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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風(fēng)不偷月 第3節(jié)

    沈若臻心里一動,出聲問:“請問是一九一八年嗎?”

    “呃?!贬t(yī)生語塞,認(rèn)真回答他,“那是二十世紀(jì),現(xiàn)在是二十一世紀(jì)啊?!?/br>
    沈若臻呆住,極大的震驚令他做不出任何表情,他甚至反應(yīng)不過來“二十一世紀(jì)”是什么概念。

    這怎么可能呢?

    他溺水昏迷,醒來陰差陽錯地來到了幾十年之后?

    太荒謬了,是一場夢嗎?他閉上眼睛,再睜開,然而周圍所有的人和物都那么真實。

    真實以外,是那么的陌生。

    沈若臻習(xí)慣性的用手背擋住額頭,手抬到半空,指間的藍瑪瑙閃著幽光,假如沒有這枚戒指,他簡直要懷疑自己究竟是誰。

    醫(yī)生看他虛弱,便請大家離開治療室,單獨對家屬聊些注意事項。

    人都走了,沈若臻扶床半坐,床頭柜上放著幾本雜志和一份城市晚報,他展開來看,密密麻麻盡是簡體字。

    他抱著一絲僥幸找到刊印日期,數(shù)字卻證實了醫(yī)生沒有說謊。

    那……沈若臻急切地翻開軍事版面和時政版面,不敢遺漏一字地閱讀當(dāng)日新聞,他看到一些關(guān)鍵詞……領(lǐng)導(dǎo)、方針,越讀越明,目光膠著在這一頁無法離開。

    報紙從顫抖的指縫掉下去,沈若臻已顧不上失態(tài)與否,一動不動地癱坐著,任由心緒激蕩。

    戰(zhàn)爭勝利,物事更迭。

    一人生死之間,果真竟飛逝過大半個世紀(jì)。

    他正恍惚,楚太太悄悄走了進來。這一晚太耗費心神,她沒力氣應(yīng)付別的了,把大家送走,只想一個人陪著兒子。

    “快躺好呀?!背錾蛉粽樘上拢约鹤诖惭?,伸手去攏沈若臻的頭發(fā),“東方人還是染黑色好看,你又白,這一點隨我?!?/br>
    許是太累了,楚太太口氣輕柔,叫沈若臻不忍打斷。

    楚太太便守著他傾訴:“在國外一年多,電話也不打一通,每次找你都嫌我煩。這次回國更是和狐朋狗友玩瘋了,家都不回,你好沒良心,mama答應(yīng)賣股權(quán),你呢,連一頓飯都不陪我吃?!?/br>
    “游艇爆炸,我接到電話魂都嚇飛了,可能當(dāng)媽就是要擔(dān)驚受怕,受一輩子苦。”

    楚太太吸吸鼻子,嘆息道:“醫(yī)生說是有幾率恢復(fù)的,我不擔(dān)心,你醒過來我就知足了,現(xiàn)在記住我是你mama,好不好?。俊?/br>
    沈若臻沉默聆聽,泛起一陣心酸,他的母親遠隔海洋是否也這般牽掛他?可事到如今,他的母親和meimei恐怕早已不在人世。

    沈若臻眼角頓紅,合緊了牙關(guān)。

    “都不記得你上一次這樣乖是幾歲的事了。”楚太太流下眼淚,“你爸爸走了,我只有你和小繪了。你今晚要是沒挺過來,我怎么活呀。”

    沈若臻已發(fā)不出一言,他怕刺激到這位母親,他知道對方不會相信他的否認(rèn),只會難過。

    他又該如何解釋自己的存在,來自1945年,是上一個世紀(jì)的人,他根本無從證明,只怕會被當(dāng)成瘋子。

    楚太太幫他掖好被角,離開前說:“小琛,再睡一覺吧。”

    沈若臻哪里睡得著。

    陽光從窗外灑進來,天亮了,他拖著病軀下了床,赤足踩在堅硬穩(wěn)固的地板上,一步步走到窗前。

    推開窗戶,高樓之下的風(fēng)景盡收眼底,遠處的長街車流熙攘,廈宇密如林,行人全無艱苦舊貌。

    只有朝霞如初,其余當(dāng)真改天換地。

    國,瘡痍已復(fù),正大光明。

    可家呢?

    尚未祭拜過的父親,久未團圓的母親胞妹,全部消失在時間之中了嗎?

    他又算什么?

    憑空來此,過去不能言明,當(dāng)下一無所知,未來何去何從?

    他沈若臻又算什么?!

    偏偏天不絕命,讓他活下來。

    而活下去,他需要學(xué)會生存,要生存就要先適應(yīng)這里的一切,在此之前,要有一席之地安身。

    沈若臻想,他一定和“楚識琛”長得很像,連親緣際遇也格外吻合,他現(xiàn)身在這間病房,在楚家,會不會是老天爺冥冥中的安排?

    或許,是上天在幫他,借給他一個新的身份。

    沈若臻的心快速跳動起來,為如此下策感到惴惴和羞慚。

    抬眸望向天邊,陰云散盡明月沉,他鬼使神差地將手探出窗外,攬了一掌清風(fēng)。

    不,不算借,是偷。

    第3章

    在沈若臻醒來的第二天,沒來得及做詳細檢查,就被楚家悄悄地接走轉(zhuǎn)院了。

    他住進一家高級私立醫(yī)院,病房更寬敞,看護更多,環(huán)境更私密,同一樓層幾乎沒有其他病人。

    沈若臻不怕悶,也沒有任何額外需求,他每天只要報紙,各種出版社的報紙越多越好。

    他渴求一切訊息,國際時局、經(jīng)濟發(fā)展、工業(yè)科技、民生教育,只要醒著,他總是在孜孜不倦地閱讀新聞。

    沈若臻驚奇整個世界的巨大變化,從過去來到當(dāng)今,他的不安在日漸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份慶幸。

    同樣驚奇的還有楚太太,她不學(xué)無術(shù)的兒子竟然開始讀書看報了,忍不住問:“小琛,累不累呀?”

    沈若臻尚未完全適應(yīng)這個稱呼,遲了半拍抬頭,回答:“我不累?!闭f完頓了一下,他叫不出“母親”,也偽裝不出親昵,便說:“你今天的裙子很漂亮?!?/br>
    楚太太歡喜得要死,簡直快掉眼淚了,她寸步不離地守在床邊,希望“兒子”趁失憶能陪她多說幾句話。

    沈若臻合起報紙,常言道“說得多錯得多”,他提前預(yù)防:“我好多事情都不記得了,好多東西不認(rèn)識,一些淺顯的知識也如聞天書?!?/br>
    楚太太安慰他:“別難過呀,你以前也蠻無知的,肚子里沒有多少墨水?!?/br>
    沈若臻一愣:“是么?”

    楚母說:“幸好你meimei會讀書,成績又好,不然我在太太圈子里交際,真的臉上沒有光彩?!?/br>
    沈若臻:“……”

    談天時,沈若臻免不了想起自己的母親。他的母親是個大家閨秀,是他兒時的啟蒙老師,對他嚴(yán)格大于寵愛,相比較父親,母親對他寄予了更多的期望。

    而楚太太則是典型的“慈母”,對楚識琛不講要求,全盤接受,從未想過有一天發(fā)生不可挽回的事情該怎么辦。

    沈若臻想,他以“楚識琛”的身份活著已是不光彩之舉,若只享權(quán)利,不盡義務(wù)的話,豈非徹頭徹尾的小人?

    身為兒子和兄長,作為一個成年男人,該做的事,該承擔(dān)的責(zé)任,他要替楚識琛做到。

    那天醒來,見到的陌生男人說“搞出這么大的事故”,沈若臻一直記得。

    他猜“楚識琛”是有干系的,可這些天過得安安穩(wěn)穩(wěn),麻煩已經(jīng)處理妥當(dāng)了嗎?親屬會不會受到牽連?

    沈若臻找機會問起那晚發(fā)生過什么,楚太太怕刺激他,輕描淡寫略了過去,最后叫他放心,說李叔叔會處理好的。

    后來,沈若臻從楚識繪口中得知是游艇爆炸,轉(zhuǎn)院也是因為牽涉的人多,在同一家醫(yī)院擔(dān)心會有麻煩。

    至于后續(xù)處理,楚識繪不太清楚,同樣說李叔叔會搞定的。

    沈若臻留心觀察,發(fā)現(xiàn)楚家真正做主的人是李藏秋。

    亦思的公務(wù),爆炸事故的爛攤子,都是李藏秋拿主意,他甚至不用和楚太太商量,辦完知會一聲即可。

    楚太太對此全無異議,顯然習(xí)以為常。

    沈若臻的身體一天天好轉(zhuǎn),陪楚太太聊天的時間也隨之增加,他話少,多半在傾聽,趁此機會可以了解到楚家和公司的一些狀況。

    亦思是科技公司,什么計算機軟件、硬件、系統(tǒng)開發(fā),沈若臻聽不懂,但默默記住了每一個詞匯。

    楚太太保存了許多照片給他看,幫他認(rèn)人,有家里的兩名保姆,一名司機,近親若干,還有公司的管理層等等。

    凡是來醫(yī)院探望過的,哪怕僅有一面,沈若臻都對得上號。

    楚太太十分驚喜:“怎么失憶了,記性倒變好了,東方不亮西方亮啊?”

    沈若臻認(rèn)完全部照片,他印象中少一個人,問:“我醒來時見到的第一個人,他是誰?”

    “哦,他叫項明章?!背卮?,“工頁項,明天的明,文章的章?!?/br>
    沈若臻默念一遍這個名字,道:“他是親戚還是朋友?”

    楚太太說:“項家的親戚很難攀呀,算是朋友,爺爺輩就認(rèn)識,交情不淺的。唉,可惜你爸爸走得早,我們楚家不風(fēng)光了?!?/br>
    沈若臻猶記項明章傲慢的態(tài)度,說:“看來兩家的關(guān)系疏遠了?!?/br>
    “也還好?!背磫栴}很簡單,“這些年雖然來往少了,但那是虛的,項明章收購亦思給的價格蠻好,說明講了情分,這是實的?!?/br>
    沈若臻這才得知,楚識琛和楚太太的股權(quán)一起賣掉了,換言之,楚父一手創(chuàng)立的公司已經(jīng)不屬于楚家。

    他不能理解。

    沈家祖上自光緒年間開設(shè)錢莊,寧波江廈街上三十多家大同行,沈家獨占十二。后來外國資本涌入國門,父親沈作潤應(yīng)局勢提倡變革,入上海興辦現(xiàn)代化銀行。

    沈若臻年幼時耳濡目染,已知經(jīng)商重在“經(jīng)營”,謀在發(fā)展,成在堅守。

    一爿店擴成一雙,開疆拓土,一路堵則變通,諸路盡為我所行,在戰(zhàn)亂年代也要爭當(dāng)頂在前面的鰲頭。

    在他受的教育理念中,變賣家業(yè)是一種恥辱,是極大的失敗,會遭人笑柄的。

    他表情凝重,楚太太問:“怎么了呀?”

    沈若臻輕展眉峰,回答:“沒什么,有些惋惜罷了?!?/br>
    “兒子,你別鬧了?!背f,“當(dāng)初是你軟磨硬泡要賣的,威脅我不答應(yīng)就在國外自殺,你現(xiàn)在又惋惜!”

    沈若臻無奈道:“抱歉?!?/br>
    楚太太馬上心軟了,格局都寬了:“這些年亦思不景氣,賣掉也好,項樾是行業(yè)頂尖,沒準(zhǔn)兒能把它盤活呢。而且項明章看著彬彬有禮,其實很吃得開,有本事的,以后交給他去煩啦。”

    沈若臻腦中浮現(xiàn)出項明章的冷漠模樣,怎么,二十一世紀(jì)重新定義“彬彬有禮”了?

    只怕是那位項先生有一顆玲瓏心,裝慣了大尾巴狼。

    身體完全康復(fù)后,沈若臻出院了。

    踏出醫(yī)院的那一刻,對他而言,是在邁進一個新的世界。

    楚家的別墅坐落在江岸以西,楚父過世,楚識琛這幾年在國外,家里全是女眷,因此內(nèi)外打理得十分雅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