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劫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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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又死了,一次,又一次。 她也該習(xí)慣了。 卓華跪坐在瓦礫中,抱著那不成形的軀體,衣袖將無神瞳孔掩上,教對方眼中不再映著這人間地獄。 初時尚能控制心緒,她不言不語,只是低著頭,感受冰涼的溫度。 「你說,我此次做得好嗎?」她喃喃自語,心在幽冥之間,「續(xù)命八年,仍無法善終……是否該把你綁在身上才夠呢?」 思緒至此,她咳疾忽犯,猛烈如浪濤滾滾,鮮紅血花自口中綻開,落到自己的袖口上。 她放開洛屏安的身體,輕聲地笑起來,清脆如琉璃撞擊聲。墨仔忽然向后一躍,用敵視的眼神瞪著師父。 勁風(fēng)襲過,她的笑聲裹在風(fēng)中,逐漸變得低沉嘶啞。她的皮膚也從近乎透明的白迅速轉(zhuǎn)黑,好似曬成古銅的顏色,轉(zhuǎn)瞬間站在眼前的彷彿是不同的人。 她張望四周,眼神最終落在不遠(yuǎn)處的墨仔身上,「呦,這不是人族的走狗嗎?」 她還在笑,卻是勾唇露齒那種邪氣的笑,站立時的姿態(tài)高傲而外放——才像一個千年的妖族。 墨仔還未答,她低頭看見洛屏安的尸體,喔獲地笑出聲,用腳尖輕踢那不成形的頭骨,「又死啦?真是蠢,死吧死吧!人族最終都要死得悽慘??!」 墨仔從喉嚨深處爆出一聲吼,下一瞬間他已經(jīng)竄到師父身前抱走洛屏安,又迅速離得遠(yuǎn)遠(yuǎn)的,眼睛一刻也沒離開師父身上。 他也不知道眼前人還能不能被他稱做師父,仍硬著頭皮開口,「師父,請回來?!?/br> 「回來?為師不是很懂你的意思呀?!棺咳A一手抱胸、一手支在下巴上,指節(jié)輕撫,挑起一邊的眉,「你認(rèn)不得師父了嗎?快過來,讓我看看你哪里出了問題?!?/br> 墨仔腳下的碎瓦間猛地竄出許多苗尖,枝芽雖嫩,密麻麻地纏上他的腳背,而后又迅速成長、彼此糾結(jié)。幾秒的時間內(nèi),墨仔的腿就被絞在樹木與綠葉中,難以動彈。 他雖是卓華的徒弟,但并非任其宰割的魚rou。墨仔以單手結(jié)印,湊到面前吹了口長氣化為火蛇,火苗兇猛,將束縛自己的妖木驅(qū)散。他又退出幾尺的距離,把洛屏安放在稍微平整的地上。 卓華卻對他們沒有什么興趣的樣子,也不追擊,食指輕飄飄地指過來,低聲道,「目盲?!?/br> 墨仔的視野陷入黑暗,他知道這只是幻覺,而製造幻覺并非卓華修習(xí)過的法術(shù)。他蹲下穩(wěn)著身子,咆哮道,「狃執(zhí)!」 「犯不著動怒,我可什么都還沒做呀?!贯饒?zhí)的語調(diào)帶著懶洋洋的從容,「好不容易能喘口氣,你就可憐可憐我這糟老頭,嗯?」 「你不需要放風(fēng)!」墨仔的性子向來溫軟,少有如此兇悍的時候,「滾回去!」 「唉,我不過就是想知道現(xiàn)在是何朝何代罷了。這樣吧,你告訴我這些日子都發(fā)生了什么事,然后我就讓你師父回來,如何?」 「你能信嗎!」 「當(dāng)然能呀!你也知道,我受制于這副破化型,又怎么能敵得過你呀?」 墨仔惱怒地低吼一聲,他最聽不得有人詆毀自己景仰的師父。 幻術(shù)是最難應(yīng)付,解法卻也最為單純的法術(shù)。解法有二——一是以遠(yuǎn)遠(yuǎn)勝過對方的靈力壓制,二是心智足夠堅定方可破除。 顯然墨仔只有后者可以選,幸好他的優(yōu)勢便是足夠純真。他乾脆將眼皮闔上,右手結(jié)無畏印,身陷黑暗而心神安。 狃執(zhí)還在說些什么,他完全沒聽進(jìn)去,卻靠著一雙耳朵定位狃執(zhí)的方向。他左手結(jié)丹火印,一口氣化為火焰竄去。 「真是的……好歹聽我說話呀?!贯饒?zhí)從容不迫地站著,任火焰在身周包圍成圈。 畢竟是卓華的化型,他有恃無恐。 「喂喂,不然我解了你的幻術(shù),你就讓我出來一天呀?!?/br> 見墨仔不理不睬,只管尋聲向自己走來。他知多說無用,伸出兩指指向墨仔,又使用幻術(shù),「耳閉?!?/br> 他指揮卓華的靈力,如同用非慣用手寫字?;眯g(shù)已不起效用,墨仔不受影響,狃執(zhí)幽幽一嘆,「唉,真是沒用?!?/br> 墨仔踏入火圈,耳朵警戒著狃執(zhí)的動靜,一邊繞著圈子。狃執(zhí)態(tài)度從容站在原地,「好嘛好嘛,我給你解開幻術(shù)呀——目明?!?/br> 視野重見光明的那刻,墨仔的腰間一陣劇痛,他低頭,驚駭?shù)匕l(fā)現(xiàn)尖銳的枝枒貫穿了腹部。這還不夠,體內(nèi)像是被撕扯的痛不斷翻騰,他運起全身靈力,極力遏止鑽進(jìn)身體的植物生長。 狃執(zhí)咯咯笑著,聲音輕快愉悅。 烈火斷開枝干,墨仔忍痛衝到狃執(zhí)身前,狃執(zhí)再度喚出許多枝條捆住墨仔四肢,逼他定在自己面前。 在墨仔再度以丹火灼燒束縛的同時,狃執(zhí)嘆了口氣,以無奈的語氣道,「愚蠢,你師父讓我落入這般不生不死的境地,你還真以為她是甚么好人?」 只一句話的時間,墨仔右手奮力掙脫,食指朝天打出期剋印,猛然推至狃執(zhí)心口。 卻見狃執(zhí)挺直身軀接下這一印,并無掙扎舉動。他的膚色漸漸轉(zhuǎn)白,一雙眼睛仍幽幽地盯著墨仔,有怨恨、有不甘。 「卓華逆賊能給你什么?她有傳你法術(shù)?教你修道?別蠢了,她只會害你走火入魔,你最終仍修不成仙道!還得受輪回之苦!」 墨仔面色慘白,卻毫無動搖之意。狃執(zhí)咬著牙,直到最后都在與他對瞪。 噗通一下,卓華跪地,眨眼間神態(tài)又變得茫然溫和。 「師……師父、嗷嗚……師父,疼……」墨仔的哭啼斷斷續(xù)續(xù),由遠(yuǎn)至近地傳進(jìn)她耳中。 誰敢傷她徒兒?她一抬眼便看到徒兒跪伏于地,爪子般的枝干穿腹而出,殷紅鮮血順著樹皮紋路流滿地。 在她意識到發(fā)生了什么事的瞬間,那些樹木迅速萎縮成枯枝,一碰即碎。她將垂垂危矣的墨仔攬到懷里,一隻手放到他頭上,將自身靈力注入,微風(fēng)涌動。 墨仔本就是受卓華靈氣薰陶而啟蒙靈識,兩者靈力一脈相承,師父的力量很順利地轉(zhuǎn)換成他的。他呼吸漸穩(wěn),將靈力聚集在傷處,破洞開始愈合。 卓華這才松了口氣,帶著愧疚的聲音細(xì)微,伴著重咳,點點血腥滴落,「對不起……」 「沒事啦,師父?!鼓刑撊醯匦α诵Γ杏X自己渡過了一場死劫。儘管傷勢嚴(yán)重,他知道自己過幾天就能痊癒,但師父不一樣。 師父的心魔永不止息。 他移開卓華持續(xù)為他輸送靈力的手,撒嬌似地說,「師父你不能再消耗靈力啦,我們還得繼續(xù)前進(jìn)哩!」 卓華揉了揉他的頭發(fā),便不再說話。 卓華這一閉口,就是一個月。他們回到山谷里的老宅,卓華終日靜默木然,向她說話也得不到一點回應(yīng)。她不動不食,靜坐在門廊上,衣服上落滿樹葉甚至不會滑落。卓華修為高深,本就不需飲食,墨仔便沒有試圖換回師父的神,只是日日去清掃卓華身上的蛛網(wǎng)灰塵。 桃桃正好在這些日子里化型,妖族自萬物修行而成,靈識啟蒙后便是有了智慧,在這之后,至少還得再修數(shù)十年才能化型為人。擁有人形是為新的開始,因此這天對妖族而言是極為重要的誕生日。 守在院子里為她祝賀的,只有墨仔。 她擁有視感后,第一眼看到的卓華,便是那般了無精神的頹樣。明明她還未化型前感受到的卓華,強大燦爛如同太陽。 她不怨師父,她怨那個人族,怨她害自己的師父變得毫無生氣、耽誤修行。 她的師父,可是千修的半仙,飛登仙界,對師父而言不過是轉(zhuǎn)念間的事罷了! 但卓華還在這里,還在這個輪回不息的人間。 都是那個人族害的,明明只是個普通的人族,戳幾下就死了。 「你還小,不懂也是正常?!鼓新犕晁谋г?,只是溫柔一笑,「她們不是你想的那樣?!?/br> 「你呀,等著看就知道啦。」 卓華終于活過來時,好似大夢一場,神態(tài)恍惚了好一陣子。當(dāng)個人偶坐了這么長時間,卓華不顯一絲疲態(tài),反而精神了一些,也沒再聽到連綿的咳聲。 墨仔開心地抱著師父嗷了好一會,卓華拍了拍徒兒的頭,抬眼看到另一個自己——那孩子的化形跟她過于相像,就連眉眼間的冷漠都和當(dāng)初的她無二。桃桃穿著墨仔過于寬松的衣服,抬頭直視她時,她還是能從那冷硬的眼神中看出一點敬畏與嚮往。 「拜見師父?!固姨业皖^一拜。 卓華伸手去順了順小徒兒的頭,靈力如暖流般注入桃桃的頭頂。她錯過桃桃的化形日了,卓華心中有愧,也有恨,她不喜歡錯過。 一支木製發(fā)簪被遞到桃桃面前,桃桃能感覺到小小一支發(fā)簪上翻涌著遠(yuǎn)比她自身所有修為還要強大的力量,卻是溫柔內(nèi)斂的蘊含其中。卓華將它連同徒弟掌心一併握著。 「此為渡劫禮?!棺咳A說,「化形后五感具、心智敏,乃是你此生第一劫?!?/br> 「日后還有無數(shù)劫難在等候,十年一小難,百年一大劫,摧殘心志、折磨rou身,至死方休。」 「師父無法替你渡劫,只以此物守望,氣力耗盡時,可用此一搏?!?/br> 妖族的靈力可以隨時間恢復(fù),但要把靈力保存在物品上,是要損耗修為的。若說靈力如同水,那么妖族的修為就是杯子的容量,雖然可以藉由修練擴增,但沒了就是沒了。桃桃掌心發(fā)熱、心中震顫——她的師父果然是這世上最好的存在。 卓華看著桃桃的眼睛,神卻落在別處。 這世間劫難她已渡了千年,人族尚可飲一碗孟婆湯忘卻痛苦,妖族卻得記著。 記著她的笑、記著她的恨、記著她彌留之際的模樣……她是多么厭惡那些痛苦的時刻,也知道記憶會慢慢壓垮她的理智,但她捨不得放,緊緊攢著,視若珍寶地存在心里。 妖族天性致力于修仙,為的就是飛昇仙界,免去輪回之苦,如今的她已經(jīng)在這漫長的過程中迷失原本的目的。 卓華轉(zhuǎn)頭對著墨仔說,「墨仔,準(zhǔn)備下山?!?/br> 「師父現(xiàn)在就要下山?咱們?nèi)ツ???/br> 「去教那些人族緩緩?!?/br> 教她回到人間時,能享有和平富強的人間。也教那些流離失所的人族,不再遭受比她所受更加誅心的苦難。 同年年末,定安半仙之名為世人所知。 定安半仙回憶起當(dāng)時,歷歷在目,洛屏安的離世好似才過了幾年而已。 「林云澤?!拱胂删従彽貑埑鏊男旅?,一點點地感受嘴形與發(fā)音。 「云聚雨,雨澤木。」嚴(yán)茨沉吟道,「是個與你相生的好名字?!?/br> 卓華忍不住勾起嘴角,低頭一拜,「承蒙師叔吉言?!?/br> 名字,對一些人族而言只是稱呼的代號而已,對卓華而言卻不是如此——名字聯(lián)系著人的靈魂,這也是她教會她的事。 緣份如同蛛網(wǎng),錯綜復(fù)雜、機妙無窮,相生之名,能為此生緣份帶來好兆頭。 嚴(yán)茨一笑,將靈桃木扔入小青銅爐中,悶燒半晌,又掀開爐蓋細(xì)看。師叔善卜,以天地萬物為掛,卓華對此一竅不通,只是靜候著。 「此子今生變數(shù)甚多,小劫小難頻頻,橫禍與心劫相隨而至,一生風(fēng)浪難平、心境難穩(wěn)?!?/br> 卓華聞言輕輕吐了口長氣?!感〗傩‰y,是否不足以有性命之憂?」 嚴(yán)茨笑著搖搖頭,「天道無情,沒罰夠是不會將她放走的?!?/br> 卓華在松了一口氣的同時反而更憂心了些,這天道精明無比,該有的福報、該受的劫難,全都計算分明,一點也不能少——幫人擋下了,還得加倍地還回去。沒有死劫,只代表有無盡的活罪得受。 一隻寬厚的手掌搭到她肩上,溫?zé)岷裰氐撵`力流入她體內(nèi),將滿腦子的擔(dān)憂與雜念沖散。 給予靈力,在妖族之間代表著友善的好意,其中可以包含很多意義——保護(hù)、救助、結(jié)盟……或是祝福。 嚴(yán)茨道,「這靈力,能多一點是一點吧。人族雖然脆弱,但靈魂終需經(jīng)歷磨練才能成長,反而是你……莫要損傷了自己?!?/br> 「晚輩謹(jǐn)記?!棺咳A又是一拜——千年的妖族橫行慣了,少有如此恭順的一面。 當(dāng)她真的見到林云澤時,卻什么都忘了。 面容雖易,但靈魂不變,卓華幾乎可以猜出對方的個性如何。她會帶著洛屏安的善良,卻不會像洛屏安那般過頭——人族的靈魂,總是在一次次的輪回中成長豐富。 那雙眸中充滿了痛苦與絕望,好似風(fēng)中的殘燭,頃刻間就會熄滅。卓華心口一縮,疼得無法呼吸。 每次見到那樣的情景,卓華便只想掏盡所有能力,去換她一生安康。 林云澤看起來蒼白又瘦小,臉上的紗布蓋不住她憔悴臉色,她拄著柺杖倚在女兒墻邊,好像在吹風(fēng)。卓華就在一旁的大樓頂遠(yuǎn)眺,也只敢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對林云澤而言,她只是個陌生人。 「林云澤?!褂忠淮危咳A喃喃的說著,似乎想將這三個字記在舌根上。 一次,又一次,劫難皆由此而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