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詞回憶著人物設(shè)定，微微躊躇片刻，一雙明眸楚楚可憐地看向洛長歡。

    洛長歡溫言安慰：“姑祖母向來憐惜小輩，見了你必定歡喜，你且安心過去，待我拜見過姑祖父，便去給姑祖母請安。”

    清詞便柔柔順順點(diǎn)了頭。

    旁邊的仆婦都抿著嘴笑，似與洛長歡極為熟悉：“公子放心，必不會委屈了夏娘子?！?/br>
    洛長歡含笑作揖。

    洛長歡的姑祖母素日起居的地方叫做睦德堂，抄手游廊之上，是坐北朝南的五間正房，兩側(cè)的廊廡窗欞上雕刻有飛禽走獸和花朵形狀的圖案，俱都十分細(xì)致，栩栩如生，這倒也罷了，最出乎孟清詞意料的是正房的裝飾，雕花楹窗除使用了整塊的透明玻璃外，還交錯(cuò)鑲嵌著大片大片極為少見的的彩色玻璃，墻壁上掛著的也不是尺條山水，而是彩色的瓷畫，畫的是立體的花鳥和外域風(fēng)景，遠(yuǎn)遠(yuǎn)望去好像活的一般，頗具西洋風(fēng)情。

    姑祖母是個(gè)雖滿頭銀發(fā)，卻精神矍鑠的老太太，戴著幅玳瑁眼鏡，坐在一屋子珠圍翠繞的女眷當(dāng)中，見孟清詞進(jìn)來，便笑著朝她招手：“好孩子，過來我瞧瞧。”

    孟清詞含著一縷略顯羞澀的笑意任老人家打量，她對洛長歡的姑祖母印象不差，老人家慈眉善目，聲音爽朗，令她想起自己已故去的祖母，不由起了幾分思念孺慕之意。

    她今日穿著一身蜜合色銀紋繡折紙花卉衫裙，素白水波腰封，整個(gè)人清雅卻不寒酸，老太太點(diǎn)了點(diǎn)頭：“是個(gè)齊整的小娘子?！绷钏谧笫峙宰?，取了點(diǎn)心與她，才如話家常般問起她家住何處，父母如今可在，為何來到杭州府等等。

    清詞按著記憶一一答了，如愿看到姑祖母身旁的女眷神色各異，有人甚至撇了撇嘴，神態(tài)之間隱有不屑，她亦不出意料地留意到，坐在老太太右手旁的一個(gè)妙齡女子，一雙望向她的美目中頗流露出幾分幽怨，想來這就是洛長歡那個(gè)表妹了。

    將眾人的反應(yīng)收在眼底，清詞心下一笑，看來洛長歡的目的達(dá)到了。

    忽然人群中有個(gè)嬌柔的聲音道：“身為女子豈能妒忌，夫君不過是納個(gè)妾而已，便鬧到和離，未免小題大做?！鼻逶~抬頭，見是個(gè)衣飾精致，桃李年華的女子，身姿苗條，容顏生得甚美，只神情里帶著三分倨傲，此刻正微抬著下巴睨著她。

    以這姑娘的年紀(jì)，莫非也是洛長歡的表妹？

    她頗有幾分訝異，這女子還是未嫁裝扮，張口閉口就是納妾、和離，杭城風(fēng)氣與京中確是不同，但她在杭州府這段時(shí)間，所見女子都甚是獨(dú)立能干，在家中亦能夠當(dāng)家做主，這一番陳詞濫調(diào)已經(jīng)很久沒有聽過了。

    她尚未開口，旁邊一個(gè)穿姜黃色細(xì)錦鈿花褙子，和那女子眉目之間頗為相似的婦人便道：“正是這個(gè)理兒，況且夏娘子若是秉著這般想法，倒是與阿詡不甚合適，阿詡這孩子的性子，最不喜人約束的?！闭f到這里，她捂著唇笑。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于是她虛心求教：“若是姑娘該當(dāng)如何做？”那女子掃了她一眼：“身為正妻，自然是將納妾一應(yīng)流程打點(diǎn)好，待她進(jìn)了門，再好好教導(dǎo)規(guī)矩，為夫君分憂?！?/br>
    清詞若有所思點(diǎn)頭：“也有一番道理?！彼倘灰恍Γ骸斑@樣罷，待姑娘大婚之時(shí)，便請洛.....洛郎君尋兩個(gè)絕色的妾室，送與姑娘的未來夫婿，姑娘也可實(shí)踐一番?！?/br>
    須知，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

    她自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但甚是厭惡這種高高在上，隔岸觀火的心態(tài)，是以這一番帶著幾分惡意的話便脫口而出。

    話說出口，自己不由一怔，又頗覺后悔。

    那女子臉上陡然生出怒意，聲音里便帶了尖刻：“你這樣的身份，也敢替表哥做主！”忽然又換了凄婉之色：“夏娘子言辭鋒利，我是比不過的?！?/br>
    清詞心念一動(dòng)，果然見洛長歡搖著折扇進(jìn)了屋子，一副風(fēng)流倜儻的模樣，也立時(shí)恍然大悟，似笑非笑地斜了他一眼。

    洛長歡先給姑祖母請了安，才在清詞身旁坐下，握了握她的手，懶懶道：“宛娘提議可以考慮，最近喜事扎堆，我正愁著送什么呢，鸞表妹這份便說定了。”

    他如玉般雪白而精致的手搭在她的手背上，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似乎輕輕摩挲了一下她手的肌膚，清詞有些不自在，忍不住抬眼瞪了瞪他，示意這已經(jīng)超出了業(yè)務(wù)范疇。

    不料洛長歡也正含笑看著她：“遇到宛娘，我才知何謂一生一世一雙人?！彼袂閷Ｗ?，眉目之間含情脈脈，似乎他的眼里只有她一人。

    這廝想必是說慣了，才這般信口拈來，她的演技與人家相比，高下立見。

    那坐在姑祖母右手旁的女子，自洛長歡進(jìn)來后眼睛便如長在了他身上，聽到這一句眼圈立時(shí)紅了，嗚咽了一聲便扭身跑了出去。

    清詞面上適時(shí)浮現(xiàn)些許不安，感嘆又是碎了一地的芳心啊。

    作者有話說：

    1.“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 出自陸游《冬夜讀書示子聿》

    第一百零二章

    屋中有片刻的安靜。

    婦人面上浮現(xiàn)不滿之色, 正要開口，卻被一直冷眼旁觀的姑祖母淡淡一瞥：“這般大了還口無遮攔，你們也該上上心好好管教了，總不能去了別人家再后悔, 沒的丟臉?！?/br>
    她雖未明說, 那位鸞表妹的臉上已是紅紅白白, 甚是精彩，她偷偷瞥了眼洛長歡，卻見他的眼神半分都沒有落在自己身上, 不由又是窘迫又是難受，看向孟清詞的目光便生出怨恨來。

    清詞深感無辜, 忽然想起昔日在國公府時(shí)，王婷也曾這樣針對過她, 比起那時(shí)，這位鸞姑娘的眼神不過毛毛雨了，又覺好笑, 似乎每一個(gè)表兄，都有一個(gè)或幾個(gè)癡情的表妹標(biāo)配呢。

    正在胡思亂想，姑祖母轉(zhuǎn)頭看向她，語氣和緩:“宛娘如此甚好，莫要被人欺到頭上了還忍氣吞聲?！?/br>
    她將腕上一雙翡翠福鐲套到清詞手上, 慈愛道：“宛娘第一次來，姑祖母也沒有什么像樣的禮物, 這鐲子是我母親在出嫁那日為我戴上的，一晃這么多年了?！?/br>
    “如今轉(zhuǎn)贈(zèng)予你, 盼你們二人今后你謙我讓, 和和美美?！?/br>
    她對洛長歡道：“錢塘那邊你莫要擔(dān)心, 待我去封信，罵你父親那個(gè)頑固。”

    清詞有些無措，只覺得手腕上的鐲子摘也不是，戴也不是，她忍不住看向洛長歡，懷疑自己是不是有些發(fā)揮得超常了。

    洛長歡垂睫，那澄澈通透的翡翠，如盈盈春水，又如初夏新綠，襯著如霜雪般的皓腕，冰清玉潔，竟是再好看不過。

    “長者賜，不敢辭?！甭彘L歡一雙桃花眼彎起，笑得溫柔靦腆，“多謝姑祖母，我與宛娘之事，父親那里，拜托您代為轉(zhuǎn)圜了。”

    ......

    頂著一眾女子或嫉妒，或羨慕的目光出了睦德堂，清詞才長長舒了口氣，自己其實(shí)并不擅長女子之間，于言笑晏晏之下的勾心斗角，便是這樣閑坐著都覺得膩煩。

    真是人多有人多的煩惱，人少有人少的好處。

    這般想著，身旁的洛長歡笑了一聲：“如今知道我的難處了嗎？”

    清詞忽然想到第一次聽到他的名字，便是從西湖那艘金碧輝煌的畫舫上，漫不經(jīng)心道：“閣下的難處我不能體會，閣下的樂子我倒略知一二?！?/br>
    洛長歡挑了挑眉，正要開口發(fā)問，已到了馬車旁，也到了兩人分別的時(shí)刻。

    清詞心情甚是愉快，她摘下方才姑祖母套在她腕上的鐲子，交還洛長歡，柔聲道：“洛公子，幸不辱命，咱們就此別過?！?/br>
    夏末秋初的風(fēng)，已帶著幾分干爽的涼意，她的笑容，也是干凈而明麗。

    洛長歡心中忽覺悵惘，他過往留戀花叢，身旁不乏佳人，無論身份貴賤，都對他青眼有加，或看重他的才氣，或愛慕他的容貌，為此戀戀不舍。然而眼前這位女子，笑得如釋重負(fù)，她是真的不想和他扯上任何干系。

    然偏偏，這種隱隱被嫌棄的感覺只可意會，不可言傳。

    想到這里，洛長歡一陣氣悶，他迎著趙劍虎視眈眈的目光，沖孟清詞回以一笑，璀璨如陽光，炫得人眼花：“孟meimei，后會有期?！?/br>
    *

    回到濯素園，清詞與知微兩人都松了口氣。

    知微感嘆：“天下烏鴉一般黑，舉凡大戶人家，關(guān)系都難處得很。洛公子這位姑祖母家，女眷說話都笑里藏刀的，一句話，非要在肚子里過好幾遍才能想明白，和和氣氣簡簡單單不好么？”

    她道：“姑娘，我想回青州了?！?/br>
    清詞又何嘗不想呢？她抿了抿唇，方才還甚是歡悅的心情一時(shí)低沉。

    她思念父親母親，思念清軒，思念青州的一草一木，可她也不想讓父母為難。重生以來，那種漂泊無依的孤獨(dú)感，因知微的這句話，又突然襲來。

    明明，她沒有做錯(cuò)什么。

    “姑娘，我回來了?！敝说穆曇魝髁诉M(jìn)來，于素日的沉穩(wěn)里，帶了一點(diǎn)點(diǎn)蓬勃的朝氣，打破了屋中有些傷感的氛圍。一面說著，人已經(jīng)掀開簾子走了進(jìn)來。

    若說書肆和繡坊開張以后，變化最大的人，當(dāng)屬知宜了。

    她從前雖能干，但出身所致，過于謹(jǐn)小慎微，在國公府時(shí)，即便是做為世子夫人身旁的心腹大丫頭，她也是不肯多走一步路，多說一句話的。然這些日子在外拋頭露面地做事，雖說面上多了風(fēng)霜之色，可眉宇間的那股子拘謹(jǐn)早已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從容與自信，可以用脫胎換骨來形容了。

    有時(shí)候清詞看著知宜，一恍神便如看到了懷繡，也是這般的利落能干。知宜又隨著她讀了許多書，未來，許能比懷繡走得更遠(yuǎn)。

    “哪陣風(fēng)把我們徐大掌柜吹回來了？”知微上前抱住知宜的胳膊，晃了晃。

    知宜原姓徐，只不過進(jìn)了孟府多年，都隨著清詞起的名字知宜知宜地喊，這個(gè)姓氏竟許多年不用了。如今一聽，很有幾分既鄭重又大方的感覺，像那么回事。

    “偏你促狹?！敝四罅四笾⒌谋亲?，朝清詞行了一禮，笑著提醒道：“姑娘，月初了，今兒是對賬的日子，您莫非忘了？”

    慢慢進(jìn)入正軌以來，書肆請了一位劉姓的掌柜，是蔣夫人遣過來幫忙的人推薦的，劉掌柜是一位久試不第的秀才，為人溫和儒雅，不急不慢，是以鋪?zhàn)咏?jīng)營得也不溫不火。

    而知宜在繡坊的日子多了起來，若是哪日晚了，也會就近歇在繡坊的后院，加之她也負(fù)責(zé)核對書肆的賬務(wù)，日益忙碌，如今已是兩三日一回濯素園了。

    清詞在知宜越發(fā)得心應(yīng)手之后，便慢慢去得少了，美其名曰這是對知宜的信任。彼時(shí)知宜無奈道：“您也不能全撂開手，至少一個(gè)月過來看二三次，瞧瞧有哪些咱們沒想到的地方，也好改進(jìn)一番?！?/br>
    如此，她索性正大光明地躲懶了，只于每月月初去一次，查查賬務(wù)，瞧瞧新出的詩詞和話本子，因打算下個(gè)月去晴鶴書院，想著以后來杭州府的時(shí)間少了，這個(gè)月剩下的日子里，便和知微悠游風(fēng)月，去了好些名勝景觀，玩得不亦樂乎。

    清詞捂唇，心虛地咳了一聲，和知微兩人對視了一眼，便各自撇開，應(yīng)洛長歡所求做的荒唐事是萬萬不能向知宜透露的，她必是不許的。

    她裝模作樣地“唔”了聲：“竟真是忘了。”

    知宜早瞧見兩人的眉眼官司，懶得揭穿，聞言笑道：“便是猜您會這么說，我把賬本子給您帶來了?！?/br>
    對著滿滿正能量的知宜，清詞也不得不打起精神來，遂坐在案前，撥著算盤逐一核對，疑惑之處隨口詢問，知宜侍立在她身旁，低低地解釋。

    兩人一問一答，不知不覺日影西斜，夕陽的余暉灑在淡金色的簾鉤上，珠簾半卷，院子里幽深而安靜。

    知微躡手躡足過來換了兩遍茶，兩人渾然不覺，只專注在眼前的事上。便聽清詞“咦”了一聲：“這個(gè)月書肆的進(jìn)賬竟這么多！”

    “還不是清嘉公子那幅《隰有荷華》一掛出來就售出了高價(jià)？”知宜就笑。

    “買主是何人？”清詞問。

    知宜皺眉思索了片刻：“聽劉公子說，是一位相貌平常的中年男子，衣著平平，出手卻甚是大方，他一進(jìn)書肆便瞧中了這幅畫，一分也未還價(jià)?！?/br>
    說到這里，又有些郁悶：“劉公子性子說好聽些是溫和，也太溫吞了些，若不是這幅畫，書肆這個(gè)月的經(jīng)營還是那般不溫不火，不見什么起色?！?/br>
    “書肆，本就不是可以掙錢暴富的地方嘛?！鼻逶~悠悠道：“小有盈利便可，涓涓細(xì)流未必不能匯成汪洋?！痹谒磥?，這位劉姓書生極有成算，飽讀詩書卻并不迂腐，自他掌管鋪?zhàn)右詠恚瑢⑺暮芏嘞敕ǘ歼M(jìn)行了完善并一一實(shí)施，卻又不過于冒進(jìn)。

    譬如，自來有貧家學(xué)子為書肆抄書，以換得銀錢，她的書肆，自然也歡迎這樣的書生，只不過方式更靈活一些，抄書可換銀錢，也可置換書肆里的筆墨紙硯，必將這些文房四寶對于一個(gè)普通的家庭來說，也是一個(gè)不小的開支。

    再如，清詞是話本子資深愛好者，索性讓書肆里印了小報(bào)，請寫手作話本子的連載，起初在書肆分發(fā)，免費(fèi)閱讀，待情節(jié)漸入佳境，便開始收費(fèi)，不少人自是不滿，然不知余下的情節(jié)，自然是欲罷不能，只得怏怏地付費(fèi)。待到連載完，便將反響好的刊印成冊，在書肆售賣。

    其實(shí)，若不是想去書院，愛惜羽毛，清詞也蠻想動(dòng)筆一試的。

    知宜沉思一瞬，展顏笑道：“也罷?！?/br>
    兩人把繡坊的賬核對完，她收起賬本，猶豫著道：“姑娘，我有一個(gè)想法?！?/br>
    “說說看?！鼻逶~道。

    “這些日子經(jīng)營繡坊，也進(jìn)了些布匹。奴婢發(fā)現(xiàn)江南一帶染布坊生意興隆，布匹顏色較京中豐富許多，單單拿綠色來說，便有管綠、鸚哥綠、油綠、葡萄綠、蘋婆綠、蔥根綠、等不下十幾種?！?/br>
    “我想著，去信問問懷繡jiejie，玲瓏坊愿不愿意售賣一些此地平價(jià)的布匹？只不知姑娘覺得是否合適?！?/br>
    “你若是想，便盡管寫信去問。不試怎么知道行不行呢？”清詞鼓勵(lì)她，“知宜，你如今已經(jīng)獨(dú)當(dāng)一面了，繡坊經(jīng)營上的事情，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嘗試，便是不成，賠了也沒什么?！彼滩蛔∫恍?，“因以你的性子，賠也賠不了多少?！?/br>
    “蔣大人拜托故舊，為我寫了封舉薦信，下個(gè)月我便出發(fā)去姑蘇了，繡坊和書肆，我都交給你啦?！鼻逶~拍了拍知宜的肩，“好jiejie，你做得，比我原來設(shè)想的已經(jīng)好上許多了?！?/br>
    知宜淚盈于睫：“姑娘.....”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