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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可能的夜晚 第38節(jié)

    梁母從樓上下來,剛好看見這樣一幕。

    她只驚呼一聲,然后緊緊捂住了梁桉一的眼睛,聲音顫抖,但強做鎮(zhèn)定:“寶貝別怕,你爸爸很厲害的?!?/br>
    其實在一起生活久了,梁母早已經(jīng)和梁父一樣,張口總是溫柔的南方口音,只有那天,她的指尖顫兢兢,說了燕城的方言。

    那暴徒是個慣于尋花問柳的混混,沒什么真本事,也就對姑娘才敢動手,梁父每天做手打牛rou丸,剁餡攪拌,幾百斤牛rou里練出來的力氣,尚且能招架。

    梁父把人按在地上時,民警也迅速趕到現(xiàn)場,檢查過后,知道姑娘都是皮rou傷,便把兩人一起帶走了。

    爭執(zhí)時,梁父摔倒過,被旁邊一家鐵欄劃傷,手臂上有一道很長的傷口。

    梁母帶著哭腔,拿了醫(yī)藥盒,幫他消毒包扎,心疼得不得了,小聲埋怨他:“逞什么英雄呢,看看你傷成這樣。”

    梁父是好人,周圍鄰居誰家有忙他都會幫。

    他抹抹額頭的雨水,回到自己的工作崗位上:“來來來,牛rou丸管夠?!?/br>
    早點店內(nèi)的食客和外面排隊的人,都為他鼓掌,說他路見不平,是真英雄。

    梁桉一在滿室夸贊聲中,溜到父親身邊,看他纏著繃帶的手臂,擔(dān)心詢問:“爸爸,你要不要去醫(yī)院呀?”

    “不用,小傷,不礙事。桉一好好吃飯,一會兒mama送你去學(xué)校,要乖哦,聽老師的話?!?/br>
    “嗯!”

    臨走時,梁母無不擔(dān)憂地退回來,說她去單位請個假,送完梁桉一就回來幫他干活兒,讓梁父好好休息。

    她瞪他:“你不許逞能,忙完就去歇著?!?/br>
    梁父笑笑:“好好好?!?/br>
    可輿論就是在那個早晨,悄然改變的。

    早餐時間還未過,那些食客還擁在餐廳里討論剛才發(fā)生的事情,“好好的姑娘給打成那個樣子”“作孽哦”,一片熱鬧唏噓。

    派出所的民警匆匆忙忙跑來,要帶梁父去醫(yī)院。

    他們說,那對男女打架的緣由,是因為被查出得了“aids”。

    彼此間私生活都不干凈,都懷疑是對方帶來的,男人指責(zé)謾罵,最后上升為拳腳相加。

    起初店里只是安靜一瞬,像是所有人都沒反應(yīng)過來。

    民警見梁父怔著未動,急了:

    “走啊,快跟我們走啊!”

    “你知道‘a(chǎn)ids’是什么不?那是艾滋!”

    “你那手臂傷口那么大,肯定沾上他們的血了......”

    “得趕緊去篩查,看你有沒有被感染‘hiv’病毒!”

    梅雨季的雨,像是總也下不完,窗外一聲悶雷。

    食客像是忽然被驚醒,各個起身,驚慌逃竄。

    好像空氣里彌漫著致命毒氣,再稍微晚一秒跑出去,他們就會死亡。

    梁桉一被從學(xué)校接回來,街坊看見他,馬上掩住口鼻、退回去緊閉房門,避他如蛇蝎。

    他那時候小,不懂得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到家后只看見梁母哭腫了眼睛。

    梁父坐在一旁,像是想要伸手拍拍她的背,可手伸到一半,又急急撤回。

    那時候,科技與醫(yī)療遠(yuǎn)沒有21世紀(jì)的現(xiàn)代先進(jìn)。

    甚至,距離國內(nèi)首例發(fā)現(xiàn)“aids”和“hiv”,還未超過10年時間,“hiv”檢測設(shè)備并不算完善,光是等待結(jié)果,便需要幾個月的時間。

    那幾個月,像有一柄利刃,懸于他們一家三口頭頂,隨時可能落下。

    比生病更難熬的,是人言。

    住在巷子里那位姑娘沒什么生活本領(lǐng),輾轉(zhuǎn)過幾個男人之間。

    因而,她患“aids”的原因,被人們冠以諸多妄斷。往日同她走得近、有交集的人,也多被猜疑。

    流言發(fā)展到后面,梁父也被牽扯進(jìn)去。

    說有人自己親眼見過,那姑娘來早點店買牛rou丸湯,梁父對她很是和顏悅色,還多送她牛rou丸子吃。

    “他們喏,萬一是有過不正當(dāng)交易的呢,男人嘛?!?/br>
    “就是,要么那天別人都看熱鬧,就他急著往前沖?!?/br>
    “外面的女人有幾分姿色,就比家里的老婆順眼,瞧瞧,現(xiàn)在還可能艾滋嘞!”

    “哎,我說呢,怎么那樣急著逞英雄?!?/br>
    善舉已然變成了“逞英雄”。

    目的也不再是單純的路見不平,成了“別有用心”。

    那些非議,梁桉一的父母并沒有讓他聽見。

    起初梁母和梁父告訴梁桉一,爸爸可能會生病,所以不能和他們一起吃飯、一起居住,要等幾個月,檢查結(jié)果出來才知道怎么治療。

    他們把梁桉一保護(hù)得很好,給他在學(xué)校請了假,早點店也關(guān)掉,三口人在家里,陪梁桉一彈琴,情緒低迷,但偶爾也還會有歡聲笑語。

    可后來,事情再次生變。

    鄰居家20歲出頭的男孩不規(guī)則發(fā)熱近月余,體重嚴(yán)重下降、腹瀉、咳嗽,在家里吃藥,總也不見好,似乎還越來越嚴(yán)重。

    家里人怕出事,慌忙把人送去醫(yī)院,經(jīng)初步診斷,居然懷疑他是“aids”患者。

    男孩的家人拒不承認(rèn)兒子接觸過巷子里那位姑娘,一口咬定,一定是因為在梁父的早點店吃過牛rou丸,才會患病。

    一時間,在早點店吃過牛rou丸的街鄰人人自危,嚇得都跑去醫(yī)院,稍有個頭疼腦熱,都覺得自己是染了“hiv”。

    事情愈演愈烈,那些污穢的話,再次四散,比之前那些揣測難聽一萬倍。

    梁母梁父雖然做著普通工作,但都是大學(xué)生,兩人商量過后,把搜集到的關(guān)于“aids”和“hiv”的知識,手寫在紙上,由梁母帶著梁桉一,去外面張貼、宣傳,希望能以此平息或者安撫這場恐慌。

    空氣不會傳播!

    普通接觸不會染病!

    請大家不要怕!

    可他們出去,被人潑水丟菜,說讓他們滾回家去。

    某天夜里,梁桉一正在熟睡,二樓玻璃窗突然被打碎,有人丟了一串爆竹進(jìn)來,聲音炸響,一家三口都被驚醒。

    那些人在樓下潑了豬血,用紅色油漆寫了很過分的字樣。

    梁桉一那時年紀(jì)太小,心理承受能力遠(yuǎn)不及成年人。原本他就十分擔(dān)心父親,突然又受到驚嚇,應(yīng)激性失聰。

    那夜之后,梁桉一長達(dá)7個月,無法聽見聲音。

    也是那幾個月聽不到聲音的時間,讓梁桉一變得敏感。

    對他人情緒、周圍氣氛的感知,都比旁人更敏銳。

    唐良說,剛認(rèn)識時他也覺得梁桉一這人挺神奇,偶爾像能看懂人心思似的,沒想到原因竟然是這樣。

    學(xué)做炸醬面的那天,狄玥站在梁桉一家廚房里,追著梁桉一問:

    “梁桉一,你有讀心術(shù)么?”

    “你還說你沒有讀心術(shù)!”

    梁桉一送氫氣球和玫瑰給她那天,她趴在陽臺護(hù)欄上,興奮地向下望,問他,“你怎么知道我想見你?”

    他輕笑,說,“讀心術(shù)。”

    唐良顧嘆這段往事時,那些場景一幀幀,自狄玥腦海中閃過。

    根本不是什么讀心術(shù)。

    騙子。

    那只是他脫落掉陳年舊痂,但因傷口過深,而留下的受傷痕跡。

    看上去比其他皮膚更強韌,可那總歸是疤。

    是深深痛過,才會留下的。

    “你猜我是怎么知道這些的?”

    狄玥搖頭。

    唐良嗤笑一聲,說了另一件殘酷現(xiàn)實:

    當(dāng)時在國外發(fā)展得十分好的josefin,突然打算隱退,公司周旋良久,未能達(dá)到目的。他們只有那么一棵搖錢樹,失去后,開始走下坡路,領(lǐng)導(dǎo)層居然想要推梁桉一出去包裝做新的藝人。

    畢竟“l(fā)”很神秘,本來就自帶話題。

    “那群小人,去查了梁桉一的身世,我知道的這些資料,都是從公司一哥們手里看來的?!?/br>
    不過幸好那時,也有其他領(lǐng)導(dǎo)層惜才,極力反對這一舉動。

    且梁桉一也有了自己的經(jīng)濟(jì)積累,直接拿證據(jù)走了法律流程,和公司解約,然后回國發(fā)展。

    雨聲泠泠,狄玥覺得冷。

    不知是否錯覺,有股涼氣,從頭頂蔓延到腳踝,像身處南極。

    她隱忍著沒有開口,怕自己會哭出來。

    現(xiàn)在不能哭。

    唐良一定知道更多更多,她要聽他講完。

    他們是用中文交談的,咖啡店老板大抵聽不懂。

    但也許,他們之間的氛圍太過悲傷,老板不知何時關(guān)掉了音樂,端了杯咖啡坐去遠(yuǎn)處,把空間留給他們。

    昨夜宿醉,唐良一口氣說了太多話,嗓子又啞了。

    可他喝了兩口咖啡,繼續(xù)說下去。

    隨著唐良的講述,狄玥像是被帶回到90年代初期。

    她想象著那座南方小城,梅雨季節(jié)大概如同涼城,雨連綿不絕,那些人冷漠地對待著幼小的梁桉一和他的家人。

    梁父不能再經(jīng)營早點店,梁母也不能再去上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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