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因為對白川彩子的性格多有了解所以預(yù)料過會出狀況，但最后會鬧到如此難看的地步也在望凝青的意料之外。

    這合理嗎？望凝青久違地翻開了命書，原命書中的白川彩子的確沒有任何女性朋友, 平日里也只和侍女玩耍, 但是男性都很維護(hù)她。

    但從白川彩子的角度來看，就是周圍的女性都嫉妒她有“晴雨姬”的美名，因此排斥她詆毀她，但總有人能看見她的真心與才華。

    然而，從望凝青扮演竹內(nèi)青子過程中感受到的來看, 平安京貴女們的心性其實都很不錯, 九條紀(jì)子稱得上其中翹楚。她敏而好學(xué), 擅詩作, 有才名, 不以容貌美丑作為朋友往來的標(biāo)準(zhǔn)，而且作為平安京頂級貴族那一階層的貴女，九條紀(jì)子本該是今年櫻見祭的舞者，但最后卻被橫空出世的“白川彩子”頂替。

    即便如此, 九條紀(jì)子也沒有因此心生怨意，之后還主動邀請望凝青參加自己舉辦的書會, 是個雖然有些清高但并不傲氣的少女。

    而且，九條紀(jì)子雖然爽利，人情往來上卻很貼心。因為素有才名, 所以她很少在自己的書會上作詩, 反而會以“商討”的方式幫助其他貴女推敲語句。

    也正是因此, 九條紀(jì)子的書會往往是貴族宴席中氛圍最好、最讓人感到舒心的，沒有人會被忽視，也沒有人獨占鰲頭, 所有人都能享受到四時之景的美好。

    但白川彩子這一去，不僅搶走了所有人的風(fēng)頭，還說出類似“靈感不可強求”的話，對于那些前來參加書會、“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少女們來說實在太過刺耳了。

    平安京講究風(fēng)雅，花落要作詩，下雨要作詩，要說隨時都有靈感那必然是騙人的，但每一首華彩斐然的詩句背后哪能沒有成百上千首的練習(xí)之作呢？

    九條紀(jì)子的書會本就是給平安京貴女們提供一個“練習(xí)”的地方，她為了平衡書會的氛圍付出了許多心力，這才成為了如今平安京貴女們最愛去的宴席之一。

    如今白川彩子一去，這些都?xì)в谝坏?/br>
    這個時代的女子本就敏感多思，不愿給人添麻煩卻容易胡思亂想，經(jīng)此一遭，往后的書會參加的人勢必會少。

    而案宗上有記載，九條紀(jì)子送白川彩子離開時抱著開誠布公的心思跟彩子談了談，本意是告知彩子她自己的想法，認(rèn)為將芥蒂解開后大家仍舊可以往來。

    可是彩子現(xiàn)在根本聽不得別人指責(zé)她，她堅持自己沒錯，說自己不擅長跟心性敏感的人來往，但在九條紀(jì)子說出“那以后便不要往來了”之后又?jǐn)[出忍辱負(fù)重的模樣說“那行吧按你的想法來”，仿佛提出“別再往來”的九條紀(jì)子是在無理取鬧。氣得九條紀(jì)子當(dāng)場拂袖而去，一句話都不愿與她多說了。

    望凝青代入白川彩子的心態(tài)想了想，覺得彩子是真的不覺得自己有錯，這個女孩跟九條紀(jì)子相處不來的原因是她發(fā)自內(nèi)心地覺得自己忍辱負(fù)重還受盡委屈。

    白川彩子平日里往來的女性多是女房或者侍女，這些人要么地位比彩子低，要么對她有情分，平日里便都捧著她、附和著她，彩子只要態(tài)度好些便會傳出“溫柔良善”的佳話。但其他貴女卻不同，她們沒有遷就白川彩子的必要，甚至她們從一開始看待彩子的眼神便是挑剔且評估的，哪怕有絲毫的瑕疵都會被無盡地放大。

    比如九條紀(jì)子，她本身也并不是真的想要彩子道歉，只是覺得既然合不來便好聚好散，大家又不是泥巴非得捏在一起不可，說不通就別再說了。

    這樣看來，命書上記載的內(nèi)容就很值得推敲了，畢竟命書是白川彩子的視角，能提供給望凝青的線索實在有限。

    竹內(nèi)青子的終局是“斷罪”事件，在一次大御所及天皇駕臨的重要宴會上，竹內(nèi)青子為了代替白川彩子出面而將彩子推下樓梯，自己搶奪了彩子的和服登臺。但其實青子中了彩子的算計，最終，彩子成功在天皇和大御所的面前揭露了竹內(nèi)青子的真實身份，奪回了自己晴雨姬的名號。

    命書中寫道，狼狽落幕的竹內(nèi)青子面對白川家的指責(zé)與發(fā)難，孤注一擲地想要殺死白川彩子，卻被已經(jīng)魔化的霧見川吞噬，成了白川彩子的替死鬼。

    她一輩子都是白川彩子的替身，最終也“替”白川彩子而死。

    竹內(nèi)青子死后，白川彩子心靈的枷鎖徹底脫落，她一心一意地將注意力放在久我蓮身上，經(jīng)歷了無盡的坎坷以及磨難，最后得償所衷。

    但是現(xiàn)在，有一個很大的問題，就是霧見川的魔化。

    望凝青面無表情地端坐著，揉搓著手中一團(tuán)銀灰色的水花，最近一段時間霧見川不常在她身邊，卻給了她一朵能暖手、能吃人的小水花。

    小水花是一個灰白的人形，捏上去軟軟滑滑，還會反過來抱住望凝青的拇指哼哼唧唧。望凝青看著有些眼熟，莫名想到了庭院里那只沒有妖氣的小妖。

    望凝青打開紙門往庭院里張望，那躲在蔭蔽中的灰色人影已經(jīng)不見了，也不知是畏懼霧見川大妖的氣場，還是太過弱小以至于消散了。

    命書中沒寫霧見川魔化的契機(jī)，但望凝青推測祂是吞噬了太多人和妖怪最終魔化，自桂里被霧見川吞噬之后，祂肯定會露出更多馬腳。

    果不其然，沒過多久，平安京中便開始頻頻出現(xiàn)失蹤案，陰陽寮很快便察覺到了異常，開始派遣陰陽師入各家暗訪。

    而白川彩子這時候才知道桂里失蹤了，許是氣運之子面對危機(jī)總有靈光一現(xiàn)的時候吧，她直覺桂里的死與竹內(nèi)青子有關(guān)。

    白川彩子和竹內(nèi)青子的矛盾進(jìn)一步激化，兩人平日交談綿里藏針還是其次，更重要的是，她們開始明里暗里地對對方下手了。

    或許是終于意識到竹內(nèi)青子和白川彩子只能活一個吧，命軌的齒輪終于吱嘎運作，開始悄然契合。

    桂里是平安京中最先失蹤的人，而那段時間恰好久我蓮在白川家發(fā)現(xiàn)了黃泉的入口，因此陰陽寮便將目光鎖定在了白川宅。

    一事不勞二主，這件委托同樣是由久我蓮接下。由于這次案件涉及到諸多貴族，鬧得整座平安京人心惶惶，所以久我蓮是受了天皇之令而來的。

    察覺到白川家的異樣，久我蓮調(diào)閱了史料，并從中發(fā)現(xiàn)了蹊蹺。

    對于久我蓮的到來，白川彩子很是驚喜，當(dāng)久我蓮問及桂里時，白川彩子沒忍住心中怨憤，說出了自己的猜想：“青子應(yīng)該知道什么?！?/br>
    “為何這么說？”久我蓮凝神道，“這次案件很明顯是妖怪所為，姬君這么說是有什么依據(jù)嗎？”

    “侍女說，桂里失蹤前恰好負(fù)責(zé)青子的禮儀課，青子的禮儀一直讓她很頭疼，所以她對青子很嚴(yán)格，青子也不喜歡她?！辈首拥溃叭绻侵谎忠匀?，為何只吃了桂里桑而不對白川府內(nèi)的其他人下手？許是因為背后有人指使，而桂里唯一可能得罪的人就只有青子了?！?/br>
    久我蓮不置可否，他如實記下了白川彩子的說辭，又詢問了一些白川家的異常。

    這方面，白川彩子倒是給出了一些有用的線索：“似乎從很久以前開始，家里就三五不時的有下人出事，也不是枉死，而是自殺?！?/br>
    “姬君還記得十年前的白川府嗎？”久我蓮記下了這條線索，冷不丁地反問道。

    “……不記得了?！卑状ú首舆炝艘幌?，十年前她還未降臨這個世界，“那時年紀(jì)太小了，也不常出門。”

    “原來如此。”久我蓮用筆桿敲了敲卷軸，“所以，竹內(nèi)青子是兩年前才來到白川家的，她的本家在哪里？”

    “……似乎是白川家分家的孤女?！卑状ú首咏g盡腦汁才從侍女們的閑言碎語中翻找出一些消息，她有些悚然地發(fā)現(xiàn)自己并沒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了解竹內(nèi)青子。

    久我蓮皺了皺眉，既然是白川家的分家，那應(yīng)當(dāng)也是貴族，讓貴族當(dāng)貴族的影武士？

    竹內(nèi)青子的容貌和白川彩子如此相似，想來血緣也十分相近。白川彩子的影子說得好聽點是影武士，但誰都知道是為了解決“妖怪求娶”的祭品而已。

    “姬君已是局中人，因此這條消息告訴姬君也無妨?！本梦疑?fù)窬芰税状ú首拥姆畈瑁x開時卻道，“以前白川家的地界里，有一條河?！?/br>
    白川家本是地方大名，領(lǐng)土并不在平安京，只是十年前白川家主被召回平安京但任大納言一職，這才將白川家現(xiàn)在所在的府邸賜給了白川家主。

    “二十年前平安京郊外曾有寺院名曰大河，十七年前恰逢干旱，之后便是長達(dá)五年的疫情，十二年前河水干涸，平安京擴(kuò)建，于此之上修建了府邸?！?/br>
    “您是說……”白川彩子只覺得后背一涼，神情有些驚疑不定，“那條河、那條河和霧見川有關(guān)嗎？”

    “目前還不能確定，需要查找更多的情報，所以如果有什么線索，還請盡快通知我?！?/br>
    久我蓮說完便告辭離去，他轉(zhuǎn)道去了白川家主那里，詢問了竹內(nèi)青子的身世背景。

    “竹內(nèi)是白川的分家兼屬臣，即便領(lǐng)地戰(zhàn)敗了，其家資也有一部分上繳，白川家有義務(wù)將其遺孤養(yǎng)大?！本梦疑彌]有避開這個傷人顏面的實情。

    白川家主有些不悅：“這我當(dāng)然知道，青子這不是好好地長大了嗎？吃穿用度都跟我的女兒一樣，以后白川家也肯定會好好地將她嫁出去的?！?/br>
    竹內(nèi)青子是彩子的影武士還是個秘密，久我蓮也沒有讓白川家主察覺到他已經(jīng)知曉了此事，轉(zhuǎn)而問起了青子的經(jīng)歷。

    “也就是說，因為竹內(nèi)家覆滅，青殿的過去、經(jīng)歷，白川家都一概不知一概不曉，是嗎？”

    “沒錯?！卑状抑骰叵肫鹬駜?nèi)青子前來投靠時那副灰撲撲的樣子，“現(xiàn)在也很難想象一個十來歲的女孩如何千里迢迢地從領(lǐng)地跑到平安，但我記得她當(dāng)時背著一振太刀，許是家學(xué)淵源，會一些刀術(shù)吧。青子在家中一直很低調(diào)，而且也很聽話乖巧?！?/br>
    久我蓮在卷軸“刀術(shù)”那一行畫了個圈，又在“師從陰陽道家”后面畫了個待定的符號：“我明白了，感謝您的配合?！?/br>
    之后久我蓮探訪了家中的侍女，他們的證詞也大同小異。

    “以前的確經(jīng)常聽見下人自殺的傳聞，夫人還在的時候覺得有些鬧心，而且也不吉利，便命人將后院的井口給封了，讓下人去外頭取水。”

    “這兩年倒是沒再聽過這樣的傳聞了，怕不是以訛傳訛吧？”

    “青殿嗎？是位脾氣很好的姬君，但總有種深不可測的感覺，那樣的氣度絕不僅僅只是武家的小姐。”女仆葵提起竹內(nèi)青子時，神情有些微妙的變化，“初見那時我就在想，青殿應(yīng)當(dāng)是被竹內(nèi)家當(dāng)做繼承人來養(yǎng)的吧。雖然很狼狽，但看上去一點也不驚慌，有種遠(yuǎn)超年齡的淡然?！?/br>
    “忍耐力十足?！必?fù)責(zé)教導(dǎo)青子禮儀的女房花咲接見了久我蓮，在談話中嘆息道，“從沒見她生過氣，那雙眼睛是真正見過苦難的人才會有的模樣?！?/br>
    七零八碎的言語，拼湊出一個眾人眼中的竹內(nèi)青子。久我蓮看著寫滿了小字的卷軸，一時間陷入了沉思。

    所有的線索都指向了同一個人，正如白川彩子所言，竹內(nèi)青子有著難以洗脫的嫌疑。

    其一，無人知曉她的過去以及來歷，擅長刀術(shù)又能殺鬼，竹內(nèi)青子身上顯然有不為人知的秘密；其二，留在井蓋上的道家真言，黃泉中來自人間的毒蝴蝶，甚至于在黃泉中相遇時躺在忘川中的少女，如今仔細(xì)一想，此事處處都透著詭異；其三，桂里的失蹤和第二位受害者的失蹤事件有著相當(dāng)長的間隔期。

    最后，需要暗訪的人只剩一個，她的名字寫在卷軸的結(jié)尾，比起他人詳細(xì)的資料，她的故事寥寥無幾。

    去見她吧，久我蓮心想。

    去見那只浸泡在毒液中的蝴蝶。

    第133章 【第20章】凄苦小孤女

    仿佛早就料到久我蓮會前來拜訪一樣, 竹內(nèi)青子讓人早早備好了茶點，在屋內(nèi)點燃了熏香。

    久我蓮沒有拒絕竹內(nèi)青子的奉茶，身穿華服的女子低垂著頭顱研磨著石舀中的茶粉, 垂頭的弧度恰到好處的嫻靜，溫柔得與黃泉中的持刀少女判若兩人。

    “那么，您想問什么呢？”竹內(nèi)青子將茶盞朝著久我蓮?fù)迫?，微微抬頭，露出一張淺笑盈盈的面孔。

    久我蓮笑了笑，沒有急于尋求一個答案, 反而抿了一口茶, 款款道：“黃泉一別, 不知姬君可好？”

    望凝青本就沒想過能永遠(yuǎn)瞞住久我蓮, 畢竟久我蓮相當(dāng)于平安京時代的“偵探”，所以她也輕輕一笑：“好，沒有礙眼之人, 本是再好不過了。”

    她那副毫不掩飾對白川彩子憎惡的態(tài)度總會讓久我蓮感到意外, 他見慣了凡人的遮遮掩掩，很少見到有人惡得如此坦蕩。

    既然竹內(nèi)青子已經(jīng)主動遞來了由頭, 那便也沒必要繼續(xù)寒暄客套, 久我蓮展開卷軸，進(jìn)入了正題。

    “花見月十二日的夜晚，姬君在哪，做何事, 是否有人作證？”久我蓮說了一個日期，望凝青想了想，那是桂里失蹤的夜晚。

    “那時死里逃生不久，夜晚除了安寢還能做什么？”她捧著茶杯, 溫溫一笑，“至于人證，您莫不是想說，我有相好往來？”

    久我蓮不為所動，面上仍舊掛著輕淡的笑容：“所以，姬君那夜身在白川府邸，安寢，無人可以作證?！?/br>
    “我知道你想問什么，久我君?！蓖喾畔铝瞬璞?，斂去了笑，語氣輕慢而又無畏地道，“你是想問我桂里的事吧，實話說——”

    “蓮?！庇行┩回５模梦疑?fù)蝗婚_口打斷了望凝青的話。

    “什么？”望凝青困惑，一時間沒能反應(yīng)過來。

    “喚我‘蓮’便好。”久我蓮微笑，仿佛不是在審訊犯人，而是在跟好友交談。

    “……”望凝青定定地看著久我蓮的笑臉足足三秒，拿不準(zhǔn)這是掌控審訊節(jié)奏的手段還是別的什么，但她本能感到了危險和這句話中的不容拒絕，“好吧，蓮君?！?/br>
    她忍耐著繼續(xù)說了下去：“我知道你是想問我桂里的事是否與我有關(guān)，但我實話告訴你，我雖然討厭白川彩子，但我并不不會同樣討厭她身邊的人?！?/br>
    “為何？”久我蓮當(dāng)然不會輕信嫌疑人的說辭，“感覺”在案件中是最無用的，唯有“動機(jī)”才能說明一切。

    “你知道我為何討厭白川彩子嗎？”望凝青反問，遂又自問自答道，“因為我跟她，是一棵凌霄樹上同時開出的兩朵花。”

    “花想要開得美麗，就必須不斷掠奪對方的養(yǎng)分，一旦退縮了，死的便是自己了?！?/br>
    “我想開花?！彼中Γ跋腴_得美麗，驕傲又漂亮地活著?！?/br>
    “我是白川彩子心臟上的枷鎖，她是我深夜時分揮之不去的噩夢，只有對方徹底從自己的生命中消失，我們才能過好自己的一輩子?！?/br>
    惡意會讓人變得狹隘，不能除掉惡意的根源，就無心去看更廣闊的天空。

    “但是，我憎恨她，卻不代表我會憎恨站在她身邊的人?！彼f道，“像葉子一樣不值一提，因為他們而沾上污點更是不必?！?/br>
    “至于桂里總是在禮儀課上為難我這件事，比起賣兒賣女依舊吃不上飯來說，那可真是不值一提?！?/br>
    久我蓮莫名想到了曾經(jīng)服侍過藤原中宮的女房花咲的言語——“那是一雙真正見過苦難的眼睛?！?/br>
    “原來如此?！本梦疑彸聊季?，才道，“初見姬君時便是深夜，那時姬君手刃了妖怪婆，然而尋常刀刃很難對妖怪造成傷害?！?/br>
    “姬君通陰陽術(shù)嗎？”

    這個漏洞望凝青早就準(zhǔn)備了一套說辭來彌補：“不，我不會陰陽術(shù)，若說有殺鬼之能，是因為我奔波流浪時遇見了一位來自華夏的道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