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從她淡然的眼底，看到了被歲月抹平的創(chuàng)傷。

    “她遭受了侵害，雖然罪歸禍首也受到了懲罰，但這一切真真實實地發(fā)生了，任何懲罰都無法抵消她心里的痛苦?！?/br>
    “然、然后呢！”

    “然而她沒有想到，相比于此，更加可怕的夢魘還在后面。她毅然決然選擇了報警，事情在當時鬧得很大，無良媒體為了滿足圍觀者獵奇的心理，為了流量，沒有給女孩任何馬賽克的保護，將她徹底暴露在了公眾視野之下，接受眾人各種目光的審判，那些鄙夷的、憐憫的、好奇的、追根究底的目光，像黑暗中的豺狼，近乎要將她吞噬了……”

    女孩幾乎不敢再聽下去，可是她又控制不住、想要了解這個故事最真實的模樣。

    “一如既往地…這樣的新聞出來以后，網(wǎng)絡(luò)上什么樣的評論都有，當然絕大多數(shù)人都是正常人，他們會同情她，會指責媒體為了賺流量沒有底線。但…還有很多人，他們說她臟了，不知道以后會有哪個傻瓜來接盤?！?/br>
    “她長得又不好看，竟然也會有人對她有意思嗎?！?/br>
    “肯定是她自己的問題咯，她要是不勾引男人，別人怎么會冒著犯罪的風險去做這些事。”

    “活該，賤貨，biaozi怎么不去死…”

    “對啊，女人失去了貞潔，就應(yīng)該去死啊。

    看到女孩已然煞白的臉色，夏天控制住心緒，沉靜地說：“抱歉，我不該說臟話。”

    “沒、沒事，夏天jiejie，這些都是真的嗎？他們…他們這樣說你嗎！”女孩的手都顫抖了起來。

    “他們不是在說我?！毕奶焐ひ羝椒€(wěn)，“他們是在說每一個曾經(jīng)遭受過傷害的女孩?！?/br>
    雖然女孩已經(jīng)快要無法承受這個故事最真實的底色，但她還是想要傾聽，因為夏天大概從未對任何人…提及過這一段不堪的過往。

    “夏天jiejie，后、后來呢？她怎么樣了？”

    “她一直是堅強的女孩，禽獸的傷害沒有摧毀她，她第一時間鼓起勇氣和他斗爭，用法律的武器制裁了惡魔。但網(wǎng)絡(luò)上的流言蜚語，卻攻破了她的心防?！?/br>
    “那是一個恐怖的世界，無論怎樣用力奔跑，都無法逃脫。因為網(wǎng)絡(luò)世界暗無天日，沒有盡頭。兇手隱藏在黑暗中，法律也抓不住他們。所以啊，在那個世界里，殺人…是多么容易的一件事?！?/br>
    “她…她也被他們…’殺害’了嗎？”

    夏天點了點頭：“是啊，她在現(xiàn)實中勇敢地與惡魔斗爭，卻敵不過網(wǎng)絡(luò)世界里更多的豺狼，她丟盔棄甲，最終選擇放棄，她真的很累了，抗爭了二十多年，抗爭自己成為女孩的不幸命運，最終也因她是女孩，她只能去死?！?/br>
    “可是…”

    她看著夏天，“您現(xiàn)在這么好，這么優(yōu)秀，您甚至成為了女飛行員！您的抗爭成功了呀！”

    前面當夏天說到那么多不堪的過往，她沒有掉一滴眼淚，卻在女孩提及此處時，夏天的眼淚根本收不住地掉了下來——

    “因為有人替我承受了這一切！”

    女孩的腦子“嗡”的一下，視線立刻移向了夏天的手腕。

    那枚…那枚由著雙向定位功能的陳舊腕表。

    “被流言蜚語攻擊的她，一個人在江邊坐了很久很久?！?/br>
    “選擇死亡，真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需要勇氣，她心里很害怕、很掙扎…但是最終，痛苦還是壓到了害怕，她想要結(jié)束奔跑、停止抗爭，于是選擇在午夜時分、跳入滾滾江流?！?/br>
    女孩驀地抓住了夏天的手：“但她沒有死，對嗎？”

    夏天竭力控制著起伏的胸腔，平復(fù)著這么多年每每念及、都會痛徹心扉的情緒。

    “剛剛得到消息的徐不周，從封閉管理的集訓(xùn)營里跑了出來，根據(jù)腕表的定位找到了她，在她跳入江流的那一瞬間，幾乎沒有任何猶豫，跟著她一起跳了下去。”

    “他把她托上了岸，自己卻被江里的旋渦卷走，直到兩天后，打撈隊在下游找到他?！?/br>
    夏天緊緊地握著女孩的手，指骨都已經(jīng)用力到發(fā)白了。

    眼底的悲慟…即便是這么多年的時光沉淀，也絲毫沒有緩解分毫。

    “他的尸體被泡得腫脹發(fā)白，在我看來，他還是帥的，我的不周是全世界最帥的男孩…”

    她不再用第三人稱了。

    那是她的不周。

    女孩連忙從包包里給她遞了紙巾，夏天接過紙巾擦掉了眼淚，努力控制浪涌般的情緒：“謝謝?！?/br>
    “夏天jiejie，都已經(jīng)這么多年了，你千萬…節(jié)哀?！?/br>
    蒼白的安慰似乎并不能起到任何作用，但這也是出于善意，夏天點了點頭。

    是啊，一轉(zhuǎn)眼都二十多年了啊。

    不周離開她已經(jīng)二十多年了，他的青春永遠定格在了二十二歲最意氣風發(fā)、桀驁不馴的少年時。

    “我們曾經(jīng)有過約定，生同衾，死同xue，我也有想過去找他…”

    “夏天jiejie，你千萬不能想不開?！?/br>
    “不是想不開，只是踐行約定而已?！毕奶焖平K于平靜了下來，摘下了腕表。

    女孩看到夏天手腕上有很明顯的傷疤，像是割腕留下的傷痕。

    “我泡在浴缸里，等待著生命靜靜地流逝，等待著我的不周來接我回家，但我做了一個夢?！?/br>
    “啊，我記得，書里的女主人公也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死了，徐不周也走上了天臺，卻被她的靈魂從后面緊緊抱住。”

    “對，就是這個夢，或許是冥冥之中，不周的靈魂真的回來了，他緊緊地擁抱著我，他問了我一個問題?！?/br>
    “什、什么問題？”

    “如果我愿意隨他而死，那么我是否愿意…為他好好活下去?！?/br>
    女孩一直以為自己看過無數(shù)言情小說，不會輕易被某些悲劇所打動，但聽到這句話，她還是紅了眼睛。

    如果愿意隨他而死，又是否愿意…為他而活。

    就在這時，一個男孩匆匆走近咖啡廳，打斷了夏天的回憶和敘述。

    那是女孩的男朋友，終究還是冒雨過來接女孩回家。

    女孩還沒能從這個故事里抽離出來，直到男孩來到她身邊：“喂，我冒著這么大的雨過來，你在這里悠閑地喝咖啡啊。”

    “哎呀，你真的太討厭了，打擾我們?！迸⒉恋袅搜蹨I，輕輕打了他一下，歉疚地望向夏天：“對不起，夏天jiejie，我男朋友來了?！?/br>
    “沒關(guān)系，快回家吧，故事已經(jīng)結(jié)束了?！?/br>
    女孩看著夏天，認真地說：“夏天jiejie，謝謝你的信任，這個故事，我不會告訴任何人?！?/br>
    “沒關(guān)系?！?/br>
    夏天溫和地笑了笑，打量著女孩身旁高挑清瘦的男孩，“你男朋友很帥啊。”

    “嗐，他就剩下這張臉了。”

    “快回去吧?！?/br>
    “夏天jiejie，我們有傘，送您一程吧?！?/br>
    夏天搖了搖頭，望向落地窗外淅淅瀝瀝的小雨：“不用了，雨…也快停了?！?/br>
    女孩告別了夏天，和男朋友拉拉扯扯地走出了咖啡店。

    看著他們的背影，夏天仿佛看到了曾經(jīng)的自己和徐不周的背影。

    在熱戀期，他倆也時常吵嘴，她也對他使過小性子、撒嬌耍賴、無惡不作…

    雨停之后，夏天走出書店。

    空氣中散發(fā)著青草的氣息，澄澈而干凈，她深深地呼吸著，朝著種滿了香樟樹的街道盡頭走去。

    陽光刺破了壓頂?shù)暮谠疲碎g投下一抹的天光。

    這一抹天光遺落之處，街道盡頭，夏天看到了徐不周的影子。

    他仍舊是少年時的模樣，穿著初見時的白襯衣，干凈、清雋。

    徐不周對她揚了揚手，喚道：“夏天，好久不見。”

    一整個盛夏的風呼嘯而至，灌滿了她的全世界。

    她不顧一切地奔向了他。

    第45章 孤勇

    多年前, 父親夏仁患上了疾病，被病魔摧殘得不成人樣，夏皓軒心疼每天上千的手術(shù)治療費用, 所以簽署了放棄治療的同意書。

    搬離急護病房不過三天，夏仁就去世了。

    那時候夏天正在外地完成巡航任務(wù), 回來的時候, 家里已經(jīng)掛了白，給父親辦喪事。

    夏天對父親沒有感情, 因為父親一向?qū)λ埠芾涞?，尤其是她大學(xué)畢業(yè)哪幾年, 父親一直想逼著她盡快結(jié)婚，好好榨取一筆彩禮錢, 用作夏皓軒將來娶媳婦的費用。

    但她都以心理創(chuàng)傷為由, 拒絕了所有的相親局, 并且搬離了家鄉(xiāng), 在服役的城市居住。

    那是一個海濱城市, 每天清晨陽光盛滿了陽臺, 推開窗便能看到大海。

    夏仁對這個“不聽話”的女兒, 是恨得不行, 暴跳如雷地想把她揪回來。

    但他絕不能這樣做, 因為夏天是國家現(xiàn)役的軍人，空軍女飛行員，他無法以“父權(quán)”的名義來處置和擺布她。

    最后, 只當沒生過這個女兒了。

    所以父親的離世，夏天心里毫無波瀾, 一滴眼淚也沒流。

    但是她很感觸, 因為夏仁是最疼夏皓軒的, 自小到大，他想要什么，父親都買給他，對他簡直關(guān)懷備至、溺愛有加。

    甚至在夏皓軒高職畢業(yè)之后，還到處托關(guān)系，幫他找了個公司文員的工作，讓他能穩(wěn)定下來。

    然而在夏仁人生最后的時光里，夏皓軒卻幾乎沒有踏足過病房，全靠老母親照顧著病重的丈夫，偶有幾次踏足病房，夏皓軒都被病房里的老人氣息熏得不行，捏著鼻子退了出來。

    放棄治療的同意書，夏皓軒簽得非常果斷，因為治療越到后期，費用越高，而且治療起來希望不大，只能勉強維系生命。

    所以，盡管夏仁非常不愿意拔管，他還是想要活下去。

    但夏皓軒毫不猶豫地選擇放棄治療，義正言辭地說絕不愿意再讓父親受苦了，甚至連醫(yī)院都不想住了，想讓父親回家，由家人來照顧他、陪伴他度過最后的人生。

    夏天回過一次家，去取一些自己的東西，沒有做太多逗留便離開了。

    臨走的時候，看著柜子上的父親的黑白遺像，沉默了片刻。

    大概他至死都想不到，他最疼愛的寶貝夏皓軒，會親手斷送他活下去的希望。

    也許，也許臨死之際他會后悔，也許不會。

    但夏天根本不在意了，這個家，她沒有絲毫的留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