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筆沾了沾墨水，柔潤的筆尖在硯臺的邊角處別了別，將過于飽和的墨瀝了出去。

    他提筆，落字，在那印有滄浪紋的梅花箋上寫下了流暢端正的字跡。

    “優(yōu)美的事物，是晴天的小雨，空氣濕潤不燥，泥土松軟不濘，飄忽的細(xì)雨被風(fēng)吹得歪斜，透過枝葉照來的虹彩也跟著搖擺不定?！?/br>
    那彩虹就那么小小的一點，荷葉上蓄的水珠被光一照，那彩虹便鉆進了他的掌心。

    “如月息更來，吸氣尚覺得冷，晨間起得早了，木漏日下見樹葉凝了一層薄霜，葉脈清晰可見?！?/br>
    “竹最為雅致，玉竹最好，紅線系了木作的牌子高高掛起，風(fēng)一吹，耳聞喀啦喀啦的催眠之曲?！?/br>
    寫到這，他忍不住微笑，紅線纏竹聽上去的確很美，但總有小動物被繩捆住，所以也只是催眠了一下午。

    “換了風(fēng)鈴，音色甚美，就是下雨時敲得太急，聽著有些可憐?！?/br>
    “開懷的事，是林中竄出兩只狐，彼此打鬧嬉戲，踩在剛落了花的土地上，留下一個鑲了花的腳印?！?/br>
    他當(dāng)時蹲在腳印邊看了半天，忍不住用食指戳了戳那看上去粉嫩軟綿的“爪心”。

    “文披月寄來的書信，好友相贈的鮮花餅，紅底黑邊的食盒翻開了蓋子，點點碎屑沾在信上，好似看見友人咬著鮮花餅奮筆疾書的神情?！?/br>
    “水無月，下了一場大雨，冒雨趕回屋舍，滿身狼狽泥濘，在溫暖的和室內(nèi)清洗沉重的身體，轉(zhuǎn)身，看見庭院里的紫陽花在雨中變了顏色?！?/br>
    他的筆尖微微一頓。

    “是青紫?！彼@，仍舊落筆。

    一樁樁，一件件，都是反反復(fù)復(fù)斟酌了語句，這才鄭重地下筆。

    “花咲月，枝頭的櫻花開得正好，一片櫻瓣兒飄落在茶湯上，小孩朝湖中丟石子，噗通一聲響?！?/br>
    “夏天，蟬鳴如雨，吱吱不停。有人覺得煩了，很用力地關(guān)窗，抬眼往外看，滿樹的熱鬧，卻不見半只蟲縷?！?/br>
    “等到雨季，三五不時地下雨，衣物沉甸甸的，浸了水汽。身子不爽利，心情也難暢快，偶爾出太陽便會覺得開心?！?/br>
    “秋風(fēng)雁來，月見濃染，穿過滿地紅楓，踩在枯葉上的聲音，像木柴在燃燒。樹葉想必也是燃燼了，才會飄落于地?！?/br>
    “山眠，雪化妝，冰面鏡，碎雪直往衣擺里鉆。抓一把吧，以為柔軟如櫻，誰料滿手濕膩。”

    “夜晚，獨自飲酒，酒杯中的月輪朦朧泛黃，暮風(fēng)有些涼，卷著葉落在地上?！?/br>
    “去了海邊，能聽見潮sao，整夜無眠。”

    “晨起，奔往海邊，卻見退潮時，有些海水被忘在了沙灘上。”

    這一段他寫得飛快，比起先前的鄭重，這一段就像傾述一樣，一筆而就，毫無遲猶。

    寫完，他的速度再次慢了下來，筆尖在硯臺中來回研磨，卻遲遲不寫下最后的落款。

    “我實是見過很多人，走過很多的地方，但人間的美景這么多，我怕自己一生都看不完?！?/br>
    “本想為你作詩，但怎奈何詩才不佳，為你作詩的人又那么多，你怕是不耐煩看的?！?/br>
    他在最后一年的“美景”后款款落字，字里行間盡是平安京男子特有的含蓄與委婉。

    “這一年，是寂寞的?！?/br>
    她離去的第三年，他終于，感到了孤單。

    他寫了最后這一行字，也沒有過多解釋，所有的心事都已經(jīng)寫在了風(fēng)景里，說得太多，便容易讓人為難。

    昏黃的燈光中，他靜靜地垂首，蟬鳴和雨聲在夢中淅淅瀝瀝，一動一靜，皆是零落在時光深處斑駁而又破碎的感情。

    ——相聞歌離蟬時雨，不見伊人不見卿。

    第141章 【第1章】天才魔法師

    望凝青回到道場, 第一句話就是：“有沒有氣運之子斷情絕愛的世界？”

    趴在水月鏡旁看著小千世界命輪軌跡的靈貓滄桑地嘆了一口氣：“尊上，氣運之子得天道眷顧，生來便擁有一切, 當(dāng)然也包括愛情?！?/br>
    望凝青面無表情，身為不得天道眷顧之人, 她絲毫沒有被這句話嘲諷了的自覺, 兀自道：“那就找一個絕不可能被氣運之子愛上的身份。”

    “那樣真的能阻止尊上您無處安放的魅力嗎？”靈貓委屈地團成一團，話語含怨, “久我蓮可是心性接近忘情道的人間之神，他的負(fù)面情緒少得接近于無。就算是白川彩子那樣的惡德氣運之子, 他也能在日積月累的相處中發(fā)現(xiàn)她品性中美好的一面, 并加以引導(dǎo)、幫助、教誨?！?/br>
    “可是您看看您都做了什么？”靈貓痛心疾首地道，“人生這么幸福美滿的氣運之子就這么被判了無妻徒刑, 一生缺憾，這合理嗎？”

    望凝青無動于衷, 即便煉化了竹內(nèi)青子的情感，于她而言，這短暫的一生也不過是浩浩滄海中的一顆粟。

    “這一世我從未插手，我的所作所為都符合‘竹內(nèi)青子’這一身份?！蓖喾瘩g道，“要么是命理有誤，要么是陰差陽錯，怪不得我。”

    “是啦是啦，不過是此世的氣運之子由二化一, 大妖由魔成佛，世人不知晴雨只知蝶姬而已，真的合情合理，沒多大差錯。”靈貓噘著嘴賭氣道。

    望凝青聞言偏頭看向水月鏡, 正如靈貓所說，這個氣運繚亂的世界被微妙地“撥亂反正”，那些本該屬于白川彩子的氣運又重新回到了久我蓮的身上。

    白川彩子，晴雨姬，原本應(yīng)該青史留名并且成為大陰陽師久我蓮傳奇一生中濃墨重彩的一筆，但如今卻淪為蝶姬故事中存在感稀薄的“表小姐”，甚至連“晴雨”之名都隨著時間的流逝而被遺忘。而這位異世之女在久我蓮離開后也沒有得到應(yīng)有的成長，一直在失意中憤懣著、不甘著，最終庸庸碌碌地度過一生。

    反觀久我蓮，他的人生軌跡倒是沒有太大的變化，反而還更為充實。他的活動范圍不再局限于平安京，整個霓虹國度都流傳著他的足跡以及傳奇。

    傳聞，他擊敗了瘟神，與各路神明締結(jié)契約，在饑荒年間帶來了稻荷神的麥穗，在洪災(zāi)來臨時直面龍神之威，甚至還被鳴神邀請到了高天原，與眾神把酒言歡。

    他挫敗了黑巫女名殘雪的陰謀，開解了這位曾經(jīng)的圣賢，最終目睹她的靈在茫茫白雪中被蹁躚而來的紫蝶送往忘川。

    傳說，他拒絕了高天原的邀請，放棄成為永恒不變的尊神，轉(zhuǎn)而投入忘川，將自己對人間的思念以及大愛全部托付給蝶姬的化身。

    傳說，他那耀如日輪的靈魂還在塵世輪回，他于人間行走，在未來締造全新的傳奇，書寫另一段溫柔的故事。

    當(dāng)然，也有傳說他最后隨著蝶姬化蝶而去，不過鑒于這段傳說很可能借鑒了華夏的某個著名愛情故事，所以可信度不大，只能算世人對他的美好幻想。

    原本應(yīng)該與竹內(nèi)青子毫無交集的名殘雪過早露面，她籌備百年的計劃在霧見川和久我蓮這對雙生子面前折戟沉沙。霧見川成佛之后，名殘雪意圖獻祭整個平安京從而構(gòu)建“極樂國”的結(jié)界，讓所有人都能“真名匿隱”，類似“神隱”，從此不會生病不會死亡，也不會回歸黃泉。

    然而，名殘雪的陰謀被久我蓮挫敗，她在陰陽道術(shù)的對決中敗給了久我蓮，受到人魚血rou的反噬消散成風(fēng)雪。

    這個可悲可嘆的靈魂最終被忘川引渡，她那一直竭力掙扎、為他人而活的一生也終于停止了無望的搖擺，隨著思念的流水抵達常世的彼岸。

    名殘雪逝世之后，平安物語篇的《火蝶印》、《三途川》、以及《忍冬》三則故事都正式落下了帷幕，而在這之后，久我蓮向天皇請辭，孤身一人去了遠方。

    九條修一因竹內(nèi)青子的逝世而驚慟，雖然被meimei九條紀(jì)子阻止了出家的念想，但往后余生，他為蝶姬做了無數(shù)的和歌俳句，成了一名修禪的居士。

    霧見川沒有成為霓虹國歷史上的三大鬼王，反而在成佛后引領(lǐng)了一種全新的宗教信仰。

    祂雖然化為了名為“忘川”的概念，沒有自我的意識以及形態(tài)，但在人類千百年來的信仰和愿力的澆灌之下，或許最終還會幻化出神祗的模樣。

    鑒于蝶姬與忘川已經(jīng)是霧見川故事中的一環(huán)，未來幻化出形態(tài)的霧見川或許會被流傳于世的傳說影響，更具人性的同時也對蝶姬留有極為深刻的印象。

    “所以說，霧見川的分靈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竹內(nèi)青子的庭院里。”望凝青回顧過往便發(fā)現(xiàn)了無數(shù)細(xì)節(jié)上紕漏，她這一世幾乎就是敗在這些積少成多的細(xì)節(jié)之上。

    “白川家的府邸建立在霧見川的殘骸之上，雖然祂的即身佛已經(jīng)被名殘雪帶走，但任有屬于祂的靈在河川的殘骸上徘徊游蕩。”一直都在水月鏡中觀測一切的靈貓自然比望凝青更清楚命軌在哪里偏移了軌道，“尊上斬殺惡鬼的行為對于霧見川而言是一種超度與凈化，同時也加深了霧見川對生死的感悟?！?/br>
    原命軌中的霧見川漠視生命，除新娘白川彩子以外人人都是蜉蝣草芥，生命之于祂便如同飄零的落葉，感受不到其鮮活，自然也不會珍視其價值所在。

    而在這一世中，霧見川的靈一直注視著竹內(nèi)青子，青子對生的欲望觸動了無心無情的霧見川。祂見過八重?zé)挭z中無盡的苦難，也見識到了活于人世的凡人不顧一切也要向上的力量，祂對生死的認(rèn)知終于形成了一個完美的閉環(huán)。

    也正是因為意識到生命是如此的來之不易，祂才會想起大河寺和尚們的教誨，從而生出佛的“慈悲”。

    最終，霧見川在佛魔一念之間選擇了“佛”，和當(dāng)初在人與妖之間做出選擇的久我蓮一樣。

    一念之間，真的只在一念之間，不過是如此細(xì)微的偏差，卻造成了這般巨大的動蕩。

    “果然如此?！敝駜?nèi)青子的命軌中并沒有滅殺惡鬼這一項，所以望凝青便猜測自己應(yīng)當(dāng)是在這里出了差錯，“但竹內(nèi)青子若無殺鬼之能，根本就無法在遍地惡鬼的白川家中活下來，確?！駜?nèi)青子’的命脈能夠延續(xù)，這難道不是司命星君應(yīng)該考慮的事情嗎？”

    “啊，關(guān)于這一點啊?！膘`貓抽了抽嘴角，“實際上，我正想跟尊上訴說此事，司命星君說您這一世輪回做得很好，不用把這些放在心上?！?/br>
    “何意？”這一世的命軌可以說是完全偏離了軌道，不僅異世而來的氣運之子隕落，還催生出一位本不該存在的佛。

    “因為白川彩子本身也是‘變數(shù)’，現(xiàn)在的命軌只能說是回歸了原樣，并不算崩盤?！边@便是靈貓一直忍著沒闖進小千世界尋找望凝青的原因，“天道其實不在乎異世而來的氣運之子，祂真正眷顧的人只有久我蓮一個。若是白川彩子分薄了久我蓮的氣運那祂自然會愛屋及烏，但如今，她在天道眼中跟普通人沒有什么兩樣?！?/br>
    “而且，霧見川身化忘川，黃泉徹底穩(wěn)定了下來，對于后世而言也是功在千秋萬代，所以天道沒有阻止，甚至還推波助瀾了一把?！膘`貓比了個推的動作。

    “我倒是一直在想這個問題?！蓖嘭?fù)手而立，淡淡道，“原命軌中的霧見川成魔，忘川消逝而無繼任者，黃泉不穩(wěn)，生靈涂炭，此事又要如何解決？”

    “這個啊?！膘`貓的耳朵微微一折，“我問過了，這的確是一件可怕的災(zāi)難，甚至千百年之后依舊沒能解決這個禍端?！?/br>
    原來，在原本的命軌之中，名殘雪的陰謀直到最后一刻才被揭穿，而那時霧見川已經(jīng)徹底魔化，就連大陰陽師久我蓮也無力回天。這對同為黃泉子的雙生子遵循著某種宿命一般站在了完全對立的兩方——承載了無數(shù)人類期望的大陰陽師與承載了無數(shù)妖魔怨念的霧見川，最終以霧見川的敗落與湮滅作為收場。

    久我蓮擊潰了魔化的霧見川，但也導(dǎo)致忘川消逝，黃泉動蕩。

    “最后補上這個窟窿的人是名殘雪?！膘`貓攤了攤手掌，“她是個可悲的女人，執(zhí)著了一生的大愿在最后才發(fā)現(xiàn)是騙局一場，她幡然醒悟，但為時已晚。”

    名殘雪逆轉(zhuǎn)了陰陽，但最終降臨于世的并非永恒的極樂之國，而是滿目瘡痍、人間煉獄一樣殘酷的景象。

    “她意識到自己的追求的極樂是不存在的，也或許她早就知道但卻自欺欺人地假作不知罷了?！膘`貓搖了搖頭，“她用自己的生生世世去彌補這場過錯?！?/br>
    名殘雪原本的結(jié)局并沒有水月鏡中呈現(xiàn)出來的那般溫柔，相反，可以說是殘酷到極點了。

    大錯已成，難彌過往，名殘雪召集了追隨自己的巫女，將逆轉(zhuǎn)陰陽的儀式傳承給了她們，叮囑她們以后每隔百年便要找到她的轉(zhuǎn)世，重現(xiàn)獻祭的儀法。

    “而她會帶著塵世間所有的愛與思念一同被黃泉流放，熬過八重地獄的刑罰，重回人間，代行忘川之責(zé)，直到黃泉誕生新的忘川?！?/br>
    名殘雪是個可悲而又可敬的人，她選擇用這種方式去彌補自己對塵世造成的創(chuàng)傷。

    在地獄承受殘酷的刑罰，在人間接受獻祭與苦難的傾軋，用生生世世不得好死去等待一個或許永遠不會到來的希望。

    “但這么大的窟窿，名殘雪一人是無法完全擔(dān)下的，所以只能用命去填，用尸山血海去堵。那些追隨名殘雪的巫女，最終也都獻祭給了忘川。”

    后來，一些巫女們?yōu)榱寺男新氊?zé)而誕下了子嗣，建立了“名殘”家，這殘酷的儀式也延續(xù)了下來，直到白川彩子原本所生活的那個年代，才出現(xiàn)了曙光。

    靈貓甩著尾巴，拍散了蓮池中的影像：“所以說，尊上做得很好，在您看來可能只是隨手渡人成佛，但實際阻止了一場絞殺了無數(shù)生靈的大災(zāi)，可謂功德無量?！?/br>
    “非我之功?！蓖嗄坏?fù)u頭，“這是霧見川的緣法，與我無關(guān)?！?/br>
    經(jīng)過靈貓這一解釋，望凝青也終于意識到這次輪回隱隱的違和感是從何而來，恐怕天道也有心利用她去改變這殘酷的未來，所以將久我蓮的命途更改。

    望凝青心想，天道無心無情，只是一種運轉(zhuǎn)萬象的規(guī)律。但每個世界的規(guī)律和法則都有所不同，而人難以窺伺天機，故而才有偏差。

    “罷了，無事便好?！蓖嘁膊⒎遣恢兺ㄖ?，既然司命星君和天道都不追究，她自然不會緊咬不放，“下一世去哪？”

    靈貓幽怨地看著望凝青，道：“雖然司命星君和天道都不追究，但尊上，您還是要反省一下自己的反角為何會失敗啊？”

    望凝青聞言，便當(dāng)真低頭深想：“許是人總是難免會憐惜弱小的一方？更何況青子年輕、貌美，就算惡毒也會容易被人原諒?！?/br>
    “是嗎？”靈貓狐疑地看了她一眼，苦惱道，“那該如何是好？強大如容華公主、劍仙云出岫這樣的存在，人們便會對強者的過往深究不斷，對她們的所作所為感到理所當(dāng)然；而面對竹內(nèi)青子這樣的弱勢群體，人們又會產(chǎn)生不必要的同情與憐憫。又慕強又憐惜弱小，人類可真難辦?！?/br>
    “所以不上不下最好，但在道德這一方要占據(jù)下風(fēng)，這樣在大眾眼里看來便是可以嚼舌多嘴的笑料?！蓖嚅]眼，道。

    “還要跟氣運之子勢不兩立，最好是他就算從高樓上跳下去都絕無可能會愛上的存在。”靈貓舉一反三，順勢補充道。

    “不錯，甚至還能逆向而為，選擇一個強大但是有苦衷的氣運之子，既然人有慕強之心，便將之利用起來?！蓖囝h首補充道。

    “家世不上不下，道德占據(jù)下風(fēng)，跟強大的氣運之子勢不兩立，氣運之子還要強大并且有悲慘的過往！”

    靈貓激動地鉆進蓮池，沒過一會兒便叼出了一朵淡粉色的、顏色頗為粉嫩夢幻的合苞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