你果然沒走?!睎|勰看到她在自己面前坐下,臉上風(fēng)云不驚,似乎正是在這里等她。他沖顧穎笑了,端起馬克杯抿了一口,表情和動作又是東勰的了。 顧穎問:“到底是怎么回事?為什么那個人叫你‘博宇’?” “你這么聰明不是都猜到了嗎?”東勰的笑容又陌生起來,“否則剛剛怎么會陪我演戲?演得挺好的?!鳖櫡f就是在那個時候突然發(fā)現(xiàn),雖然她喜歡面前這個男人,可是對他卻是如此缺乏認(rèn)知。 她的直覺是對的,那個中年男人和東勰的關(guān)系果然如她所料,只是她沒有想到東勰竟然把它當(dāng)成一種生意。東勰告訴她,那個人是他的“客戶”,他的目的就是讓“客戶”心甘情愿地掏錢給他,而且,像這樣的“客戶”他還有很多。 “至于‘龔博宇’,那只是我隨便編的。詐騙嘛,總不能用真名字吧?!睎|勰對目瞪口呆的顧穎眨了眨眼睛,仿佛自己不過是抖了個包袱好逗女孩子笑一笑。 “為什么要跟我說這些?我們還沒有......”顧穎沒有繼續(xù)說下去,她其實想說,“我們還沒有熟悉到這個份上”,可是能夠分享東勰的秘密,又讓她覺得受寵若驚。 東勰說:“因為我需要一個同伴。”顧穎困惑地抬頭看他,像是他的話很難懂似的?!澳阕罱粍偤谜枰缅X嗎?” 顧穎倒抽了一口涼氣,一時間竟然驚訝得失了語。東勰被她的反應(yīng)逗得哈哈大笑,他說:“別這個表情,好像我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一樣?!睎|勰此刻耐心極了,一副老師傅帶徒弟的口吻,“做咱們這行最重要的就是收集信息。哪個‘客戶’、什么背景、有沒有錢、什么喜好......這些信息不收集齊全是不可能成事的。而收集你的信息,可比收集他們的容易多了?!?/br> 顧穎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低著頭,兩只手死死攥著自己的裙子。她突然感覺現(xiàn)在坐在自己面前的這個東勰和大學(xué)里那個一笑露出兩顆虎牙的東勰根本就是兩個人。這個男人的心思似乎深不見底,帶著某種咄咄逼人的危險氣息,而他的危險也正是他的魅力。 “我需要一個助手?!睎|勰把身體往椅背上一靠,“后面的事情靠我自己一個人做不來。” 顧穎問:“為什么選我?” 東勰答道:“因為你需要錢給你母親治病啊。錢能把人逼上絕路,也能把人逼出天賦?!彼砬轭H為得意,為自己剛剛說出的那句押韻的格言。 顧穎仍是低著頭,一言不發(fā)。這時,東勰把剛剛那個男人給的銀行卡放在桌上,推到顧穎面前。他說:“你可以考慮一下,這比打工來錢要容易得多。但是高收益的事情同時也伴隨著高風(fēng)險,這是門刀口舔血的生意,不過我有把握把風(fēng)險降到最低。當(dāng)然了,如果你不想做我也不逼你,剛剛那個男人給了我十幾萬,全在這張卡里,你先拿去給你母親治病。”東勰又變回她熟悉的學(xué)長了,這短短的幾個小時,她竟然看到了這個男人變臉一樣在不同的面孔中切換來切換去。 東勰沖著桌上的銀行卡努努嘴,“拿著吧,治病要緊,對我來說不過就是再去多找?guī)讉€‘客戶’罷了?!?/br> 顧穎只考慮了一個晚上,第二天她就退掉了回老家的機(jī)票。東勰的格言對她起了作用,她明白,在得知母親病情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經(jīng)失了兒女情長的資格。不管她愿不愿意,她都必須讓自己強(qiáng)韌起來,將她自己和一家人帶出絕路。 幾天之后,她和東勰再次碰面。這一次碰面的地點,是東勰在遠(yuǎn)郊的某個老舊小區(qū)里面租的房子。東勰告訴她,以后這里就是他們的工作室。那一天,東勰把自己全部的計劃對顧穎和盤托出,周密地部署了下一步行動,又安排了兩人的分工。顧穎如夢如幻地看著面前的這個男人,他的某些細(xì)微表情還沒有從學(xué)生時代中完全分離干凈。那天她又變回了社團(tuán)里的一個小學(xué)妹,用一雙仰慕的眼睛,貪婪又躲閃地去窺探那個耀眼的學(xué)長。她如同眾多撲向火焰的蠅蟲中的一員,明知道自己擁有不了火焰,卻也無法不被其光芒吸引。 顧穎聽完東勰的計劃之后,終于明白了為什么他敢說自己能夠?qū)L(fēng)險控制到最低。按照他的計劃,想要尋找到一個符合標(biāo)準(zhǔn)的“客戶”其實條件非常苛刻,需要投入大量的時間去調(diào)查對方的背景。東勰說,他們的“目標(biāo)客戶”首先必須是將自己的身份深深隱藏起來的同志,這一點甚至比對方是否有錢還要重要。顧穎明白,東勰行事向來嚴(yán)謹(jǐn),往往把規(guī)避風(fēng)險看得比獵獲收益還要緊。他告訴她,這群人是非常擔(dān)心自己的性取向被身邊的朋友和家人知道的,因此即便日后意識到自己被騙也通常不會聲張,更別說去報警了。 “可是這也不能百分之百保證?!鳖櫡f說。 “世界上沒有百分之百的事情。”東勰的兩條眉毛緊緊鎖在一起,“我們不可能完全消滅風(fēng)險,但是我們可以通過其他的手段來控制它。所以第二條原則也很重要,就是我們絕對不去碰窮人。這很好理解,你騙了一個人幾萬塊,如果這幾萬塊是他的全部身家,他也許會跟你拼命的。但如果這個人是個有頭有臉、身價不菲的人,他就不會冒著身敗名裂,或者在家人朋友面前抬不起頭的風(fēng)險,追回一筆錢對他來說微不足道的錢。想想看,做一件事的成本遠(yuǎn)高于收益,更何況像追債這種付出了成本也未必有收益的事情,如果是你,你會怎么選?” 顧穎啞口無言,她甚至覺得東勰可能根本不需要她,只是為了找個理由讓她心安理得地接受那些錢。他已經(jīng)把所有的事情都想得滴水不漏,顧穎實在不認(rèn)為自己還能被逼出什么天賦去幫助這樣的一個人。大學(xué)時她在東勰的項目組里就是個無足輕重的湊數(shù)成員,到了現(xiàn)在,她仍然覺得自己很沒用。 除此之外,東勰說他還設(shè)置了第三道保險。就是無論如何都不去跟“客戶”要錢,而是等著“客戶”主動把錢硬塞到他手上。 “這樣的話,即便日后他們發(fā)覺自己被騙,甚至打算不計成本地追回錢款,警察也很難給我們定罪。因為誰也沒有逼迫他們做什么,一切都是雙方的自愿行為?!彼f,“可是讓‘客戶’主動掏錢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必須讓他們完全信任我?!鳖D了半晌,他說,“甚至可能還需要更進(jìn)一步?!?/br> 顧穎沒有明知故問為什么要去選擇同志群體,東勰也沒有特別去解釋。他用無聲的語言在跟她說:這還用問嗎? 顧穎將做好的飯菜端進(jìn)客廳的時候,東勰已經(jīng)在沙發(fā)上睡著了,手上捏著那幾張印著“客戶”頭像的a4紙。她輕手輕腳地將飯菜擺在茶幾上,在圍裙上抹了抹手,然后將東勰輕輕推醒。 “幾點了?”東勰問。 “還不到八點?!鳖櫡f將米飯和筷子塞給他,怕他飯都不吃起身就要走似的。 東勰把碗筷放下,說:“可能我們要收手了?!?/br> 顧穎不安地看著他,問:“出了什么事嗎?” “還沒有,不過差一點?!闭f著,東勰從那幾張紙中抽出一張來,“上次在機(jī)場,險些被他撞上?!?/br> 顧穎認(rèn)識東勰手里的那個人,那是一個已經(jīng)收網(wǎng)的“客戶”。東勰說過,“客戶”一旦收網(wǎng),就必須切斷與之所有聯(lián)系,被對方撞上是極其危險的事情。顧穎記得,這個案子她在收尾階段也有參與,那個客戶的名字好像叫韋楚誠。 “可你之前不是說只要‘客戶’是自愿,就沒辦法給我們定罪嗎?” 東勰說:“現(xiàn)在不一樣,小穆已經(jīng)有相當(dāng)?shù)闹攘耍坏┏鍪滤穆殬I(yè)生涯就完了?,F(xiàn)在網(wǎng)上輿論環(huán)境你又不是不知道,沒事也給你找點事。小穆和我走得近,我不能把他搭進(jìn)去?!彼搭櫡f一言不發(fā),又說:“要是你的錢還不夠,我再多給你一些?!?/br> 顧穎搖了搖頭,“錢已經(jīng)足夠了......”她沒有繼續(xù)說下去,看著茶幾上冷掉的飯菜住了口。錢已經(jīng)足夠了,可是能這樣和他一起吃飯的日子她還沒過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