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語氣倒是輕盈，“已經(jīng)過去很久了?！?/br>
    我忍不住打聽更多，“是為什么呢？那時候她明明還好好的。”

    “我退學(xué)后不久，她就出了車禍。”

    我心臟一緊，眼眶立刻冒出濕意。

    他盯著我，繼續(xù)說：“不過她走得應(yīng)該不是很痛苦。”

    他用平淡的聲音說出最沉重的事實，無聲地嘆了一口氣，“奶奶死后，我就沒有任何牽掛了?！?/br>
    我抬眼看他，“你沒有其他家人？”

    他搖頭：“沒有?！?/br>
    我這時才發(fā)現(xiàn)原來高中時的那些傳言都是真的。

    以前的陳仰林無父無母貧窮難堪，如今的他連奶奶都失去了，過著依附著他人的生活。

    我猜，如果奶奶還在的話，陳仰林肯定是做不出如今的選擇的。

    孑然一身的人的確容易墮落。

    或許是因為奶奶，我那座本對他筑起的巍然高墻又有了搖晃的趨勢。

    當(dāng)然，后來我才知道，他從這時就在騙我了。說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都帶著算計，每個惹人心疼的表情、每一次帶著顫抖的呼吸，都是有目的的。

    沉默許久的司機終于在此時說了話，“前面就到酒店了?！?/br>
    我率先反應(yīng)過來，看向陳仰林，“到了?！?/br>
    他點點頭。

    司機將車停在路邊，陳仰林利落下車。

    關(guān)上車門之前，他站在車門口，對我說：“有些東西，不是能裝出來的?！?/br>
    我沒聽懂他是什么意思。我一夜沒歇息，短短時間內(nèi)接受了過多的信息，思緒也不知跨過了幾座山峰。此刻只覺得極度疲憊，自然不知道他這話是什么意思。

    他低頭看我，他的腦后是已經(jīng)大亮的晴空，五官被籠在陰影中。我在車內(nèi)看著他的臉，驀然有一種世界都被光照著，只有他被拋棄在黑暗中的錯覺，于是又后知后覺到一陣凄涼悲傷。

    他盯著我看了一會兒，見我沒說話，他沉默地將車門關(guān)上。

    司機問我：“去下一個目的地了？”

    我回過神，收銥誮回自己的視線，喉嚨發(fā)澀：“走吧?！?/br>
    連句再見都沒和他說。

    十幾分鐘后，我到了家門口。

    天空早已經(jīng)大亮，氣溫回升，可我卻感到寒冷，心臟也被凍得一陣陣收縮。我突然覺得這樣的天氣，很適合吃一個熱熱的紅薯，可此刻我的嘴巴發(fā)苦，就算吃到了，也品不出紅薯的味道。

    而且，我好像永遠(yuǎn)都吃不到我想吃到的紅薯了。

    大腦依舊鈍鈍的，淚腺卻十分敏感。從家門口走到我的房間，我擦了一路的眼淚，明明大腦空蕩蕩的，可眼淚卻源源不斷流出。

    洗漱之后，我躺在床上，身體很疲累，精神卻十分亢奮，像是攝入了什么振奮因子，很難入睡。

    我滿腦子都是陳仰林剛才對我說的那些話，他先是讓我?guī)?，然后又承認(rèn)是自己不自量力，最后他說奶奶死了。

    閉眼睜眼無數(shù)次，耳邊來來回回都是他的聲音。

    我急得幾乎要發(fā)瘋，枕頭都被我哭濕了一大片，最后不知是什么時候睡著的，可我又做夢了，夢見了賣紅薯的奶奶。

    我和她在冬天的路邊聊天，剝完紅薯皮，剛想要咬下第一口，便看到站在對面的陳仰林。他依舊站在那棵樹下。可我的頭頂明明是一片晴空，他為何依舊在昏暗的傍晚。似乎是兩個割裂的空間，我在路的這邊歡聲笑語，他在路的那邊被黑暗吞噬。

    醒來的時候，我的心臟跳得很快，胸腔那里不停地躁動，似乎想要跳出我的身體。已經(jīng)到了中午，陽光肆無忌憚地灑在我身上，我平躺在床上，接受著陽光的潤澤，企圖讓這溫?zé)岬墓饷Ⅱ?qū)散我心中的陰霾。

    我緩了一會兒才起床，思忖一會兒，我不打算再去公司了，直接在手機上跟秦阿姨提了離職。

    如想象中那般，她答應(yīng)得很快，甚至還讓我不要太介意她和我媽之間的小摩擦，希望那些生意上的事不要影響了我們之間的感情。

    我感謝這階段她對我的照顧，敷衍了兩句后就結(jié)束了對話。

    成功離職之后，我給同事發(fā)了消息，讓她幫我把我工位上的那些東西收拾一下再寄給我。同事對于我突然的離職感到震驚，但還是很誠懇地祝愿我前程似錦。

    下午的時候，我就收到了同事給我寄的東西，我大概收拾了一下，然后在箱子里發(fā)現(xiàn)了許多不屬于我的東西。

    一個墨鏡，一包女士煙，還有幾盒薄荷糖。

    全是陳仰林的東西。可能是他放在我們桌子中間，同事不小心一起收進(jìn)來的。

    我皺了皺眉，低低罵了句：“整天亂丟東西?！?/br>
    本想將這些東西都扔了的，但糾結(jié)了一會兒，還是將它們裝到一個袋子里，想的是下次見面了再還給陳仰林 。

    下午我花了點時間整理臥室，傍晚陪著mama吃了一頓晚飯，吃完飯我們母女二人還去按摩店消遣了一會兒。

    回來路上，我媽也說著自己好久沒有這樣休息了。

    我看著天上的月亮，說：“我只想今晚能睡個好覺?！?/br>
    但我失敗了，這天晚上還是做了同一個噩夢。

    夢里，站在街對面的陳仰林用陰冷的眼神看我，我的手里明明是熱乎乎的紅薯，卻被他盯得全身發(fā)冷。

    醒來的時候，我止不住地喘息，像是遭遇了什么大浩劫。

    我很懊惱也不知該如何是好——

    我好不容易才說服自己放棄追究那個謎題，如今又被夢魘纏身。

    陳仰林真的知道如何讓我惦記著他。

    但那又怎樣呢，我相信只要熬過這段時間，我就能睡個好覺了。

    *

    我在家里休息了幾天后就到我媽的公司報道上崗了。

    時間過得很快，辦公室外的綠樹從葉端開始泛黃，秋風(fēng)一吹，落葉翩翩。秋天來了，所有人的生活都在前進(jìn)。

    我沒有拉黑莫弛的聯(lián)系方式，刷朋友圈的時候偶爾能看見莫弛和程箏的消息。他很熱衷在朋友圈里分享自己的戀愛近況，從他的言辭中，我能感覺到他如今過的生活就是他渴望的生活。

    就像我媽說的那樣，即使他們開始得不夠純粹，但至少，莫弛對程箏是真心的。

    我在看他那些秀恩愛的朋友圈時，心中總是五味雜陳，替他們感到開心，可是一想到莫弛對我的所作所為，想起我那浪費的幾年，我還是會覺得遺憾難過。

    但喜還是大于憂。

    我對此時自己的狀態(tài)還算滿意，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中，雖然生活是能夠一眼望到頭的路，但平緩順暢總比顛簸起伏來得好些。

    我有些經(jīng)不起折騰了，只想安穩(wěn)過完這個秋天。

    但有人并不想讓我好過。

    距那次和陳仰林見面已經(jīng)過去有一段時間了，我和他也從未聯(lián)系過，可他還是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我的夢中。每次夢醒，我都有想要去大罵他的沖動，可冷靜下來后，才反應(yīng)過來他根本就沒來招惹我，是我自己要夢見他的。

    一開始，夢中的他只是站在對面看我，之后，他便出現(xiàn)在我的身邊拉著我的手，讓我?guī)摺?/br>
    我拒絕了無數(shù)遍，可他卻怎么都不肯放手，最后我憤怒地回頭看他，然后我說不出話了。

    他一臉絕望，只有看向我的眸子里藏著真切的渴望。

    像是真把我當(dāng)做了救命稻草。

    我再扭頭一看，本來站在我身邊的奶奶也消失不見了。

    抓著我的陳仰林突然說話：“奶奶死了，我沒有家人了。”

    我的心臟疼得厲害，躊躇糾結(jié)許久，就在我心軟妥協(xié)即將答應(yīng)的時候，我就突然轉(zhuǎn)醒。

    每次都是這般，冥冥之中，上天就是不讓夢中的我答應(yīng)下他的請求。

    仿佛是在阻止我犯下不可彌補的大錯。

    我其實不怎么信天意的，但這次，我打算聽老天的話，不去看、不去管、不去了解、不去想。

    *

    國慶后的某天，我和之前的同事在網(wǎng)上聊天。

    她突然跟我提到了陳仰林，說他前段時間也離職了。

    我不以為意?？赡苁乔匕⒁滩幌朐僮屪约旱慕鸾z雀拋頭露面，想要繼續(xù)金屋藏嬌吧？

    她見我不關(guān)心的模樣，趕緊又跟我說了她的“獨家新聞”。

    「我們那時候不是傳小陳是老板的私生子嗎？假的呀！哪個有錢人的私生子會住在城中村里??！」

    我聽到這里才覺得有些疑惑，陳仰林住的明明是五星級酒店的大套房，哪是什么城中村？

    我問：「你看到了？」

    她說：「親眼看到的，就在他離職后不久，他在城中村那里的便利店買東西，被我碰見了。不知是不是因為離職了一蹶不振，看起來過得不是很好。他還和我聊了一會兒，聊完就往城中村里走了?！?/br>
    她又補充道：「對了，那時候他還向我問起過你，問我還有沒有和你聯(lián)系。」

    我沉默了一會兒，「然后呢？」

    「我說你跳槽到另一家更好的公司了，他也沒再問什么了。不過之前是誰傳他是老板的私生子來著的？」

    好像是我……

    我們又隨便聊了一點，到了下班時間，她準(zhǔn)時下線，和我約定明天上班的時候再聊，我笑著答應(yīng)。

    抬頭一看窗外，天空已經(jīng)漸漸黑了，我的心情也莫名壓抑著，有一種今天不會好過的預(yù)感。

    我問了我媽要不要一起回去，她說自己還需要加一會兒班，讓我先回去休息。

    一出寫字樓，我就裹緊了自己的外套，今天的風(fēng)的確有些大，頭發(fā)也被吹得凌亂。我站在原地，低頭攏好自己的頭發(fā)后抬頭，然后就這樣怔在原地。

    我這么一抬眼，就看到了意料之外的人。

    在看到他的這刻，我才意識到同事說的“看起來過得不是很好”是什么意思。

    不過，這哪里是過得不好，和他之前的樣子比起來，幾乎稱得上是“人不人鬼不鬼”的程度——

    他瘦了，臉上沒rou于是面部輪廓更加清晰，頭發(fā)長長了卻也沒去打理，穿的是最普通的黑色衛(wèi)衣黑色長褲，看起來……很廉價。

    脫離了秦阿姨的他，真的變成了一個無人打扮的玩具，依舊好看，卻沒那么精致昂貴了。

    不過即使外表看起來變化不少，可他的氣質(zhì)卻沒什么大改變，依舊桀驁神秘。但沒了之前那些矜貴的外表裝飾，如今的他被套在普通的殼子里，看起來便又多了一種蒼涼和野蠻勁。

    他站在寫字樓前的路燈下，影子聚成一個黑點，就在他的腳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