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一自然知道自己的請求有多唐突，人家憑什么見你？憑他突發(fā)善心給你送了把傘嗎？

    可她真的想見見他口中的小先生，不是因為感激，實際她心里沒有一丁點的感激。她只是好奇——這種可以抬抬手指，用金錢和權(quán)力動搖死者家屬對死者最后一點哀思，甚至在這之后，還能若無其事給對方送一支傘揮灑同情心的人，到底是什么樣子的？這種人家教養(yǎng)出來的孩子，到底是什么樣子的？

    那男人用一種和他五官非常相襯的溫和口氣回答寧一，“小先生只是見你暈倒了，覺得過意不去，你不必覺得負(fù)擔(dān)?！?/br>
    很客氣也很疏遠(yuǎn)的口吻，幾乎是指著寧一的臉告訴她，不要自作多情。

    這種傲慢刺痛了寧一，當(dāng)然對她而言，被刺痛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身為她這樣的人，天生就要學(xué)會容忍刺痛。但她今天特別不能容忍。

    她按著傘柄的手指因過度用力而泛白，用最大的勇氣說，“這位先生，我改變主意了，我還是要在這火化我mama的遺體，麻煩您跟您家小先生……”她突然意義不明地笑了笑，“或者大先生知會一聲?！?/br>
    寧一以為對方會被激怒，會脅迫她，畢竟他們剛剛是簽了合同的。她甚至做好了準(zhǔn)備，怎么把事情鬧大，怎么在媒體上披露這件事……可實際上對方只是皺了下眉，“不用知會了，小先生說，如果這是你們的意思，也是可以的?！?/br>
    這下輪到寧一驚訝了。

    事實上，對這事兒反應(yīng)最大的反而是大伯母。她幾乎沒上來揪住寧一衣領(lǐng)，“一一，你這孩子傻了，在說什么？我們不是說好了嗎？別胡鬧！”

    寧一咬了咬舌尖，轉(zhuǎn)頭對著大伯父，目光卻垂落在地，她的聲音很低很低，“大伯父，我不想把我媽像個物件一樣搬來搬去?！?/br>
    話說出口，她自己心中反而一痛。

    但話既已出口，她便沒有看大伯父的神色，不短的沉默讓她感受到了他心中的掙扎。

    最后，她聽見他長長嘆了口氣，“一一，是我們沒考慮你的感受?！?/br>
    她的心終于落地。

    ·

    母親的遺體還是在大伯母對寧一的怨聲責(zé)罵和親戚們不解的目光中運進(jìn)了焚化爐。

    只是簡單的火化和收殮骨灰，他們沒有什么追思會之類的豪華需求，所以非常節(jié)約時間。

    結(jié)束之后，大伯父他們抱著骨灰先回車?yán)锏葘幰弧?/br>
    那位中年男人引著她去見那位“小先生”。

    他們路過追悼廳，路過重重的花圈，穿過密集的穿堂風(fēng)，來到一處半開放的陽臺。男人手往陽臺外一指，“我家小先生就在那里，有什么需要再叫我?！?/br>
    寧一叫住了他，她踟躕了一下問道，“不知道這么問會不會太冒犯……今天你們舉行的追悼會，跟你家小先生是什么關(guān)系？”

    那男人沒有直接回答，“這個，還是您親自問小先生比較好?！?/br>
    寧一邁著沉重的步伐往前走，走出兩步，她就愣住了。

    目之所及是一個寥落的身影，置身于陽臺推拉門外的一片白光里，是她很熟悉的一個側(cè)影。

    計野。

    這次他穿的不是校服，一身英倫風(fēng)的灰色西裝，姿態(tài)挺拔，一身桀驁都被收束。因站在陽臺外，半邊身體都被打濕了，細(xì)雨在他發(fā)尖上匯聚成細(xì)流，順著他精致漂亮的五官淌下，滴落在挺括的西裝布料上，浸潤出一塊塊更深色的灰，接近于黑。

    少年聽見腳步聲，回頭輕輕瞥了她一眼，單手插兜，另一只手夾著支煙，“很驚訝？”

    寧一輕輕地走過去，和他并排站在雨中。

    他們有一陣子沒開口。

    寧一低著頭，視野里她泥濘的白色球鞋和他錚亮的黑色皮鞋并排而立。

    然后寧一遲疑著遲疑著說道，“我沒有想到是你?！?/br>
    他笑了下，“你總不會想說這是緣分？”

    寧一搖了搖頭，“你知道嗎？有一種現(xiàn)象，當(dāng)你接觸到某一個名詞或者概念以后……”

    對方淡淡嗯了聲，接口道，“你說巴德爾-邁因霍夫現(xiàn)象。”

    巴德爾-邁因霍夫現(xiàn)象，指當(dāng)接觸到某一個名詞或者概念后，接下來的時間它們總會在你的生活里反復(fù)出現(xiàn)。

    他說完又笑了下，“怎么？覺得總是碰見我，是因為巴德爾-邁因霍夫現(xiàn)象應(yīng)驗了？”

    寧一的確是這么認(rèn)為的，自從第一次遇見計野，她好像總能在各種場合以一種并不樂觀的形象與此人相遇。

    她唔了一聲，“你反應(yīng)能力這么強，學(xué)習(xí)怎么會不好？”

    計野古怪地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換了個話題，“德叔說你一定要見我?！?/br>
    寧一點頭，遞過傘，“我想他做不了你的主，要還傘還是得親自來。謝謝你了，但我不需要?！?/br>
    “是不需要，還是不想要？”

    寧一嘴中泛苦，她真希望他不要那么容易懂她。是她太好懂了嗎？

    “有區(qū)別嗎？”她將傘放到一邊，不太友善地說，“謝謝你把‘頭爐’讓給我。雖然我不知道為什么死了還要爭次序，但是大家都在爭的東西，不管怎樣總是爭贏了比較好。讓你爭輸了，真是不好意思?！?/br>
    計野笑了起來，“不客氣。今天這位要走的這位習(xí)慣了遲到，我想他并不介意遲一點到下面去報道。”

    他這種云淡風(fēng)輕的態(tài)度莫名又刺痛了寧一。

    她沉默了會兒，最終還是說道，“謝謝，你能做這個主，一定也很不容易?！?/br>
    這一次是真心感謝。

    事實上剛剛在行政辦，她就隱約有那樣一種感覺，如果今天她放任母親的尸體為權(quán)貴的尸體讓道，那她這一輩子，可能都過不去了。不是對母親的愛過不去（這玩意她稀薄到近乎沒有），而是……怎么說呢，跟這個世界過不去。

    特別是，知道背后的人是計野以后。同一個學(xué)校的學(xué)生用特權(quán)碾壓另一個，動動手指就買走她的孝道，這種事情每天都在發(fā)生嗎？一定要在她的人生里發(fā)生嗎？

    計野淡淡地彈掉煙灰，“沒什么不容易，能做我的主的人，已經(jīng)不在了。”

    他幾乎沒有在她面前露出過這種消沉——他們畢竟才見過屈指可數(shù)的兩三次，而每次寧一都在他面前暴露了自己最難堪的一面。

    寧一莫名地不安了起來，她輕輕哦了一聲，“我要走了。”想了又想，還是補上了一句，“你節(jié)哀?！?/br>
    計野瞥了她一眼，她的眼睛到處亂飄，就是不肯看他。

    他嘴角微微翹起，“這么怕我？”

    寧一背都要貼到墻上。

    他仿佛自言自語，“真是奇怪，我在人群之中，口碑一向很好的?！?/br>
    寧一見鬼一樣盯著他，輕輕咳了聲，“我……他們都在等我了?！?/br>
    他頷首，捻滅煙，拍了拍肩上的積水，“剛好，一起。”

    寧一埋頭叫苦，慌亂地跟上他的步伐。

    他則又恢復(fù)了那副不容商榷的口吻，“傘帶上?！?/br>
    寧一迫不得已拿著傘跟上去，“還是不用了……雨也不大……我也不知道怎么還你?！?/br>
    “我叫徳叔送你?！彼萌糌杪劊^也不回地步入吊唁廳，“明天拿到8班來。”

    寧一真想咬掉自己的舌頭，明明之前他都說不用還了。

    當(dāng)然望著他背影時最讓她迷惑的是，他哪來的自信覺得自己口碑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