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楠垂首站在沙發(fā)邊，看罷不由得屏住呼吸，原先因為鄭書昀騙他而產(chǎn)生的不快瞬間煙消云散，片刻后，想起什么，蹙眉問：“你那次受傷，是不是和今天的事情有關(guān)？”

    鄭書昀頓了半晌，見裴楠眉間痕跡漸深，斟酌后淡淡道：“有一點(diǎn)關(guān)聯(lián)?！?/br>
    裴楠想到剛才在律所遇見的男人，對方擺明了想利用傷者訛錢，藐視現(xiàn)代社會的規(guī)則，不像是個能輕易善罷甘休的主兒。

    雖然他相信以鄭書昀的能力，肯定能妥善處理好這些事，但還是有些不爽地來回踱了兩步，轉(zhuǎn)頭便看到鄭書昀從端了杯茶，正若有所思地望著他，于是迅速收起了擔(dān)憂的神色。

    裴楠指著鄭書昀的掌心問：“這個會留疤嗎？”

    “大概率會?！编崟勒f話的時候略微垂眸，任睫毛在眼瞼處投下一片陰影，從裴楠角度看，似是有些惆悵。

    “留疤沒事啊，我也有疤?！迸衢⒖檀筮诌值爻鲅园参浚^而伸出右手，在鄭書昀眼前晃了晃腕際，“跟我這個湊一對?！?/br>
    鄭書昀聞言，喝茶的動作停住，目光再度落到裴楠臉上，卻是內(nèi)含豐富，絲毫不同于先前的淡然。

    在對方詫異地注視中，裴楠意識到自己說了什么，險些閃了舌頭，連忙改口道：“不是，我的意思是說，傷疤是男人的勛章，你我現(xiàn)在正好都有了，所以……”裴楠突然詞窮，頓了頓，直接問鄭書昀，“你聽明白了嗎？”

    “明白了。”鄭書昀狀似從善如流點(diǎn)頭，卻是笑著回答的。

    裴楠頭頂冒煙地上了樓，十五分鐘后，他從主臥出來，正巧碰到迎面而來的鄭書昀。

    對方左手臂彎搭著剛脫下的西裝外套，右手正扯著領(lǐng)帶，看到裴楠背上的旅行包后，便停下腳步，臉上所有的閑適迅速消失殆盡，化作眉間輕微的褶皺。

    他問：“你要走？”

    走廊燈光暗淡，裴楠沒注意到鄭書昀臉上的晦色，“嗯”了一聲：“今晚可以回家向我媽交差了，你也終于能拿回自己床的使用權(quán)了?！?/br>
    鄭書昀聞言未語，任由裴楠朝他揮揮手，往樓梯口而去。

    裴楠走了幾步，轉(zhuǎn)身道：“對了鄭書昀，如果你想讓我當(dāng)你司機(jī)，其實直說就好了，沒必要拐彎抹角的?！迸衢f著，看了眼鄭書昀取下紗布的手，“無論你受沒受傷，我都可以開車?！?/br>
    鄭書昀并未看他，垂首摘掉腕表，薄唇微動：“不用，從明天開始，一切照舊?！?/br>
    裴楠“哦”了一聲，轉(zhuǎn)身下樓。

    不知是否錯覺，他覺得鄭書昀剛才突然變得有點(diǎn)冷淡。

    *

    第二天，裴楠從自己的床上早早起來，出門的時候，那輛邁巴赫比他更早地停在了路口。

    似乎正如鄭書昀所說，一切都回到了原點(diǎn)，而鄭書昀受傷前那個被擱置的問題，也因此再度擺在了眼前——鄭書昀每晚都要加班，接他回家屬實不太方便。

    下班后，裴楠心里琢磨著這件事，直到走出綜合樓十來米，才發(fā)現(xiàn)鄭書昀并未像往常那樣站在車邊等他。

    他斂起心神，嚼著口香糖上車，剛吹出一個完美的泡泡，還沒來得及保持，那脆弱的薄膜便隨著他略微張嘴的動作啪的破裂，糊在嘴唇上。

    他看到汽車后座，赫然坐著一個相貌周正的年輕男人。

    還沒等其他二人反應(yīng)，那男人便率先笑著開口：“你就是裴楠吧？”

    裴楠緩緩進(jìn)入副駕，驚訝問：“你知道我？”

    “當(dāng)然，久仰大名。”男人說著，別有深意地看了鄭書昀一眼，又沖裴楠道，“你可以像chris一樣叫我leon，或者喊我的中文名路昂?！?/br>
    度過最初的詫異，裴楠心思電轉(zhuǎn)，預(yù)感這個男人就是疑似鄭書昀竹馬的那個人。

    果然，他下一秒便聽鄭書昀道：“l(fā)eon就是我那天說的老熟人，他今天剛回國?！?/br>
    裴楠點(diǎn)點(diǎn)頭，轉(zhuǎn)頭沖路昂禮貌地打了個招呼，而后坐正身體，系好安全帶。

    路上，路昂跟鄭書昀聊起北美剛落幕的一場賽車比賽，字里行間都是專業(yè)術(shù)語，裴楠對此一竅不通，插不上話，便沉默地看著窗外的風(fēng)景。

    車駛過一個紅綠燈時，路昂突然想到什么般傾身對斜前方的鄭書昀道：“對了，前段時間我在rik那里度假，遇到個有趣的人。rik說是你突然火急火燎讓他發(fā)邀請函給那個人的，但我問了，人家壓根不認(rèn)識你啊。”

    鄭書昀頓住，淡聲道：“換個話題。”

    裴楠聞言，從假寐中微微睜開眼，下意識地有些期待新的聊天內(nèi)容。

    然而，不止是賽車，路昂接下來和鄭書昀講的每一個話題，都是裴楠先前不得而知的、只屬于他們兩個人的過去，他倒也并非完全無法插話，只是莫名不太想融入。

    自從那天切實得知路昂的存在后，裴楠胸口那朵原本消散的烏云便莫名其妙飄回來了，此刻又沒來由地有了擴(kuò)大的趨勢。

    行駛途中，路昂的手機(jī)好幾次來電響鈴。最后一次直接掛斷后，路昂沖前面二人不好意思道：“抱歉，是前男友打來的，已經(jīng)拉黑了?！?/br>
    裴楠本就心不在焉嚼著口香糖，猝不及防聞言，一口咬到唇rou，“嘶”了一聲。

    鄭書昀側(cè)頭問：“怎么了？”

    “沒怎么，不小心咬到嘴了?！迸衢蒙囝^抵了抵痛到麻木的軟rou，狀似漫不經(jīng)意從后視鏡看了眼后座擺弄手機(jī)的男人。

    原來路昂也是個gay。

    二十分鐘后，鄭書昀將車停在院里，八成等下還要去加班。

    路昂從后備箱拿出自己的行李，顯然是打算借住在鄭書昀家。

    剛才在車上，裴楠已經(jīng)得知路昂不是江市人，卻在回國的第一天來找鄭書昀。

    這很難讓人不浮想些什么。

    裴楠心里裝著事，等回過神來的時候，發(fā)覺自己站在了鄭書昀家門口，而已經(jīng)進(jìn)入玄關(guān)的鄭書昀和路昂紛紛回頭看他。

    三人大眼瞪小眼了一陣，裴楠急中生智道：“我有東西放在你這忘拿了！”

    隨即不等二人反應(yīng)，他輕車熟路脫鞋進(jìn)門，徑直朝二樓走去。

    約摸一分鐘后，他從主臥走出來，與跟在后面上樓的鄭書昀和路昂撞了個正著。

    看清裴楠手里的東西后，路昂不由瞪大了眼。那是一條紫色的內(nèi)褲。

    鄭書昀臉上亦有幾分異色，還未開口說什么，便聽裴楠急匆匆道：“謝謝你幫我洗它，我先走了。”

    待大門打開又關(guān)上，突然進(jìn)屋的身影如一陣離去的風(fēng)般無影無蹤。

    路昂轉(zhuǎn)頭看向鄭書昀，眼中瞬間迸發(fā)出窺得八卦般的興味，“我可以理解成，他剛才是在向我宣示主權(quán)嗎？”路昂說完，臉上笑意更盛，“我是不是該告訴他，我和你撞號了，這輩子都沒可能?。俊?/br>
    鄭書昀眉眼不動，收回望向玄關(guān)的視線，淡淡道：“你想多了，我說過，他是直男?！?/br>
    然而，他嘴上這樣說，腦中卻浮現(xiàn)出裴楠剛才與他擦肩而過時，染上薄薄一層緋色的臉，隨即又想起回來的路上，裴楠稍顯不自然的沉默。

    第25章 “不會是鄭書昀的男朋友吧？”

    路昂摩挲著下巴，對鄭書昀所言不以為然，卻也沒繼續(xù)按照自己的猜測點(diǎn)破什么，轉(zhuǎn)而問：“我這幾天住哪啊？”

    鄭書昀帶路昂上到二樓，穿過走廊，隨手打開一間床鋪齊全，卻在前段時間被特意上了鎖的客房，沖他道：“被褥在柜子里，衛(wèi)生自己打掃?！?/br>
    *

    晚上，裴楠坐在書房繪制商業(yè)稿件，卻有些無法集中精神，掙扎半小時后，他關(guān)掉電腦，拿了個本子走到窗邊，執(zhí)筆在上面隨意勾勾畫畫起來。

    比起便捷的電子設(shè)備，他更喜歡鉛筆摩擦紙面的感覺，那特有的“沙沙”聲聽上去十分解壓，或許能在一定程度上減緩他此刻沒來由的浮躁。

    伴著窗外偶爾撲來的夜風(fēng)，他大腦逐漸呈放空狀態(tài)，全憑感覺落筆，等線條鋪完半張紙的時候，他才赫然發(fā)現(xiàn)，自己勾勒了一個靠在賽車邊的男人。

    那男人寬肩窄腰，身材比例近乎完美，肌rou緊實的大臂夾著頭盔，從幾縷被風(fēng)吹亂的發(fā)絲間略微側(cè)目，淡漠的視線如同翻山越嶺般穿透紙面，落入他的雙眸。

    越看越像——

    裴楠心頭一震，隨即蹦出“鄭書昀”三個不可思議的字。

    他不禁“草”了一聲，猛地將畫紙抱入懷中，抬頭望向窗外。

    而他書房窗戶的正對面，恰好就是鄭書昀家。從他的視角，可以看到對面二樓亮燈的主臥和書房。

    此時臨近午夜，按照他這段時間觀察到的鄭書昀的生物鐘判斷，對方目前應(yīng)該已經(jīng)處理完工作上的事務(wù)，準(zhǔn)備睡覺了。

    繼而他想起鄭書昀說過，家里并沒有客房和多余的床，這也就意味著，路昂今晚要么住書房，要么像他一樣獨(dú)占鄭書昀的臥室，又或者……

    流淌的思緒在此處戛然而止，裴楠腦中浮現(xiàn)出鄭書昀臥室那張尺寸可觀的大床，若要容納兩個成年男人，簡直輕而易舉。

    幾分鐘后，裴楠收回了那些漫無邊際飛遠(yuǎn)的想象，重新把注意力挪回眼前的畫上，而后，他將這幅水準(zhǔn)頗高的草稿拍下來，發(fā)了條微博，配文“半成品”。

    點(diǎn)擊“發(fā)送”的時候，他稍有一絲猶豫，但很快便說服了自己——會開賽車的男人那么多，又不止鄭書昀一個，況且在現(xiàn)實生活中，根本沒人知道“非衣木南”這個賬號是他的。

    微博剛發(fā)出去一秒，裴楠就收獲了第一個贊，來自他的老熟人“云落梢頭”。

    當(dāng)天夜里，由于出現(xiàn)從未有過的失眠，第二天早上，裴楠成功錯過鬧鈴，起床晚了十五分鐘，光速穿衣洗漱后，火急火燎沖出門，只見那輛黑色的suv依舊穩(wěn)穩(wěn)停在路口處，一如它坐在駕駛座的主人那樣淡定。

    抱著背包匆匆坐上車，裴楠下意識回頭瞟了眼空空如也后座，轉(zhuǎn)過身的時候，對上了鄭書昀看過來的視線，原本因為后方無人而放松下來的心神又稍稍緊繃了起來，隨即泛起幾分好似被人看穿意圖的心虛。

    他眨眨眼，不動聲色錯開與鄭書昀的對視，摸著微濕的鼻尖道：“不好意思，睡過頭了?！?/br>
    “不急?！编崟赖曊f完，抽了兩張紙巾遞給他，而后發(fā)動車子。

    穿過兩個紅綠燈后，駛?cè)肴杰嚵鲄R集的路段，車速被迫慢了下來，開始走走停停。然而，就算是被圍困在這樣密集蝸行的車流中，鄭書昀開車還是很穩(wěn)。

    若是以往裴楠自己走這條路，情緒一分鐘能爆炸三回，恨不得拍碎車?yán)龋呐碌竭_(dá)目的地之后，心頭那股子被堵車摧殘的郁悶也久久難以散去，可是現(xiàn)在，他竟然和這磨人的早高峰達(dá)成了和解。

    耳際縈繞著柔和的車載音樂，裴楠望向一旁的男人，目光落在那被晨曦中和掉凌厲的側(cè)臉上，又趁對方看過來之前，迅速投射到擋風(fēng)玻璃外的公路。

    不得不承認(rèn)，以這樣舒適又靜謐的清晨作為一天的伊始，不知何時已經(jīng)成為他習(xí)慣的一部分。

    因此，盡管他心里一直在琢磨，覺得是時候該結(jié)束上班同行了，以免給鄭書昀造成不便，可每當(dāng)他想要提起的時候，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然后再一次地麻煩鄭書昀一天。

    這天早晨，裴楠坐進(jìn)車?yán)?，不期然遇到了好幾日未見的路昂?/br>
    對方解釋：“我要去你們工作地點(diǎn)附近辦些事，搭個便車，不介意吧？”

    裴楠笑道：“當(dāng)然不介意?！?/br>
    途中，路昂和鄭書昀談起金融相關(guān)的東西，裴楠這才知道路昂是這方面的精英，目前在世界百強(qiáng)任職高層，這次回國只是休假。

    而鄭書昀本科期間恰好輔修過金融學(xué)，還憑借優(yōu)異的成績拿到了學(xué)位證書。

    兩人之間不為人知的相似點(diǎn)又多了一個。

    裴楠默默聆聽，心緒卻游離到了別處，直到聽見路昂對鄭書昀說：“我的老師剛給我回郵件了，他說他看過你大學(xué)時期發(fā)表的論文之后，對你非常感興趣，只要你有意向，他隨時可以向你拋來橄欖枝?！?/br>
    裴楠怔了怔，半天才反應(yīng)過來路昂所謂的老師，應(yīng)該是他遠(yuǎn)在北美的教授，隨即，他有些不解地看向鄭書昀，卻見對方恰好接了個電話，中斷了這個話題。

    到畫室附近后，鄭書昀目送裴楠下車，卻看到前方大樓邊的拐角處，有個鬼鬼祟祟包裹嚴(yán)實的男人看向他的車子，隨即又將視線移到裴楠不疾不徐的背影上。

    鄭書昀眉心略微皺起，轉(zhuǎn)頭沖后座的路昂道：“l(fā)eon，幫我個忙。”

    路昂從手機(jī)中抬起頭，示意鄭書昀盡管說。

    鄭書昀道：“你現(xiàn)在下車，跟著裴楠，確保他安全進(jìn)入二樓3號電梯邊的畫室。”

    路昂問：“你為什么不自己去？”

    鄭書昀目光鎖定那個可疑的人，道：“不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