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寂夜如淵,sao影如魅。 沙沙── 樹叢間傳出不自然的聲響,手握小刀的中年男子輕手輕腳地撥開枝枒,東張西望確認四下無人,才抓緊能融入暗夜的黑色斗篷走出,以免被植物的尖刺劃傷。 扒了扒凌亂的黑發(fā),隻身站立在開著白玫瑰的花園中。他將匕首收回腰際,望向被月光映照、安靜地像頭蟄伏怪獸的三層洋房,眼底透著一股既興奮又怕受傷害的神情。 ──只要成功了,我就能又回到以前衣食無憂的美好生活。男子搔搔下巴許久未清的鬍渣,腦里迅速運轉(zhuǎn)思考接下來的行動。 心里有底后,他邁開步伐小心翼翼地上前打開雕著白玫瑰未上鎖的木門。大廳里邊正對著門的墻壁中央掛著一幅淡藍滿月的畫作,恰巧輝映從門縫逐漸照亮室內(nèi)的月光,靜謐、溫和且神祕。 可惜男子來到此處的目的并非為了欣賞作品。他急匆匆地關(guān)上大門,取下門旁柜子上精緻、刻有驚慌人面表情的燭臺,拿出事先準(zhǔn)備好的火柴點燃蠟燭,對于所有為藝術(shù)存在的物品及一旁的小字卡毫無興趣,靠著室內(nèi)微弱的月光和燭光直奔二樓記憶中的畫室。 來到地上沾染乾掉顏料的門口,他放下蠟燭奮力推開厚重的門板,拔尖的吱嘎聲似乎在警告整棟房子內(nèi)的事物:這兒有一位入侵者。沒料到會產(chǎn)生如此巨大的聲響,男子推門的動作一滯,慌張地仔細觀察四周是否有動靜,過了一會兒他只聽得到自己的呼吸聲,這才心一橫迅速將門完全打開。 這是一間滿是散落草稿、待完成作品和石膏雕像,四處沾有色彩與創(chuàng)意的奇幻房間。舉起燭火映照出的每件作品皆栩栩如生,彷彿再多看幾眼,已完成的部分便會動起來與人互動交流。 「親愛的爸爸,你到底在哪里啊……」男人喃喃怨道。 粗略走了房間幾圈,未發(fā)現(xiàn)心中屬意的目標(biāo),他不禁不耐煩地皺起眉,瞪著柜子上斜躺著一幅名為《前世今生》的未完成卻被裱框的印象風(fēng)格畫作。 隱約可見,畫中所呈現(xiàn)的是從未見過的黑發(fā)男子執(zhí)起金色長發(fā)女子的手,朦朧背影雙雙遁入尚未補滿色彩的背景。 洋房里所有的作品都出自被譽為魔幻藝術(shù)天才的父親,男人從小就知曉身為貴族藝術(shù)家的爸爸心思比貴族千金的母親還彎彎繞繞的。小至生活中的用具擺設(shè)位置都會經(jīng)過嚴密的考量,賦予其內(nèi)涵用途,更遑論平時創(chuàng)作的構(gòu)圖設(shè)計,總說:「任何事物若出現(xiàn)地毫無用處或沒有意義,那乾脆不要誕生。」 這句話,也常被套用在對他的教育上。 ……明明弟弟才是最沒有用的人,什么都不會,也沒天賦。 想起以前被苛責(zé)的不愉快,男人握緊燭臺的手指關(guān)節(jié)微微泛白,他上前用空出的手打算將怨懟發(fā)洩于始終無法理解的父親畫作上。沒想到手指才堪堪接觸到畫面中的人物,一股直覺牽引令他硬生生收住力道。 他再次置燭臺于一旁,把《前世今生》搬下來并拆掉畫框,另一幅同樣大小的人物畫作終于在不曉得被隱藏多久后重見天日。那是一名身穿貴族禮服、相貌氣宇軒昂,綁著黑色低馬尾的青年形象躍于畫紙上,戴著黑手套的右手掐著一朵白玫瑰,墨色的雙眼似是蘊滿怒意直盯畫外狂喜的人,無聲詢問對方想做什么。 就是這幅!傳說中的自畫像,《奎達爾》。只要賣出去,其不斐的價值必定可以還清自己的債務(wù)。 不以為意人物的神情變化,迅速復(fù)原現(xiàn)場,男人找到多馀的畫框簡單裱好《奎達爾》,扯下斗篷俐落地包好作品,舉起蠟燭快步離開房間。避免此刻的偷畫行動驚動自以為是的弟弟,他畫室的門也不關(guān)便逕直往大門走。 不幸的是,尚未抵達一樓大廳前,未見人影,卻聞其聲。 「我敬愛的哥哥,是你嗎?」沉穩(wěn)溫和的男聲響起,令扛著畫作的男子的心喀噔一沉,步履放緩。 看來免不了正面迎擊了。 勉強撐起客套的笑容,自尊高傲的他好整以暇地走完剩馀的階梯,來到和自己外貌如出一轍,唯有發(fā)色不同的人面前。 「呦,好久不見啊,卡斯托。」看著眼前身穿簡單居家服,只拿了一根木製手杖作為武器,渾身上下流露優(yōu)雅高貴、乾凈乖巧氣息的金發(fā)弟弟,男子不免怒從中來,普通的打招呼語氣隱含酸溜溜的不是滋味感。 雖說是雙生子,命運卻截然不同。 卡斯托放下戒備,主動上前一步示好,「波魯克斯哥哥,這段日子你去哪里了?為什么要躲著我們?聽到你破產(chǎn)的消息,我真的好擔(dān)心??!」 「收起你的假惺惺,卡斯托。」冷哼一聲,波魯克斯側(cè)過身子后退一步,遮掩抱著畫作的手,同時拒絕弟弟的示好,「身為那個人的繼承人,貴族間的訊息交流還能不靈通嗎?那些高級的妓院、賭場、酒館都有我的蹤跡,甚至我還揍過不少你派來接引的僕人,指不定你們在背后已經(jīng)把我說得多難聽呢?!?/br> 「看來哥哥還是不原諒父親遺產(chǎn)分配的事情?!箍ㄋ雇锌嘈Φ?。 「對,我不原諒也不明白。明明我繼承切格凡家族的能力,明明我們兩個對藝術(shù)的天賦展現(xiàn)差不多平庸,然而父親自始至終都對平凡無奇的你百般疼愛,甚至連貴族頭銜指定你繼承。」波魯克斯忿恨回應(yīng)。 「那是因為爸爸他早就看出你的心是自由的,波魯克斯。從小哥哥就會反抗、大聲說出自己的想法,不遵守家族里的規(guī)定,他不希望你的人生被『切格凡』束縛?!瓜肫鸶赣H生前難得與自己敞開胸懷談天,卡斯托首次轉(zhuǎn)達在他們眼中為嚴父的奎達爾真正的心聲。 「那至少我的生死他總該管一下吧!」波魯克斯爆吼,額角浮現(xiàn)青筋,「生前,很少過問我在外面的事情,遺產(chǎn)的事連跟我討論都沒有,直接把家族管理的畫廊、藝術(shù)品交流通路,連這間工作畫室和所有作品全部留給你。死后,我只有幾張他簽名的支票,這不是告訴我錢花完就好上路找他?」 卡斯托答不上話,有些心虛地低下頭。他了解若是告訴波魯克斯父親所背負的秘密和壓力,視貴族血統(tǒng)出身為傲的哥哥必定承受不了。 而且,奎達爾也確實表明過,希望未來的子孫能夠遠離所謂的「家族能力」。倘若波魯克斯不成為家族勢力的一部分,沒有后代,便朝所望近了一步。 波魯克斯見狀在心底嘆了口氣。忌妒歸忌妒,埋怨歸埋怨,無可否認的是面對血濃于水,個性處事更乖順努力的弟弟,總會覺得如今甘愿墮落的自己不配遷怒于他。 「今后我們就此別過,好好跟你的妻小過日子?!钩聊魂?,波魯克斯緩和語氣,繞過卡斯托淡然地給予祝福。 卡斯托立即轉(zhuǎn)過身伸出手,本想阻止哥哥的動作,不料一把扯下波魯克斯用斗篷掩藏的秘密,「等等……哥?」 不防會有這意料之外的舉動,波魯克斯單手力道松懈,畫作與布應(yīng)聲落地。暗暗喊了聲不妙,他連忙蹲下以身遮住作品,不想讓弟弟見到偷走的東西為何,可察覺不對勁的卡斯托面色轉(zhuǎn)為嚴肅,一聲不吭地壓低身子,使勁抽起斗篷。 揚起的黑布,開啟那藏于潘朵拉寶盒深處的悲劇。 「你竟然這么快找到『爸爸』!」隨著真面目揭曉,卡斯托不可置信地瞪大雙眼看向波魯克斯。 僅僅呆愣幾秒,波魯克斯馬上回神揮舞手中的燭火,逼退卡斯托作勢爭搶的舉動,「別過來!」 「不行,唯有這幅畫哥哥千萬不能拿到外面去賣?!?/br> 卡斯托猜想是奎達爾殘留的能力跟他產(chǎn)生共鳴,否則以多年未踏足此處的波魯克斯心急程度,是不可能這么快找到那幅自畫像。 父親去世前經(jīng)常叮囑,若心里還有他這位爸爸,那么《奎達爾》就不能現(xiàn)于世人前,更要好好保護。無關(guān)乎切格凡家族的名聲,而是作為一輩子所求達成不了的乞求者,向希望的延續(xù)者提出哀求,冀望和作品們安安靜靜地待在少有人造訪的洋房里。 遵照遺言,卡斯托將畫藏于來不及完成的《前世今生》中。而現(xiàn)在落入剛破產(chǎn)就來到這棟房子的哥哥手里,必定是要利用此畫賺錢還債,怕畫往后是要過上顛沛流離的生活。 咬緊牙根,無視火燭的威脅,卡斯托一邊使力搶奪畫一邊好言相勸道:「哥哥,這幅畫是爸爸他唯一一幅自畫像,不能把畫給別人?。 ?/br> 「就當(dāng)作是補償他對我做的一切,不要攔我!」 使盡力氣一揮,一陣令人心驚的悶哼聲從卡斯托的嘴里發(fā)出,波魯克斯的表情瞬間變得猶如燭臺人臉的可怖慌張。 「卡斯托?卡斯托!」 意識到傷害至親,波魯克斯慌亂地丟下畫與燭火,趕忙上前攙扶住跌坐在地的男子。 滴答、滴答。 血逐漸在地板上匯聚成小水漥,倒映外頭的滿月,遺傳自母親的華麗金發(fā)一部分被染成暗紅色。強烈的暈眩蓋過頭上傳來的疼痛,有好一會兒卡斯托無法言語,撐著額頭只覺得自己身在搖搖欲墜的懸崖邊,彷彿下一秒就要跌落世界的深淵。 「還好嗎?知道我是誰嗎?別嚇唬人?!?/br> 「哥……」良久,卡斯托回復(fù)神智終于擠出一個字,欲要往下說時被不合時宜的煙味吸引,抬頭便見被火吞噬的《奎達爾》,「燒起來了!快,快去救爸爸??!」 「畫出事了沒關(guān)係。人死不能復(fù)生,我……」 「現(xiàn)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挂幌蚍€(wěn)重的卡斯托難得失了冷靜,打斷哥哥的道歉,一把推開他搖搖晃晃地起身,在大廳內(nèi)焦急尋找最近的水救畫。 望著忍痛發(fā)顫的背影,沒想到弟弟對這幅畫如此執(zhí)著。波魯克斯也隨即站起,朝火源走去,不知是生氣還是真想滅火,毫不猶豫抬起腳落下,踩在燭火的引燃點──畫中人物的腹部處。 然而,因材料的關(guān)係,火勢早已蔓延近整幅畫,逐漸難以辨別奎達爾的面容。 當(dāng)波魯克斯想再次動作時,灰燼侵蝕的畫面出現(xiàn)異變,同時間,不知從房子的某處傳來凄厲的女人尖叫聲。 「奎達爾啊──」 穿透人心的哭喊,膽顫心驚的晃動。波魯克斯下意識張開手維持平衡,確定不是太累導(dǎo)致身體搖晃,而是整棟房子隨著泣音蠢蠢欲動,連才剛端起花瓶的卡斯托都因此腳步不穩(wěn),重摔在地。緊接著無數(shù)帶刺的藤蔓自墻上掛著的《靛月》里伸出,在波魯克斯尚未反應(yīng)過來前纏住雙腿,連拖帶拉地硬是要帶始作俑者入畫里。 「救救我!」 只來得及留下簡短的三個字,和一地在掙扎的過程中打碎的藝術(shù)擺飾,高大頹喪的男人被捲入深邃的黑夜之中,深藍色調(diào)的畫作剎那間變得腥紅嗜血。 大廳歸于平靜,烈火在燒完畫作后并沒有延燒下去,見證所有事發(fā)經(jīng)過的卡斯托咬牙爬到焦黑的畫框旁,把花瓶內(nèi)僅剩不多的水澆在灰燼上,像是在沖洗兄弟犯下的罪孽。 依稀在殘留馀溫的灰燼里可見,如他發(fā)色的金粉閃爍。 本想使力撐起身子,可腦袋里的暈眩鋪天蓋地席捲而來,意識漸漸地融入四周的沉靜。精神與疲憊互相拉扯,卡斯托終是敵不過傷口和方才的衝擊,閉上雙眼暈了過去。 他感覺做了好長好長的夢,長到以為哥哥的偷畫事件才是真正的惡夢。 隔天,擔(dān)心整夜未歸的卡斯托遇上危險,其妻子派了幾位僕人上山尋找,找著了昏迷的丈夫,卻找不到他口中叨唸的兄長。幾個月過去,失蹤已久的波魯克斯被巡邏路過的騎兵發(fā)現(xiàn)在畫室周遭的樹林里游蕩,把人給帶了回來。 然而,本該是天大的重逢喜事,可日子才過了沒多久,市井街坊開始喜歡在茶馀飯后談?wù)摼哳j衰之勢的當(dāng)?shù)刭F族。 有人說,切格凡家族因為雙生子中年鬩墻,觸怒他們父親奎達爾的天上之靈,抹去本來在某些畫作中存有的些許背影,降低作品的保存價值。 有人說,身為弟弟的卡斯托面善心惡,為了防止破產(chǎn)的哥哥奪回家產(chǎn),把人關(guān)在畫室施虐,謊稱波魯克斯失蹤。 也有人說,奎達爾那鬼斧神工的藝術(shù)技巧和「具現(xiàn)化」能力遭其他貴族忌妒,他們聯(lián)合起來施法詛咒切格凡家族后代,否則失蹤多日回家后的波魯克斯及本來尋找手足心切的卡斯托,又怎會一位癡傻、一位瘋魔?而緊急上任的下一代繼承人也無「家族能力」? 在這階級制度森嚴、只有貴族才能擁有魔法的時代,大伙始終對蒙著一層神秘面紗的切格凡家族注入許多臆測,用想像及輿論填滿空虛的好奇心。 只是,沒有人在意卡斯托后半輩子嘴里常呢喃喊的「他不是波魯克斯」是否屬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