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jīng)過一天的折騰，洛霜和周天恩各懷心事的坐在房間里看著書，只是兩人的心思都不在翻閱的書上。

    自從今日晚膳時周天恩說出自己不準(zhǔn)備選側(cè)妃后，洛霜只覺今日籠罩心底一整日煩悶的烏云已然煙消云散，她竟不自覺地開始反省著今日自己的種種作為，比如不應(yīng)該在一眾宮女面前甩開周天恩的手，比如不該頤指氣使不準(zhǔn)他進(jìn)房門。仔細(xì)回想起來，洛霜不禁對周天恩的容忍和順從涌起異樣的情緒。

    洛霜從前一生，都在容忍和順從間度過，容忍眼中所見的虛情假意，順從自身遭遇的命運(yùn)，不給別人造成困擾就是她奉為圭臬的處世之道。

    她勇于為自己爭取的，大概就是與洛縈、洛光、洛雪所創(chuàng)造的一方小世界。

    雖然洛霜很早就察覺到這方世界可能就如曇花，容易消逝，可如果連這方世界都不能擁有，她大概早已毀滅在自身的命運(yùn)之中。她感謝曾經(jīng)勇敢過一次的自己，締造被救贖的機(jī)會。

    洛霜一直以來是小心翼翼地在經(jīng)營這段姐妹之情的，從不間斷也不重復(fù)的故事，何嘗不是害怕她們哪一天膩了、倦了，從此離開彼此創(chuàng)造的小世界？負(fù)責(zé)開導(dǎo)大家，負(fù)責(zé)解開姐妹們的糾結(jié)，也都是因為心中最深沉的恐懼—她多害怕有一天她們會離自己而去？

    沒有想到有一天，會有人容忍自己、順從自己，不問理由。

    「周天恩......今天對不起，在大殿上......我踰矩了?！瓜肓讼耄逅獩Q定坦率道歉，而周天恩驚訝地聞聲望來，只見她一雙清冷的眸中帶著一點歉意，乾乾凈凈地凝望著自己，面上因為道歉而有些窘迫，可即使如此她還是開口致歉。

    「無妨。不如和我說說你那時為什么生氣？」周天恩覓得時機(jī)，終于將今日困擾一天的問題道出，雙目灼灼等待洛霜的回答，后者不假思索地?fù)u頭否認(rèn)：「我沒生氣！」

    「洛霜姑娘不生氣就會甩人的手？」周天恩隨手把書放在一旁的茶幾上，身子慵懶地后仰，微微一側(cè)托住自己的右臉?biāo)圃谒妓魉频耐逅浑p深邃沉黑的雙眼如看破一切一般閃著瞭然的光芒，揚(yáng)起的嘴角仍是那般從容，配著他原就五官分明的俊朗模樣令洛霜腦中竟浮現(xiàn)出「魅惑」二字，她不禁被自己的想法給震懾住，從沒被男子這般看著的她隨即下意識別開眼，臉有些發(fā)熱，小聲咕噥說：「也不是生氣，就是覺得以后要多兩個側(cè)妃有些麻煩......」

    「側(cè)妃？你是因為父皇要替我選側(cè)妃生氣？」

    「我沒生氣！只是覺得麻煩！最好在我走之前你別選側(cè)妃，我不喜歡......這玄寧殿有別人?！?/br>
    「那我永遠(yuǎn)不選側(cè)妃的話你就不走了嗎？」周天恩靈光一閃不假思索地問，空氣瞬間凝結(jié)，兩人都瞪大雙眼望著彼此，洛霜啞然，而周天恩腦中難得陷入一片空白。

    心跳充斥在這玄寧殿里，一瞬快似一瞬，熱度亦漸漸升高。

    洛霜腦中反覆回盪周天恩的話，像一首繞樑三日的歌，思緒完全被佔滿，永遠(yuǎn)不選側(cè)妃？如果你永遠(yuǎn)不選側(cè)妃......如果你永遠(yuǎn)只有我......

    「我......」「我......」下一瞬兩人一同開口，又一齊住口，聽見洛霜被截斷的話音，周天恩的心念急轉(zhuǎn)，心中霍地閃過一絲混雜期待、害怕和畏懼的情緒，反射性地先下手為強(qiáng)開口：「我開玩笑的，選妃有時也不是我能控制之事?！?/br>
    周天恩將視線投向窗外，不知為何有些不敢看洛霜此時的神情，他的心有些亂。

    他這一生都在掙扎和籌謀里度過，在江湖和皇宮里不斷重復(fù)被追殺逃跑的經(jīng)歷，籌謀如何活下去、復(fù)仇，不到萬分把握，周天恩從不冒險，三思而行，謀定而后動。

    可是沒想到面對洛霜，他竟時常不自覺地脫口而出不該說的話，比如一個多月前在湖畔，又如方才。這是一種怎樣的感覺？此時心中有些苦澀又有些甜意，說不清楚是快樂或難過，超出周天恩的掌控。

    周天恩心情復(fù)雜的想，那個「我」后面接的句子是什么？我既不想聽，卻又很想聽，難得搞不定自己也猜不透別人。所以在我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前，你別回答。

    安靜籠罩在兩人之間，忽地一聲輕笑，周天恩收回落在窗外的視線望向聲音的來源，只見洛霜笑著，就像早上面對群臣又似晚膳時分對上皇帝，揚(yáng)起禮貌又疏離的嘴角：「我知道你是開玩笑的。這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br>
    周天恩定定地凝望洛霜，后者毫不躲閃地回望，彷彿在較量似的，兩人沉默地四目相對。難得的是洛霜在笑，而周天恩面無表情，以往總是相反過來，周天恩掛著漫不經(jīng)心的笑容而洛霜清冷相對。

    瞬間一種明悟的思緒在周天恩腦中如煙花般散開，與洛霜初遇的種種閃過心頭。

    第一瞬想起的便是祭典上洛霜奏的曲，她淡淡地唱著，像唱著自己。

    彼黍離離，彼稷之苗，

    行邁靡靡，中心搖搖。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彼黍離離，彼稷之穗，

    行邁靡靡，中心如醉。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彼黍離離，彼稷之實，

    行邁靡靡，中心如曀。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那日在風(fēng)鈴城的蒼穹之下，她吟唱著沒有人懂的「我」，從此讓周天恩記住她，記住那一聲聲蒼涼和祈愿，記得那一句句質(zhì)問和控訴，就像是唱著周天恩這一生不為人所理解的爭斗，而這一刻，望著洛霜和自己相似的笑顏，他明白到，她其實也唱著她的，她也擁有不為人所理解的一部分。

    「在我面前，你不用勉強(qiáng)自己?！怪芴於髦挥X望著那抹笑，心便隱隱抽痛起來，忍不住開口，不過現(xiàn)在的他不懂這實是一種名為「心疼」的感受。

    洛霜原本揚(yáng)起的笑顏僵住，下一刻心中涌起一股既暴躁又委屈的情緒，笑容瓦解，沉下臉聲音有些不耐：「我沒有勉強(qiáng)！」周天恩總是這樣，自顧自地說自己的話，好像自己什么都知道一樣！

    「好，你不勉強(qiáng)。我只是說你未來不用在我面前勉強(qiáng)自己做不想做的事，沒有說你現(xiàn)在正勉強(qiáng)自己?！箍粗逅料碌哪?，周天恩竟覺得有些放心，只覺這般簡簡單單的直接情緒更令他安心，不過也不自禁對自己有些無言，想著，沒想到有一天我會喜歡一個人生氣的樣子勝過笑容滿面。

    洛霜對周天恩哄人的語氣有些沒轍，氣也不是，回嘴也不是，最終冷哼一聲，不說話。

    「嗯？回答？」周天恩見洛霜不說話，竟還不依不撓起來，洛霜冷笑一聲：「你不是不勉強(qiáng)我嗎？我現(xiàn)在就不想回答你，不用勉強(qiáng)自己就是不用回答你，不用理你?！?/br>
    看著洛霜冷笑之馀不經(jīng)意流露的一絲得意之色，周天恩不禁打從心底揚(yáng)起一抹輕笑，嗓音沉沉地附和：「有道理?！谷齻€字輕輕的，一字一字略過洛霜的心弦，令她再度涌起一股異樣的感受，有種被順從、被容忍的錯覺。

    是的，一定是錯覺！

    忽然，周天恩一聲不吭地站起身朝床的方向走去，從床底下拿出被褥鋪開并自覺地坐在地上，背抵著床望向洛霜。「睡吧?！?/br>
    「你不睡床嗎？」洛霜有些尷尬地問，畢竟前夜婚夜她是在地上睡著的，昨夜昏倒則是一樁意外，有些震驚于今日周天恩突然這般熟練要睡地上的架式。

    「太醫(yī)說了，你要多休息，我再怎么樣也不能讓病人睡地上?！怪芴於饕槐菊?jīng)地回應(yīng)，隨后拍拍床，示意洛霜就寢。

    「我已經(jīng)無礙了?！孤逅舱酒鹕沓沧呷ィ２皆谥芴於鞯匿伒拇蹭佂?，一時有些躊躇，總不能跟著周天恩一起坐在鋪在地板的床舖上，可讓她直接爬上床更加彆扭。

    稍加欣賞一會兒洛霜進(jìn)退兩難的窘迫模樣，周天恩終于站起身，瞬間高了洛霜一顆頭，居高臨下地望著她，意味深長地開口：「也不是第一次睡，彆扭什么？」周天恩默默暗示著，你其實每天都睡床上。

    「......」洛霜無言，倒沒有領(lǐng)會什么深意，只覺得再推拖似乎略顯矯情，便冷哼一聲爬上床，心中想著，想睡地上便睡唄，搞得像睡地上多好似的。知道洛霜并沒有領(lǐng)會自己的暗示，周天恩在心中暗嘆一口氣，不及細(xì)想便坐下，隨即發(fā)現(xiàn)自己坐下的位置恰好在洛霜的頭旁邊，心念微動，一歪頭，目光沉沉地望著洛霜。

    洛霜拉起棉被要入睡，躺下之時注意到一側(cè)存在感極強(qiáng)的目光，情不自禁望向坐著的周天恩，他坐著的位置恰好在她頭的旁邊，兩人距離極近宛如同床共枕一般，令人心跳加快。

    「你做什么？不是要睡？」洛霜忍不住稍稍退后一些，平復(fù)自身的情緒，故作淡定。

    「太醫(yī)說的話，你怎么想？」周天恩一邊端詳洛霜的臉，一邊故作冷靜地問，心中暗自琢磨著這樣的距離恰好能聞到姑娘家身上的淡淡清香，又不顯得突兀。

    聞言，洛霜想起今天下午與方亦延的談話，在表達(dá)自己對解皇上身上的毒無能為力之后，方亦延甚是訝異，而當(dāng)聽到洛霜事實上對昨夜脫口而出的藥方一無所知時更是驚訝不已，洛霜表示自己對不知從何處知道的藥方深感困惑，沉思良久后，方亦延說出一種讓洛霜頗為在意的可能。

    「太子妃說的乃是失憶之徵，太子妃說的藥方精妙，絕非隨口能道出，想必曾有奇人教之，可太子妃卻毫無記憶，實在不符常理。微臣曾看過野史古籍上提及有種方法可以令人遺忘特定的人或事，民間有隱士不愿洩漏蹤跡而用此法避人耳目，此法時日已久且實驗甚少微臣記不太清楚，可依照太子妃所說，恐怕從前曾有人對太子妃用此法。也許微臣再翻翻古籍，若有其他線索再來稟報太子與太子妃?！?/br>
    「有可能是真的?！孤逅隙ǖ赝芴於鳎挥X這樣的距離能感覺到男性的淡淡氣息，雖不至于難聞，卻令人渾身不自在，比如身體有些熱，比如心跳有些紊亂，更嚴(yán)重會讓思緒有些停滯。

    「如果是真的，你想找回記憶嗎？」

    「恩?！?/br>
    「萬一是忘記會比較快樂的事呢？」

    「那就到時再說?！?/br>
    望著洛霜堅定的眉眼，周天恩微微一笑，有些不贊同地?fù)u頭?！高@也太魯莽了?！?/br>
    沒有立刻著急反駁，洛霜沉思一會兒，忽然正色道：「只要是過去的事，我便不后悔。假如木已成舟，那就乘舟出游吧?！?/br>
    周天恩微楞，下一秒?yún)s因為洛霜的比喻而忍不住笑出聲?！腹?.....木已成舟便乘舟出游，說的好！哈哈哈......」看見周天恩笑得開懷，洛霜有些冏，其實她方才是挺認(rèn)真思索得出的結(jié)論，有那里好笑？

    「你說的對，只要是過去的事情，就不必后悔?！剐ν?，周天恩深邃的眉眼凝望著洛霜，淡淡的輕松笑意和堅決映在周天恩眼底，一時漾著無限動人的光芒令人移不開目光。

    又是四目相對，人成雙，月將圓，此時此刻周天恩忽地打從心底感謝過去的自己在那紙詔書上寫下洛霜的名字。

    幸好是你，幸虧是你。

    「睡吧?！贡惶N(yùn)含熱度的認(rèn)真神情凝視著，洛霜有些承受不住地微微側(cè)過身至另一個方向閉上眼，身后傳來周天恩低聲的一句「晚安」。

    洛霜蓋著被子，也不知是否是心理作用，只覺這張床充斥著周天恩的氣息，他的味道包裹著自己，令她朦朧間想起早晨的那瞬擁抱，胡思亂想間不自覺安穩(wěn)的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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