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阿朝仿佛從一場大夢驚醒。

    烈焰舔舐過她的身體,在沖天的火光中，周圍的景象如幕布撕裂。

    阿朝看見了瑯琊大師，不,應(yīng)該是逍遙子。

    她像被拉扯進另一個幻境里，身體沉進無盡的深海里,無數(shù)光影從身邊如星河流淌,她睜大眼睛,被迫作為一個旁觀者,看見了逍遙子的一生。

    逍遙子出身上古圣山玉虛山，修三千大道上八十一道中的風(fēng)月逍遙道,煉心煉情,逍遙世間。

    他生而一顆無量心,風(fēng)流隨性，修習(xí)于他如呼吸飲水，短短幾千年,他就已修煉至大乘至尊,堪為圣人之下第一人，也許再過萬年，也許再不過幾千年，他就能得以證道飛升，正列圣人之尊位。

    他修為高，又俊美無雙，有如過江之鯽的人癡迷地愛他，他并不拒絕，結(jié)過許多段情緣,圣門的同修,妖族的女王,精魅化作的靈魄……他會在結(jié)緣時情深地愛她們，但當(dāng)一段情緣成正果，他所有的溫柔和愛又會自然而然地收回，再去等待下一段情緣。

    那些美麗的姑娘總會不敢置信，瘋癲地試圖挽留他，但情愛于他不過是流過手中的細沙，流過就不會再重來，數(shù)不清的姑娘在他溫和卻淡漠的面孔前狼狽地流過眼淚，那些被辜負的愛意生出恨意。

    曾有一位云夢之濱的鮫人公主在他面前痛哭，她的眼淚一顆顆化作珍珠，她仰頭怨恨對他吼：“你玩弄別人的愛，你會受到報應(yīng)，我要詛咒你，詛咒你這輩子都不會得到你所愛?！?/br>
    逍遙子那時只是笑，他享受愛，但也瞧不起愛，逍遙道讓他能輕易愛很多人，但他永遠也不會真的去愛什么。

    他繼續(xù)游樂人間，恣意逍遙，玩弄人心，用一段段幻滅的情愛鋪就通往圣人的大道，直到只剩下一道最脆弱的屏障。

    但逍遙子發(fā)現(xiàn)，這道只差一點點的屏障，他怎么也突破不了。

    仙神的日子過久了，也沒有趣味。

    他決定去人間。

    那是長安的街道，冬日下著雪，雪花紛紛揚揚，俊美風(fēng)流的青年仙人支膝坐在二樓露天的小桌邊，桌邊暖爐小火偎著壺溫酒。

    六匹高頭大馬拉著一架素雅的馬車徐徐停下，一個很美麗的女子走出來，她著云青色織錦裙衫、臂挽半衫，因為天冷，外面罩著一件白狐絨領(lǐng)的鹿裘，像一朵人間富貴美麗的牡丹。

    她慢慢走到樓下，仰頭望他，笑問：“遠遠望見流光落此地，冒昧來問，先生可是仙人？”

    逍遙子喝一口酒，說：“你是誰？”

    女子笑道：“我是此地的半個主人?！?/br>
    逍遙子笑，道：“我曾聽一個詩人寫長安雪景，特意來瞧一瞧?！?/br>
    “哦?！迸雍闷妫骸皩懺姷拇蟛抛犹嗔?，不知仙人看得是哪一位詩人的名章，是李仙？杜圣？或者是哪一位風(fēng)流名士？”

    逍遙子卻淡淡說：“你不會知道，他出生的時候，你已經(jīng)入土幾百年了?！?/br>
    “傳說仙人能移山海，更甚有破碎時空之能，竟真是如此?！迸硬⒉粸樗堑妮p慢而生氣，反而笑道：“但小女子有幸遇見先生，先生可以好好心，說給我聽一聽嗎？”

    逍遙子無可無不可。

    “芙蓉落盡天函水，日暮滄波起……”他緩緩道：“…浮生只合尊前老，雪滿長安道?！?/br>
    女人歪著頭：“沒有了嗎？這似乎不合韻律?！?/br>
    “有?！卞羞b子懶懶說：“但我最愛這一句，只想念到這一句?！?/br>
    女人一愣，隨即莞爾笑起來。

    她舉起酒杯，遙遙相敬。

    “雪落滿了長安的大道，但您是仙人，約莫從不會老。”她笑著：“不過，我仍愿以一樽酒敬您?！?/br>
    “愿您浮生……”她忽而俏皮地眨了眨眼睛：“可別在樽前荒廢虛度，過得更快活一點?！?/br>
    她叫李婉儀，是大唐的公主。

    她不愛華服美飾，愛種花草，愛制藥，她想種出一種能解百病卻厭魔的草藥，那個時代的人間妖鬼橫行、魔魅叢生，她說要是種出來，就取名“無患”，讓天下生民百姓再無憂患。

    但她費盡所有心血種出的卻是一種大紅的花，需要以血水澆灌才能生長，也治不了病，殘酷又不詳。

    她嘆氣，逍遙子卻覺得很有趣，笑道：“這花奇特，不是每個人的血水都能叫它生長，有人的血叫它長得快，有人的血卻只叫它停止生長?！?/br>
    李婉儀十幾年的時光只養(yǎng)出那么兩株，卻把其中一盆送給他：“您喜歡，送給您?！?/br>
    逍遙子問：“你想要什么？要長生？要王權(quán)富貴？還是一位如意郎君？”

    李婉儀聞言笑起來，她懷里抱著那一盆花，歪頭看著他快樂地笑，然后搖了搖頭。

    “我什么也不缺?！?/br>
    她說：“我只是想讓先生快樂?！?/br>
    也許是被這句話打動，逍遙子決定滿足她的心愿。

    逍遙子愛過許多人，但他沒有愛過一個凡人。

    李婉儀和所有人都不一樣。

    他沒有愛過這樣一個人，也從沒有一個人像李婉儀這樣純粹地寬容地愛他。

    那是某一天，大唐的夜宴，滿城煙花，李婉儀去宮中赴宴，逍遙子百無聊賴，便去酒樓喝酒。

    夜色從天幕灑落，他屈著腿坐在露臺，靠著軟枕，望著底下長街萬家人間燈火，一口一口慢慢喝酒。

    天地之大，仙山人間，他總是這樣一個人地喝酒。

    然后一架馬車從小巷盡頭輕快跑過來，門簾掀開，年輕的公主走出來，仰頭望著他。

    “我就知道，先生又來這里?！彼χ跗鹗掷镄⌒〉木茐骸斑@是西域進貢的美酒，我從宴席上悄悄順來，先生嘗一嘗，是不是真有說得那樣好?！?/br>
    月光落在她身上，照亮她笑盈盈的眼眸，她站在那里，專注而溫柔地凝望著他，像望著神，又像望著俊美的愛人甚至桀驁的孩子。

    她的眼眸，倒映著人間的溫度。

    酒壺僵滯在手中，逍遙子看著她，忽而仿佛聽見自己的心境轟然崩裂。

    從沒有那一刻，他清晰地意識到，李婉儀和所有人都不一樣。

    她愛他，卻不祈求他的愛，甚至沒想過他會長久留在身邊，她只是珍惜與他的每一日每一刻，無比純粹地、寬容又溫柔地愛他。

    再風(fēng)流無情的浪子也要在這樣的愛中潰敗。

    但逍遙子修的是逍遙道，要逍遙人世，游戲人間，他愛過很多人，但他甚至不會真正愛一個人。

    逍遙子第一次感到恐懼，恐懼被這樣愛、也恐懼這樣愛。

    逍遙子甚至沒有與李婉儀道別，他轉(zhuǎn)身堪稱狼狽地回了玉虛山，閉關(guān)。

    自那之后，每一年都會有典雅的鸞鳳車架行到玉虛山下，在萬丈云霧繚繞高山的山腳，默默遙遙眺望，久久不愿離開。

    逍遙子當(dāng)然知道，人間與山中的歲月不同，每當(dāng)那車架來臨的時候，他會出關(guān)，站在玉虛山頂，沉默地俯望。

    他手里總虛握著那一株赤血花。

    一年又一年，他無聲計算著時間，直到那一年，車架沒有來。

    那一天，他手心的赤血花凋零，從殘花的碎屑中，生長出一株雪白透明的草。

    逍遙子出山，才發(fā)現(xiàn)，人間已過大半個百年。

    王朝的末日湮滅她的名字，她像一朵美麗高貴的牡丹，被碾碎在亂世的烽煙鐵騎下。

    他找遍了中原大地的每個角落，終于找到了她，是她的墳冢。

    她的墳冢素雅、安靜，白色的碑文因為風(fēng)霜而泛黃，前面，是三五株簇擁生長的紅花。

    逍遙子慢慢跪下，盯著它，忽而一口血噴出來，噴在最前面那一株紅花上。

    那紅花凋零，化作一株雪白的草。

    逍遙子笑起來。

    原來她真的養(yǎng)出了能解百憂的草。

    那是要用最極致純粹的愛恨，喜悅與苦痛，用一個人活生生的心頭血，澆灌養(yǎng)出來的藥。

    那位鮫公主的詛咒成真了。

    這世上最狂傲風(fēng)流的浪子，終于還是敗給了愛。

    他真的愛上了她。

    但她至死，都沒來得及聽他說一句道歉。

    后來，玉虛山的傳人叛出圣門，他立地為牢，以永棄圣位為代價，祭出自己的軀體，化出這世上最浩大詭譎的幻境。

    他為這片幻境取名為“瑯琊”，那是她作為大唐公主的封地，人間的始皇曾東巡至此求仙，有美酒美玉、才子名士，是一片和她一樣美麗溫柔的土地。

    他在這里種下那幾株赤血花，然后大開幻境，引誘天下仙門弟子入內(nèi)歷練，以他們最強烈的愛恨和欲望供養(yǎng)赤血花，萬年，十萬年，數(shù)十成百萬年，直到上古隕落，直到新的乾坤世代由孱弱而盛大，大片大片的赤血花終于漫開幻境每一個角落。

    他的神魂已經(jīng)孱弱若虛無，他再也撐不住，他快要死了。

    萬萬年的等待，曾經(jīng)強烈的渴望和絕望幾乎和漫長歲月一起消散，他幾乎已經(jīng)不抱什么希望。

    但這個時候，就在這個時候。

    幻境被召喚，大門敞開，涌進新鮮的泥土和風(fēng)，涌進叫嚷喧囂，涌進無數(shù)年輕孩子蓬勃的欲望和生息。

    他感受到了，年輕的天命主，那強橫、野心勃勃、欲望昭然的力量；還有那有著澄明氣息的少女，拙質(zhì)而鮮活的心跳。

    萬萬年，不知多少個萬年。

    他終于等到了。

    作者有話說：

    第64章

    “衡明朝！”

    房梁坍塌,烈火吞噬過馬腿蔓延至全身，凄厲的馬鳴聲合著無數(shù)人的嘶吼嚎叫。

    灼燒的疼痛漫過所有意識，但一瞬間沖上來的比疼痛更深的,居然是撕裂心肺般的恐慌與恨意。

    那種恐慌帶著悔恨，恨到極致甚至生出毀滅般的殺意,無數(shù)復(fù)雜可怕的情緒沖刷過腦海,褚無咎猛地睜開眼睛：“衡明朝??！”

    怒吼從他嗓子里發(fā)出來,他額頭全是汗水,全身在劇烈地痙.攣顫抖，像一頭重傷瀕死的兇猛野獸,狼狽卻充滿更可怕兇烈的血腥氣。

    然后他才后知后覺感受到懷里柔軟的身體。

    褚無咎全身僵硬,做夢似的,幾個呼吸沒反應(yīng)過來，他猛地低下頭，看見懷里少女熟悉的面容。

    之前紛繁雜亂的記憶通通回籠,褚無咎一時話都說不出,就死死地死死地盯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