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王彰顯自己的孝心：“該盡快將阿耶送入太極宮的光大殿，禮部已在那里備下靈堂了。勞累長姊已經(jīng)送到這里，后面的路途不如由弟弟我送阿耶一場?！鄙焓忠舆^馬鞭。

    來得正巧，買的一個好。

    “真是我的好弟弟?！?/br>
    姬羲元冷笑著顛了顛手里的鞭子，揮舞馬鞭在空中打了個響，狠狠落下打在越王手心，“你身為人子、身為人弟，不懂得孝悌之道。我做為你的長姊，在你年幼時沒能教好你，今天給你補(bǔ)上這一課。這一下教你，上孝父親。阿耶在閔府無立足之地，過門而不能入，你竟然還在維護(hù)惡人。連你的阿耶都不被閔家承認(rèn)，難道閔家還能越過阿耶和有什么親緣嗎？”

    “噼啪”“嘶——”越王痛得佝僂下去。

    他日常拿過最重的東西是打馬球用的長桿，細(xì)皮嫩rou的手頃刻間脹起一道紅痕，由淺變深，看起來極為可怖。

    姬羲元看越王白俊的臉扭曲變形，實(shí)在礙眼。她將馬鞭在右手臂上一卷，抬手又是一巴掌。姬羲元堅持習(xí)武多年，手上的力氣不是他能相抵抗的。用了八分力氣，打得他踉蹌后退兩步，還是閔清潮扶了他一把才站住腳。

    眾人目瞪口呆，沒想到長善公主還有幾分“瘋”性，說教訓(xùn)就真動手教訓(xùn)了。

    姬羲元冷眼瞧他臉上紅紫色的巴掌印，才覺得抒發(fā)心口惡氣，“這一巴掌教你，悌友長姊。誰教你的大庭廣眾之下不分青紅皂白地反駁長姊，你白白長一張嘴都是對著家里人的嗎？十多年的書竟是白白讀進(jìn)狗肚子里去了?！?/br>
    滿場人的目光針扎似的燙在越王身上，越王不由自主地抖了抖身子，羞憤交加。既想以袖掩面遁走，又咽不下這口氣、丟不了這個人。

    越王恨聲道：“阿姊當(dāng)庭責(zé)打于我，難道就是友愛弟妹么？”

    他到底還有兩分理智，沒有跟著動手。心知論手腳功夫他重新練個十年也及不上姬羲元。

    這一點(diǎn)幼年的武師傅當(dāng)著父母的面說過，小皇子習(xí)武強(qiáng)身健體便罷了，要想練出個樣子來怕是難。越王習(xí)武的資質(zhì)比姬羲元差了太多，這也是他對生父有所存疑的地方，畢竟就連閔家出了名的廢物點(diǎn)心閔清潮也能打兩下。

    如果姬羲元知道他在想什么，怕是能笑出聲來。

    閔清潮雖然廢物，年幼時也是三更起練到黃昏的，在習(xí)武這一方面閔府無論男女具是第一要務(wù)。而越王資質(zhì)普通，也沒到不堪的地步，宮廷中師傅的話一向是留三分余地，不能盡信的。

    他一聽要苦練，就退縮了，能怪得了誰？

    “做長姊的將誤入歧途的弟弟引回正途，難道不是關(guān)心？”姬羲元上下打量越王的著裝，青袍玉冠：“你這幅樣子也不像是要為阿耶守孝的樣子，速速歸府更衣再來吧?！?/br>
    場中的人便順著她的話盯住越王的服飾，與平時比起來是樸素，但與姬羲元從頭配到腳的齊衰惡服相比較，就顯出兩分不孝來。

    越王臉上流出兩分難堪，心里懷疑起為自己準(zhǔn)備衣飾的侍女是不是姬羲元的人，更深一點(diǎn)，恨起提醒自己趕來的王妃。如果不是陳姰多事，他也不會來這一趟，丟了大丑。

    全然不顧，陳姰只是告訴他有這回事，而出門完全是他個人的決定。

    姬羲元不管低頭的越王腦子里在想什么，牽著馬頭將馬車掉頭，然后跳上車從上往下俯視越王與閔府諸人：“越王若是真有孝心，就回去換了衣袍，拋去你那可笑的嘴臉，盡早入宮守靈。閔家人也是一樣，我本來是想著在此處停一停，使得阿耶的親屬同袍都能來告別，現(xiàn)在不必了。我言盡于此，你們好自為之吧?！?/br>
    馬鞭一揚(yáng)，姬羲元駕車從金吾衛(wèi)攔出的道路，以不同于來時的速度離開閔府、離開崇善坊。

    五月底的清晨稱不上暖和，疾馳在路上，惡服擋不住風(fēng)，颯颯響動。姬羲元冷著臉，眼睛被風(fēng)吹得通紅，她坐下的車與身后的尸棺，都堆滿了她的算計。

    人長大，果真是苦痛的。

    經(jīng)歷的越多，兒時不能通過言語領(lǐng)悟的，姬羲元正一一體悟。

    身后死去的男人，勾起她如浪涌的思緒。老太后的話總是充滿老人的智慧，活著時，姬羲元嫌他礙事，可真就這么死了，又想起無數(shù)好來。

    閔清洙還是愛過她的，只不過這份愛在時光中、在不甘中、在寂寞與野心中煅燒，悄悄變了質(zhì)，成了散發(fā)腥味的東西。

    就像身后的這副尸體。

    姬羲元沒去看他的死相，放了好幾天的尸體，又沿途奔波，必定是又臭又難看的。

    馬車自安上門進(jìn)入皇城，壓過護(hù)城河上的拱橋，通過重明門駛?cè)胩珮O宮，再過武德門。

    一路上的宮人遠(yuǎn)遠(yuǎn)望見駕車的姬羲元就俯身行禮，偶然碰見兩個御史，他們也不敢當(dāng)面指著姬羲元出格的行為，憤憤轉(zhuǎn)過頭。

    每一個低頭的人，每一拜身，空中飄蕩的都是權(quán)力。

    姬羲元就是在用權(quán)勢踩踏宮規(guī)。

    車上死去的男人也一樣，他們的尸骨會堆成她的通天大道。這條路她鋪的坦然，也會昂首挺胸地走上山巔。

    一切都會是值得的。

    跨過最后一道宮門，光大殿近在眼前。

    禮部的官員很快迎上來，幫著處理閔清洙的尸首。負(fù)責(zé)主持的是接替了錢玉成為新任尚宮的明珠，她對姬羲元駕車長驅(qū)直入的行為視而不見，遞出手帕，肅穆著臉勸慰：“殿下，節(jié)哀順變。”

    明珠沒有姓，她是老太后精挑細(xì)選出來養(yǎng)大的小宮女，放在皇帝身邊陪伴幾十載，如今是皇帝的心腹。她正式從幕后走到臺前，功績正是謀算閔清洙性命，對外則是找出了殺害閔清洙的真兇。

    而錢玉正式進(jìn)入前朝，成為名副其實(shí)的錢相。

    力士們手腳麻利，將閔清洙送入側(cè)殿重新梳洗，換上合適的壽衣，堵住九竅，裝入紅木棺。

    姬羲元與明珠簡短地聊了兩句，抬腳走入光大殿，發(fā)現(xiàn)靈堂中一名素服女子席地而坐。

    第98章 “殿下來了。我是個卑賤的人,走不出宮門也不敢踏足殿下的寢殿，只好在此地守著。盼望能見殿下一面?！?/br>
    柳娘從靈堂開始布置起，就坐在這兒了。宮人們剛開始還試圖驅(qū)趕她,后來明珠發(fā)話,她便一直坐在此處，已經(jīng)一天一夜了。

    她是懷山州出身,為閔清洙的死亡花了大力氣。姬羲元不信她會為一段短短的感情來為閔清洙守孝，其中必有緣由。

    可有什么事不能在密報中說,非要當(dāng)面說？

    姬羲元清空殿中人,走到柳娘身邊的竹席上坐下,“柳博士有什么要教導(dǎo)我的嗎？”

    “不敢說教導(dǎo),”柳娘轉(zhuǎn)過頭來，她一夜未眠又滴水未進(jìn),實(shí)在憔悴，聲音也帶著沙?。骸叭涨?，我家的老夫人過身了?！?/br>
    算起來趙國夫人今年九十七高壽了。

    姬羲元心中劃過一絲不祥預(yù)感,輕輕地問：“是趙國夫人走了嗎？”

    “山鬼庇佑,老夫人是在夢中離開的。如果我現(xiàn)在還在懷山州府，該去山鬼廟祭拜她，可惜我在宮廷之中,不敢違背規(guī)矩私自祭奠。所以借著太尉的地方抒發(fā)自己的哀傷?！绷锩嫔系箾]有什么傷心的神色，平時假哭假笑太多,此刻反而麻木了。

    “老夫人入睡前收到了閔清洙一案塵埃落定的消息,所以修書一封,與我說,我作為柳娘的使命已經(jīng)完成了,但她已經(jīng)將我贈與殿下,不能擅自處理，今后的歸處該問殿下才是。我剛拿到這封信，第二日便收到老夫人已離世的消息?！?/br>
    趙氏的內(nèi)線速度要比正式的訃告早兩天，柳娘既在此處待了一天一夜，這個消息明日就該傳開了。

    趙國夫人對姬羲元很好，即使相處的時間很短暫，姬羲元也很喜歡她。她們有相似的輪廓，同樣不變白的黑發(fā)，以及永遠(yuǎn)蓬勃的野心。

    姬羲元會記得自己曾與一個精彩的女人相處過。

    老人的死亡是必然，姬羲元說不上特別傷心，或許此刻老太后的心境不太好。對姬羲元來說那是遙遠(yuǎn)的親人，對老太后來說是再也無法相見的母親。

    自從老太后坐上皇后寶座開始，就再沒見過母親，后來身份不明就更無法相見了。而今，徹底斷絕了可能性。

    姬羲元嘆息不已，不知是為自己還是為離開的人。

    趙國夫人既說了柳娘是姬羲元的人，也就是在說姬羲元將繼承一部分她的遺澤。盡快整合手里的人手，才是姬羲元該做的。

    姬羲元問：“除了你，老夫人還給我留了其他人手嗎？”

    柳娘點(diǎn)頭，“老夫人推測殿下還需要一只親衛(wèi)，將一支千人女衛(wèi)留給殿下了。只要殿下愿意，她們即刻就能從懷山州出發(fā)，來到鼎都?！?/br>
    千人不多，但送進(jìn)鼎都還是太扎眼了。

    不如分開批次，部分送去邊關(guān)，幫著閔明月訓(xùn)練女兵。剩下的慢慢的進(jìn)入公主府，也不打眼了。

    姬羲元把自己的安排一說，柳娘應(yīng)聲：“我會盡快通知下去?！?/br>
    光大殿少有啟用的時候，坐的久了姬羲元感到一陣寒冷。而柳娘在此處呆了一日一夜依然動作如常，可知她身體不像看著那般柔弱。

    “你在宮中住了幾年了？”姬羲元道。

    柳娘回話：“十二年了?！?/br>
    十二年，姬羲元至今才二十一歲，對她來說，十二年相當(dāng)漫長。她七八歲時就巴望著往外看看，而柳娘在宮中一住就是十二年。

    雖然她接近公主府中的諸多屬官中有一官職名“屬”，正六品上。正適合柳娘過度一下。

    姬羲元笑道：“已經(jīng)這么那你以后換個地方住吧，下去收拾收拾住到我的公主府做個屬官吧?！?/br>
    柳娘拜首：“妾領(lǐng)命?！闭f完提裙退下了。

    力士來說，閔清洙的尸身打理完畢。姬羲元聽罷，跟著去偏殿看了一眼，示意他們合上棺。

    閔清洙盛年而亡，并沒有提早備下的棺槨，這一副棺還是從先帝時期就傳下來的。姬羲元猜測這是老太后的棺，不過老太后未死，就將這一副送出了。

    棺周于衣，槨周于棺。

    以閔清洙的身份，他是可以使用石槨的。姬羲元從民間請了二十位名匠，預(yù)備為閔清洙打造一副漢白玉石槨。

    又檢查了一應(yīng)用具，才離開光大殿。

    喪儀將在明日正式開始，停靈二十七日。

    姬羲元與越王每日一左一右地跪在光大殿守靈。

    第三日，皇帝輟朝五日，追封閔清洙為武穆公，以皇后之禮陪葬皇陵。

    武穆公李氏，清平十七年五月十五日崩。三十日，群臣上表請聽政，凡五上始允。帝去杖、绖，服衰，即御坐，哀動左右。

    滿二十七日，靈駕發(fā)引，命攝長善公主、金吾衛(wèi)大將軍閔清潮遣奠，讀哀冊。

    禮部尚書有言：“武穆公宜準(zhǔn)昭帝禮例，合隨皇帝以日易月之制?；实鄯眉?xì)布，長善公主與越王服皆用粗布，宗室皆素服、吉帶，大長公主以下亦素服，并常服入內(nèi)，就次易服，三日而除?！?/br>
    除了為人女、為人子的姬羲元與越王需要守孝二十七月以外，皇帝素服十二日，其余人三日便可除服。

    喪儀落幕，皇帝選了一個令人出乎意料的人選為鎮(zhèn)北軍大將軍。

    “王將軍？”姬羲元舉著魚竿的手抖了抖，驚走一尾紅鯉，“他不是擔(dān)任著監(jiān)門衛(wèi)左右翊中郎將嗎？”

    姬羲元離開國子監(jiān)后不久，王將軍就被皇帝調(diào)入監(jiān)門衛(wèi)，沒兩年就坐上左右翊中郎將的位置。雖然南衙禁軍十六衛(wèi)中每一衛(wèi)都有左右翊中郎將，但監(jiān)門衛(wèi)終究是不一樣的。

    監(jiān)門衛(wèi)左右翊中郎將守衛(wèi)的是玄武門。玄武門位于北衙禁軍與太極宮中間，只要占據(jù)玄武門，就能據(jù)北衙禁軍于城外，長驅(qū)直入宮城。如果要造反，這就是絕佳的好地方。

    當(dāng)時姬羲元就知道了，王將軍是皇帝的心腹啊。

    正因他是皇帝的心腹，所以被皇帝扔下的餡餅砸中也是正常的。

    要是有可能的話，王將軍空出來的空位實(shí)在是動人心弦。

    屬官提議：“先前武穆公逝世，陛下為了遠(yuǎn)在北境的閔明月都尉能夠服眾，升她為將軍，令她代行大將軍職務(wù)。今日得了消息，殿下難道不修書一封以表慰問么？”

    姬羲元為魚鉤上換了新餌料，拋回水中，老神在在道：“這種事情急不得，不寫、不寫。明月為人正直，不會因為短暫的權(quán)柄留戀。我寫信去提醒，才是看輕了她?！?/br>
    缺失的母愛，讓閔明月放大了年幼時父親給予的溫情。她以父親的志向為志向，一心要平定北方。她呀，有純粹的報國之心。

    這一點(diǎn)，姬羲元自認(rèn)不及她。

    屬官被說服了，拿著文書掉頭回前院。路上遇見長史趙同文，趙長史手中同樣捧著文書。兩人無奈一笑，算是見禮了。

    因為父喪，姬羲元再次回歸在家閑居的生活，她最近突然迷上垂釣，一坐就是一下午。下屬們都只能來洗藥池中的晴雨亭尋找她。

    她釣上來的魚往腿邊的木桶里一扔，收桿時將魚又倒回池中。三個月過去，洗藥池中的魚都不再懼怕人了，見到人來便湊上來討食。

    如此奇景，引得周明芹來探望，嘖嘖稱奇：“殿下這是修身養(yǎng)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