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楠只感覺這輩子都沒這么丟臉過，而且還是在鄭書昀面前。

    他別過頭，放粗聲音，色厲內(nèi)荏地掩飾：“你早說啊，我還給你就是了，至于動手嗎？”

    話音剛落，他身上的桎梏便驀地放松了，只剩下脊背和對方的胸膛若即若離。

    意外發(fā)生的時候，他心跳聲太大，忽略了緊緊貼在他背部皮rou的心跳頻率，方才得知鄭書昀拉住他只是為了要回自己的衣服，又難免倍感窘迫，同樣沒心思顧及其他。

    直到此刻，他雙腿虛軟，從鄭書昀懷中倉惶起身，便更加無法獲悉那些被他錯過的細(xì)節(jié)。

    裴楠脫衣服的時候，見鄭書昀靠在沙發(fā)上，似是厭煩燈光一般半瞇著雙眼，銀絲眼鏡后的視線卻一直落在他身上，像在監(jiān)工。

    裴楠是個愛泡夜店的主兒，見過形形色色的醉鬼，的確有些人喝醉之后會突然變得固執(zhí)，但凡想要什么東西，就偏要得到才行，跟那些非得走直線證明自己沒喝醉的人一樣執(zhí)著。

    他自上而下同鄭書昀對視，思緒飛轉(zhuǎn)，福至心靈想起自己方才握住鄭書昀手背時，那略微偏低的體感溫度。

    他伸出食指，試探般輕輕點進(jìn)鄭書昀的手心，果然觸到幾分與記憶重疊的冰涼。

    他問：“你是不是冷??？”

    鄭書昀喉結(jié)滾動，微不可察地“嗯”了一聲，五指輕輕收攏之際，那根溫?zé)岬氖种盖『每s了回去，只握到零星余溫。

    裴楠一臉恍然大悟，心說難怪鄭書昀會為了件衣服變得這么兇。

    他動作快過大腦，迅速將浸透自己體溫的西裝外套披到了鄭書昀背上，半晌才想起這件衣服已經(jīng)被他穿臟了，沾上了鄭書昀最無法忍受的汗水和灰塵。

    他以為鄭書昀會把衣服拿下去，卻只見對方取下眼鏡，雙眼半合，胳膊肘撐住膝蓋，指尖緩緩捏動鼻根，原先的注意力仿佛突然轉(zhuǎn)移了一般，已經(jīng)全然不在外套上，令裴楠摸不著頭腦。

    因為剛才的糾纏和折騰，男人總是一絲不茍的頭發(fā)垂落了幾縷在額前，臉上浮現(xiàn)出若有似無的頹意，竟失了一半氣場。

    看到這萬年難遇的情景，裴楠有些發(fā)愣，心里卻沒有半分目睹神明跌落神壇的竊喜，反倒垂下唇角，心頭冒出一絲不甘——

    他用了十五年的時間也沒能攀上高寒山巔，擾亂那遺世獨立的霜雪分毫，可區(qū)區(qū)酒精卻做到了，讓鄭書昀像現(xiàn)在這樣失去方寸。

    裴楠斂起臉上的復(fù)雜神色，認(rèn)真道：“鄭書昀，你以后不會喝酒就別喝?！?/br>
    說完，便轉(zhuǎn)身離開了。

    別墅大門打開又關(guān)上，發(fā)出兩道不輕不重聲音，空氣瞬間陷入寂靜。

    鄭書昀睜開眼，眼底卻一片清明，連半分醉意都沒有。

    茶幾上的手機(jī)震動了一下，被鄭書昀拿起，屏幕跳轉(zhuǎn)到微信界面。

    項旭：「兄弟，那會兒在酒吧街啥情況啊，你居然交男朋友了？」

    鄭書昀：「目前還不是?！?/br>
    項旭：「懂了懂了，預(yù)祝你今晚成功。（壞笑）」

    鄭書昀沒再回復(fù)，摁滅屏幕，面無表情地將手機(jī)扔回茶幾上，點了支煙。

    *

    雖說那晚有鄭書昀的外套御寒，但剛從酒吧出來的幾分鐘里，裴楠還是不幸受了點風(fēng)寒，患上輕微感冒，又拖著病體熬過忙碌的雙休，直到周一也沒能好徹底。

    裴楠心里還記著周五那晚在鄭書昀家丟的臉，尚未從尷尬中脫身，大清早有些忐忑地坐上鄭書昀的車，見對方神色如常，狀似酒醒失憶，便慢慢放下了那點不自在。

    受感冒病毒的侵?jǐn)_，車還沒行進(jìn)多久，裴楠便昏昏欲睡了起來。

    幾分鐘后，他收到唐予川發(fā)來的一個短視頻，便迷迷糊糊點開，聽到手機(jī)里傳來自己的歌聲，整個人都清醒了。

    視頻是臺下觀眾拍的，上傳到網(wǎng)上后，轉(zhuǎn)評過萬，網(wǎng)友們都在問這是哪個酒吧，得到確切地址后，紛紛打算去跟這位酷炸天的帥哥主唱偶遇。

    裴楠昨晚在臺上的時候，大半注意力都在鄭書昀身上，并不清楚自己表現(xiàn)得如何，此時通過視頻回看，才意識到那晚的表演在忽略摔跤的前提下，簡直堪稱完美。

    他開的外放，余光不由得瞥向鄭書昀，見對方好像也在聽，便似笑非笑地問了一句：“你那天提出這個懲罰的時候，沒想到唱歌這塊兒我有天賦吧？”

    可鄭書昀卻說：“我知道你擅長?！?/br>
    裴楠驚詫，因為他幾乎沒有在公開場合表露過自己會唱歌，除了去ktv。

    但他絕不可能和鄭書昀在那種地方相遇，也未曾想過，鄭書昀除了看他笑話，也會有真心與他方便的時候。

    他壓下心頭幾分異樣，揉著鼻子道：“別告訴我，又是我媽給你通風(fēng)報信的?！?/br>
    鄭書昀換了個較為舒展的開車姿勢，倒是沒回應(yīng)裴楠這句調(diào)侃。

    上班路程過半，輕盈的車載音樂隨機(jī)切到了一首唱春天的老歌，冷不防勾起裴楠某個久遠(yuǎn)到連輪廓都看不清的回憶。

    就好像聽見了刻在骨子里的旋律，哪怕并不記得這首歌叫什么，裴楠也還是情不自禁地跟著哼了起來。

    感冒帶來的鼻音中和了屬于成年男人干凈利落的嗓音，雜糅出幾分不合年紀(jì)的幼態(tài)。

    車停在紅綠燈前的時候，鄭書昀循聲望向身邊半睡半醒的人。對方的臉埋了一半在寬大的運動外套衣領(lǐng)里，露出安靜的眉眼，和腦海中那張被光陰蒙上輕紗的稚嫩面容無限重疊。

    車窗外，清淺的春光躍上青年的眉眼間，照得一張臉比繁花還要燦爛明媚。

    伴著老歌，裴楠完全睡著了，夢里回到兒時踏足過的街心公園，遠(yuǎn)遠(yuǎn)看見一個戴帽子的小男孩抱膝坐在長椅上，小小的身影被后方偌大的灌木林襯得孤零零的，惹人憐愛。

    他走過去，彎下腰，柔聲詢問男孩是不是在哭鼻子。

    男孩猛地抬眸，眼中只有淡漠，并無半點淚意，但他卻覺得對方情緒非常低落。

    他笑著說：“別難過了，我給你唱首歌好不好？”

    對方聞言，一把拉緊連衣帽，別過臉，連個眼神也不給他，酷得要命。

    但他還是自顧自地唱了起來，唱的就是他半夢半醒間聽到的那首。

    *

    鄭書昀開車一向很穩(wěn)。

    到畫室樓下，聽到身邊有人叫自己，裴楠才悠悠轉(zhuǎn)醒。

    剛才短暫的夢被忘得七七八八，只剩下夢里那個戴帽子的臭臉男孩，面容已經(jīng)記不真切了，唯獨那股生人勿近的氣場還雁過留痕，頗有幾分似曾相識。

    他睡眼惺忪地朝鄭書昀的方向望去，終于明白熟悉在哪。雖說他沒見過鄭書昀六七歲時的模樣，但十有八九也是這副拒人千里之外的德性。

    裴楠打了個哈欠，正要坐起來，赫然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蓋了張小毯子。

    他盯著毯子看了好幾秒，就著起身的姿勢將毯子雙手?jǐn)n進(jìn)懷里，看向鄭書昀：“鄭律師，你媽只是叫你接送我而已，你不必像代理案件那樣面面俱到，滴水不漏?！?/br>
    鄭書昀正拿著那個不久前被裴楠喝過的銀色保溫杯喝水，聞言漫不經(jīng)意道：“那天晚上我讓你脫了外套，穿著單衣回家，所以你這次感冒，也有我的責(zé)任。”

    語氣仿佛在分析案件因果關(guān)系那般刻板淡然。

    裴楠：“？”

    原來那晚發(fā)生的事，鄭書昀還記得。

    可他是怎么做到一本正經(jīng)說出口的？

    誤會鄭書昀要對自己圖謀不軌的極致尷尬再度涌向心頭，裴楠差點一口氣上不來。

    他硬著頭皮，祈禱鄭書昀只記得個大概，故作風(fēng)輕云淡地勾起唇角：“怎么著，大律師還想補償我嗎？”

    鄭書昀“嗯”了一聲，淡淡道：“的確有想法。”說罷頓了頓，話鋒一轉(zhuǎn)，“但怕你又覺得我在耍流氓?！?/br>
    裴楠如同被拿了七寸般猛地一怔，臉頰瞬間紅得冒煙，對方卻依舊泰然自若地看著他。

    這世上還有比鄭書昀更壞的人嗎？

    沒有了！

    裴楠一把撈起放在后座的背包，慌不擇路，逃也似的下了車。

    作者有話說：

    鄭律：先發(fā)制人，成功拿捏。

    第11章 “嗯，我喜歡他?！?/br>
    邁著比平時快三倍的步速走進(jìn)大樓，直到把鄭書昀連人帶車甩得沒影，裴楠才捂著煮沸水般的臉喘了口氣，超負(fù)荷的心臟終于慢慢放松。

    電梯門打開的時候，他看到一個學(xué)生模樣的年輕男孩從里面走出來，擦肩而過的瞬間，對方還靦腆地沖他點了個頭。

    來到二樓畫室，裴楠一進(jìn)門就對坐在大廳吃早餐的沈心怡道：“我剛才又看見那個小朋友了，人家這么誠心誠意追求你，你真的不考慮一下？”

    沈心怡道：“我對純情年下沒興趣?！?/br>
    一旁嗦粉的陳遇琰憤憤不平翻著白眼：“沈心怡，你這丫頭真是暴殄天物！”

    沈心怡撥弄了一下指甲上的碎鉆，不以為意道：“那是你的菜，比起小奶狗，我還是更喜歡爹系男友?！?/br>
    “什么叫爹系男友？”裴楠冷不防聽了個新名詞，剛在背對兩人的小桌前落座，便將上半身向后微仰，帶動身下的凳子翹起前腿，邊拆早餐邊問，“是年紀(jì)大到可以給你當(dāng)?shù)哪欠N嗎？”

    沈心怡“噗嗤”笑出聲：“不是指年齡啦，是形容那種心智成熟穩(wěn)重的男人，方方面面體貼我，照顧我，把我當(dāng)成小女孩兒一樣寵著?！?/br>
    裴楠思索片刻，認(rèn)真發(fā)問：“那不還是爹么？”

    被調(diào)侃愛情觀，沈心怡砰地戳開豆?jié){，氣呼呼道：“老板你故意演我是吧？”

    裴楠無辜地攤手：“冤枉，我只是搞不懂你們戀愛中人而已?！?/br>
    沈心怡呵呵一笑：“行了行了，大家身在紅塵，就別把自己說得像白紙一樣了。”

    陳遇琰道：“那你有所不知了，我這個學(xué)弟還真就是一張白紙，反正我從他大一起認(rèn)識他這么久，沒見他談過戀愛?！?/br>
    沈心怡聞言，驀地睜大了眼，轉(zhuǎn)頭道：“不會吧老板，你沒談過戀愛？連早戀都沒有過嗎？”

    “沒有?！迸衢蛐拟痼@的表情，不明所以道，“有什么好稀奇的?！?/br>
    他的確沒談過戀愛，并且始終覺得這兩個字離他有些遙遠(yuǎn)。

    其實從小到大，追他的人不在少數(shù)，男女皆有，但他卻總是將視線投向更遠(yuǎn)的地方，再越過鄭書昀背后那些成群結(jié)隊的追求者，精準(zhǔn)落到鄭書昀冷淡的身影上。然后不由自主地分析一座冰川究竟靠什么讓人發(fā)瘋般趨之若鶩。

    人的精力畢竟有限，長此以往，他便對圍在自己周圍的愛慕者們提不起半分興趣。

    “這怎么不稀奇？這可太稀奇了！你是帥哥啊，帥哥絕不應(yīng)該過了25歲還單身！”沈心怡說著從座位上站起來，似要維護(hù)“顏值即正義”般噔噔走到裴楠身邊，“老板，你告訴我你想要什么樣的，我來給你介紹。”

    裴楠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嘬了口豆?jié){，幽幽道：“那得是從名校畢業(yè)的高嶺之花，年紀(jì)和我差不多大，長相起碼要比明星好看，家境優(yōu)渥，事業(yè)有成，年入百萬?！?/br>
    沈心怡表情逐漸開始無語，待裴楠話音落下后，干巴巴道：“讓你找個人類喜歡，你偏要挑神仙，活該你沒對象?！?/br>
    裴楠心中憋笑。

    他就知道照著鄭書昀的條件說一遍，絕對能堵住沈心怡那張叭叭的小嘴，畢竟這世上再難有第二個鄭書昀，性轉(zhuǎn)版也不會有。

    早餐結(jié)束后，裴楠進(jìn)入了工作狀態(tài)，前幾日，在畫室的基礎(chǔ)上，他又著手成立了一間做圖案設(shè)計的工作室。

    轉(zhuǎn)眼到了下午，天色漸暗，陰云滾滾涌動，傍晚時分，整座城市已經(jīng)被滂沱的春雨覆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