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星期六上午，白耀宇約好要和同學(xué)一起看電影，此時正在搭公車前往百貨公司的路上。

    理所當(dāng)然地，三位幽靈都跟在他的身邊。

    「欸欸欸，耀宇，臺中公車怎么這么擠？不管搭幾次都不習(xí)慣?！股宪嚥坏绞昼?，蘇游云就開始抱怨了。

    白耀宇一手抓緊握把，另一手在手機(jī)上打字，并微微抬高，好讓他身后的蘇游云能看的見：「你怎么不和另外兩隻鬼一樣，飄到車頂上？」

    蘇游云說：「因為我想享受搭公車的樂趣啊，國高中都是騎腳踏車，上大學(xué)就開始騎機(jī)車了，這輩子沒搭過半次公車，仔細(xì)想想，也算是錯過一項必經(jīng)的人生體驗了吧?！?/br>
    白耀宇打字：「既然如此，你就要接受這個擁擠的過程啊，畢竟這也算是搭公車的樂趣之一吧?！?/br>
    「你說的沒錯啦，可是這實在是擠到我有點不舒服了?！?/br>
    「我突然想到，你明明是沒有實體的幽靈，怎么可能會有擁擠的感覺？你大可穿越別人的身體啊。」

    「喔，我所謂的擠，不是實際上的擁擠啦。」蘇游云說：「我的意思是，車上人類太多，陽氣太旺，對我這種幽靈來說，實在是很不舒服的環(huán)境，我不認(rèn)真打起精神的話，隨時都會魂飛魄散。」

    「那你就滾去車頂上啊！」

    蘇游云似乎是一時找不到話反駁，便乖乖地安靜了，過了五分鐘不到，他又開口說。

    「欸欸欸，耀宇。」

    「又怎么了？」白耀宇打字回答。

    「有個問題困擾我非常久了，不問清楚實在是受不了?！?/br>
    「什么問題？」

    「每次段考的時候，你都要我?guī)兔ψ霰祝绽碚f你絕對可以拿到班上第一名，可是你又會故意留下幾個錯誤，讓自己的分?jǐn)?shù)維持在70到80分之間，從來不肯拿滿分。」蘇游云語氣嚴(yán)肅地說：「你到底為什么要這么做？」

    白耀宇愣了一下，沒預(yù)料到居然會是這么認(rèn)真的問題，猶豫了幾秒后，他才在手機(jī)上回答。

    「我國中的時候，成績很爛，非常爛，所以我成了老師和父母的眼中釘?！?/br>
    他只打出這么短短幾句話，便停住不動了。

    蘇游云看出他內(nèi)心的掙扎，于是說道：「我以前成績也糟的一蹋糊涂，每次家里收到成績單，我都被揍得亂七八糟，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還真的是有點不爽；只是書念不好而已，搞得像是我去殺人放火一樣?！?/br>
    「體罰不會痛?！拱滓钤谑謾C(jī)上打：「言語的羞辱才會痛，父母用各種尖銳的謾罵，老師直接在課堂說我是一文不值的垃圾，而同學(xué)也直接把垃圾當(dāng)成我的綽號，在那段日子里，除了明盼之外，沒有人會站在我這邊。」

    「上了高中之后，我知道只要有好的成績，就能讓老師和父母閉嘴了，所以我才會每次考試都請你幫忙?！?/br>
    打完這些話，兩人沉默了片刻，接著蘇游云才問：「你還是沒回答到，為什么要刻意壓低自己的成績?！?/br>
    「因為我也不想變得太引人注目，成績不要太差，也不用太好，只要還不錯就可以了。」

    蘇游云嘆了口氣，說：「我明白了，抱歉啦，問了個白目的問題，讓你心情變糟了?！?/br>
    「不會啦，把事情講出來，反而輕松多了?！?/br>
    白耀宇露出開朗的笑容，那是只有在學(xué)校里，在同學(xué)的面前才會出現(xiàn)的笑容。

    這種笑容，讓蘇游云感到相當(dāng)不自在。

    于是蘇游云連忙說到：「好啦，我們來聊一些輕松一點的話題吧，你看那邊那個妹子，還蠻正的?！?/br>
    「真假？哪里？」

    兩人開始有一搭沒一搭的講著垃圾話，先是聊到最近有哪款游戲要上市了，接著又問對方支持哪支球隊，最后，不免俗的，兩人聊到有關(guān)幽靈的話題。

    「你生前未了的遺愿是什么啊？」白耀宇用手機(jī)打字問。

    「你不是不打算幫我們處理嗎？」

    「單純好奇問一下啊，說不定只是簡單的小事，我就能找機(jī)會幫你完成?！?/br>
    蘇游云思考了一下，接著說：「其實，我也不確定我有什么遺愿，最一開始，我因為太過年輕就過世而充滿怨念，過了一陣子后，變成生前沒交過女朋友的怨念，一直到了現(xiàn)在，我變得越來越不清楚，我到底為什么會變成幽靈，而不是乖乖地跑去投胎?！?/br>
    「你自己是幽靈，你卻不知道啊？」

    「欸，我變成幽靈的時間也才不過幾個月，你和幽靈打交道的時間還比我久，照理說你會比我還清楚吧?！?/br>
    「這倒也是?！拱滓钕肓讼耄又χ虻剑骸覆蝗贿@樣，等我高三畢業(yè)那天，來辦個環(huán)島畢業(yè)旅行，說不定你把臺灣逛完了，就會心滿意足，跑去投胎了?！?/br>
    蘇游云哈哈大笑，說到：「這主意也太棒了，我怎么沒有想到。好啊，那到時候我們……」

    忽然之間，一股猛烈的衝擊撞在公車上。

    玻璃應(yīng)聲碎裂，公車翻覆，整個車身天旋地轉(zhuǎn)，乘客們有的摔倒在地，有的被沖擊甩了出去，場面陷入一片混亂，恐懼的尖叫、痛苦的哀嚎、驚慌的哭泣，有如核彈爆炸般擴(kuò)散開來。

    白耀宇腦袋陷入一片空白，剎那間不知自己身在何處，連自己身體有沒有受傷，會不會疼痛，都完全感覺不到。

    「發(fā)生什么事了？」這是他第一個浮現(xiàn)的想法，但他還沒來的及思考，便在衝擊力道之下暈了過去。

    首先，傳進(jìn)白耀宇耳中的，是尖銳的救護(hù)車鳴笛聲。

    緊接著，人群的吵雜聲，傷患的悲鳴，救護(hù)人員的呼喊，有如潮水般逐漸浮現(xiàn)，將白耀宇淹沒在噪音的漩渦里。

    他緩緩睜開雙眼，映入眼簾的，是一名表情嚴(yán)肅的醫(yī)療人員。

    「小朋友，你先別動，身體有沒有哪里會痛？」醫(yī)護(hù)人員緊張的說。

    「發(fā)生什么事了？」白耀宇掙扎地想要撐起身體，但立刻被醫(yī)護(hù)人員制止。

    「不要亂動?！贯t(yī)護(hù)人員壓著白耀宇的雙肩，阻止他的行動，并說：「你先告訴我，身體有沒有哪里會痛？」

    白耀宇貌似還沒從震驚中回過神來，只是面無表情地?fù)u搖頭，語氣毫無起伏的說：「沒有，身體不會痛。」

    醫(yī)護(hù)人員又問：「清楚自己目前的位置嗎？」

    「我在西屯區(qū)，臺灣大道上?！?/br>
    「好，意識還很清楚。」醫(yī)護(hù)人員指向遠(yuǎn)方的救護(hù)車：「你去那邊，會有人給你進(jìn)一步的協(xié)助。」說完后，他就急急忙忙地跑去處理下一名傷患了。

    醫(yī)護(hù)人員離開后，白耀宇站起身，環(huán)視了周遭一圈。

    只見現(xiàn)場一片狼藉，地面灑滿破裂的玻璃碎屑，到處都是奄奄一息的傷患，惡臭的濃烈黑煙緩緩飄升，散發(fā)出刺鼻的汽油味。

    他原本搭乘的那臺公車，如今翻覆在馬路正中央，側(cè)面鈑金凹陷一個巨大窟窿，看起來怵目驚心。

    而公車的旁邊，則是一輛毀損的休旅車，整個車頭都撞得扭曲變形，支離破碎。

    看來，這次的車禍，就是這臺休旅車造成的。

    緊接著，白耀宇胃部一陣痙攣，躺在地上的幾名傷患之中，有些雙眼空洞，面色發(fā)白，明顯已經(jīng)沒有生命跡象。

    他趕緊將臉別開，朝著醫(yī)護(hù)人員手指的救護(hù)車走去，走沒幾步，一股疑惑浮上他的心頭。

    自己的身體，怎么好像完全沒事一樣？

    到了救護(hù)車旁，經(jīng)過一系列的檢查后，醫(yī)護(hù)人員驚訝地說：「這簡直是奇蹟啊，你的身體毫發(fā)無傷，連一絲絲的擦傷都沒有，這……這根本不可能啊?！?/br>
    「其他人的狀況有多嚴(yán)重？」

    「非常嚴(yán)重，目前至少三十人重傷，六人死亡，這還只是現(xiàn)在的數(shù)字，接下來……抱歉，你應(yīng)該不想聽這些吧?！?/br>
    「沒關(guān)係，是我自己要問的。那個……既然沒有受傷，那我可以先離開了嗎？」

    「到警察那邊留下個人資料后，就可以離開了。」

    在白耀宇臨走前，還聽見醫(yī)護(hù)人員喃喃自語：「毫發(fā)無傷，這怎么可能？」

    離開車禍現(xiàn)場后，白耀宇擠出圍觀群眾的人墻，沒有多說半句話，只是從馬路上快步走到附近的人行道，接著他一個轉(zhuǎn)身，走進(jìn)毫無人煙的小巷子內(nèi)。

    「欸靠，剛才也太可怕了吧！」一遠(yuǎn)離人群，幽靈蘇游云就立刻開口了，他驚魂未定的說：「我這輩子沒看過這么可怕的畫面，我自己出車禍的時候，我都沒那么害怕。」

    顏安星激動的比手畫腳，嘴巴一秒也沒停過，雖然白耀宇半個字都聽不到。

    蘇游云點點頭，說：「原來如此，你那個時候在車頂上，所以看得比較清楚，那臺休旅車闖紅燈，又開很快，從側(cè)面撞上，所以才會那么嚴(yán)重……耀宇，你怎么那么冷靜，是被嚇傻了嗎？要不要去收驚？」

    蘇游云說到一半，發(fā)現(xiàn)白耀宇實在冷靜的有點異常，所以忍不住關(guān)切的問。

    白耀宇說：「沒事啦，我只是感覺有點不真實，剛才發(fā)生了那么嚴(yán)重的意外，我卻沒受半點傷，我現(xiàn)在的狀態(tài)，就跟出門前沒什么兩樣，這種感覺實在是……很像做夢做到一半，還沒醒來一樣?！?/br>
    蘇游云和顏安星對望一眼，表情復(fù)雜，白耀宇看著兩個幽靈的反應(yīng)，隱約感到事有蹊蹺。

    然后，很快的，白耀宇就發(fā)現(xiàn)到哪里不對勁了。

    「那位穿清朝官服的老幽靈，他怎么不見了？」白耀宇問。

    蘇游云猶豫了片刻，不知該不該開口，顏安星向他點點頭，鼓勵他把事實講出來，于是蘇游云便說到：「穿清朝官服的老鬼，他在車禍發(fā)生的那一瞬間，犧牲自己的魂魄，替你擋下所有災(zāi)難，所以你才會毫發(fā)無傷?！?/br>
    「蛤？他犧牲魂魄來替我消災(zāi)解難？什么意思？」白耀宇皺起眉頭，滿腦子充滿了疑惑，連珠炮似的問到：「你們幽靈能做到這種事？我怎么從來沒聽過？他為什么要這么做？他又是怎么做到的？」

    蘇游云舉起手，說到：「別那么激動，就算你問我，我也沒辦法給你正確答案，因為我自己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辦到的，我只能講出我所觀察到的事實，官服老鬼犧牲了自己的魂魄，保護(hù)你不受任何傷害，我知道的就只有這樣?！?/br>
    白耀宇腦中一片混亂，無法好好整理自己的思緒，就這樣與蘇游云四目相望，過了幾秒后，他才開口：「可是，你們不都是因為想完成生前的遺愿，所以才聚集到我身旁的嗎？」

    「是這樣子沒錯啊?！?/br>
    「那么……那么……老幽靈他寧愿放棄愿望，也要替我擋下傷害，就這樣抱著遺憾魂飛魄散了嗎？」

    「這是他自己的選擇，你沒必要為此自責(zé)?！?/br>
    「我怎么可能不自責(zé)？」白耀宇的語氣變得急促，變得歇斯底里：「如果他選擇附身在別人身上，如果我沒有出車禍，如果我愿意回應(yīng)你們的求助，替你們完成愿望，今天老幽靈說不定就能不帶遺憾地離開了。今天事情會變成這樣，難道都不是我的錯嗎？」

    「不是?！固K游云斬釘截鐵的說：「你已經(jīng)明白的告訴過我們，你絕對不會替我們處理遺愿，事實上你也完全沒有這么做的義務(wù)，是我們自己要待在你身邊的，更何況，老鬼他從來沒有說過話，你根本不可能知道他的遺愿是什么啊?！?/br>
    白耀宇頭垂的低低的，依然感到非常內(nèi)疚，蘇游云安慰的話語，無法消除他心中的罪惡感。

    一人兩鬼，就這樣不發(fā)一語，默默地站在巷子里，任憑時間悄悄流逝。

    最后，白耀宇下定決心，他拿起手機(jī)，撥出一通電話。

    電話那頭，傳來低沉的男性嗓音：「喂，你好，這里是驅(qū)魔師人力仲介所?！?/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