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沒有他熟悉顫栗，但呼吸顫巍巍的。

    也足夠了。

    足夠讓他沉淪其中，愈發(fā)貪心。

    楊攸呼吸愈來愈紊亂，掐著他的手一點點松開。

    “表妹，好表妹?！彼偷偷卣Z聲模糊地喚著她，擁著她倒在滿目大紅的千工床上。

    終于，她左臂輕輕摟住他肩頸。

    徐興南的心全然被喜悅籠罩。她仍是不肯讓他吻她的唇，他便輕吻她的耳垂，把牢仍顯得僵硬的她。

    她不過是在矜持，心里明明還是有他的。好幾年全心全意對待的人，她怎么能舍得下？他這樣想著，勝算更大。

    可是，下一刻，情形驟然生變——

    楊攸從枕下摸出匕首，寒光一閃，利刃出鞘。

    徐興南素來反應(yīng)敏銳，可這情形生平未遇，過度的震驚令他連躲閃都忘記。

    匕首狠狠刺入他后背。

    他身形一震，不可置信地看著她。

    她居然對他下這種黑手。

    她之前的所有反應(yīng)，都是為著這一刻。

    楊攸果決地拔出匕首，鮮血飛濺的同時，竭力把他推到床里側(cè)。

    下地后，她整了整衣服，凝著他的明眸似是燃燒著冰寒的火焰。

    “混賬東西！”徐興南怒吼之后，驚覺力氣正迅速流失，那么……

    “匕首上淬了毒。”楊攸唇角上揚(yáng)，“用你送的東西重傷你，是不是很有趣？”

    已然處于劣勢，口出不遜只會自取其辱，徐興南便只是問：“想沒想過，傷了我要擔(dān)負(fù)怎樣的后果？你還想不想活了？”說完才發(fā)現(xiàn)，聲音很低，他連如常說話的力氣都不足了。

    楊攸先去了外面，交待下人兩句，回來時關(guān)攏房門，坐到床前的椅子上，才回答他：“我等人來接應(yīng)。人來，你是人質(zhì)；人不來，便殺了你，我陪你下地獄，繼續(xù)清算舊賬。你說，好不好？”

    “你……”徐興南發(fā)現(xiàn)，自己的聲音都顯得有氣無力了，“你從頭到尾都在和我做戲?！?/br>
    “誰又不是？”楊攸嫌惡地睨著他，語聲卻是平心靜氣，“你不也是在做戲么？不還是想要我助你平步青云么？你當(dāng)你是誰？我本就是奉父母之命與你定親，曾對你的指望，便是對自己一生的指望，那么，夫婿到底是怎樣的，并不重要。

    “便是將你換了任何一個父母決定的人選，我也會那樣苦心相助，說到底，那是為了我自己的前程。不同的是，別人一定不會狼心狗肺鼠目寸光到你這份兒上，對我家落井下石，對我肆意羞辱踐踏。

    “‘人’會犯錯，可以給他回頭的機(jī)會，畜生卻是不然，我只當(dāng)遇到了毒蛇里的下等貨色，尋機(jī)除掉便是了?！?/br>
    “你能不能清醒一些？”徐興南無法忽視她眼中的殺機(jī)，也便不敢激怒她，“你便是將我殺了，也走不出這所宅子，實話告訴你，這里機(jī)關(guān)重重，便是太后娘娘來了，也不過是她自己毫發(fā)無傷，卻不可能護(hù)你無虞。

    “我們何必走到那一步？廖云奇我已放了，日后也定會好生待你，彌補(bǔ)以前的過失，你與其再尋覓他人，不如找我這樣日后一定對你唯命是從的人。退一萬步講，我便是不怕你，還不怕已經(jīng)攝政的太后么？所以，根本沒必要走到兩敗俱傷的地步，你好生想想?！?/br>
    “這些是你早就該考慮到的。是你當(dāng)初以為裴郡主不如你的上峰勢大，前景不如你的上峰好，我更是不如你上峰那個在閨中便與一些不三不四的人茍合的女兒。這話說起來，你的決定也沒錯，兩路人，本就不該牽扯到一起?！睏钬袅颂裘迹澳阄羧漳俏簧戏?，是怎么死的來著？被先帝親口下令腰斬？你想要怎么樣的死法？放心，我不可能讓你一刀斃命，那樣便宜你，老天爺都看不下去?！?/br>
    她將話說到這地步，曉之以理便已無用，徐興南牽出惡毒的笑意，“那么，我們便談條件。你這就走，此后與我互不相干。要不然，就得勞煩郡主回想一下和我那位上峰的事兒了。

    “當(dāng)日他在酒樓幾乎已經(jīng)得手，卻被你尋到機(jī)會打暈過去，委實可惜?？赡阌洸挥浀茫阗N身的衣物，玉佩，都在我手里。

    “我先前便是想偏了，以為你仍舊能被我拿捏，但也總會確保萬無一失，留了后手。這是我一直以來的習(xí)慣，你很清楚。

    “兩日內(nèi)我若是出事，自有人將你那些舊物送到此間官府，告你楊郡主私德有虧，千里迢迢跑來與人茍合。

    “我的小郡主，確定要賭這一局么？我們還是照著我安排的道兒往下走吧，歷經(jīng)周折終于喜結(jié)良緣的表兄妹，豈不是比名節(jié)盡毀好了百倍？”

    楊攸劈手給了他一耳光，打得他的頭歪了歪，嘴角沁出鮮血。

    徐興南不惱反笑。

    就在這時，一扇窗以人的眼力看不清的速度開啟又關(guān)攏，隨之發(fā)生的，是身著玄色道袍的女孩到了室內(nèi)。

    楊攸見是韓琳，心就落了地。

    韓琳步調(diào)閑閑地走到床前，服侍著徐興南，輕輕嘆一口氣，“說真的，我要是楊郡主，保不齊就暫且讓你如愿，把你帶到京城，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成婚，然后，就把你當(dāng)成豬狗一般對待，折磨夠了，便做成人彘。”

    楊攸想了想，居然道：“倒是不失為一個好法子。近兩年，我沒事就琢磨刑罰，想了不少整治人的法子，要是能逐樣給他用上一用，該是特別有趣的事兒，再大的氣也消了?！?/br>
    “你是什么人？”徐興南盯著韓琳，吃力地問道。

    “對你而言，是索命的閻王爺。放心吧，你的爪牙再也看不到明日的太陽了，沒法子毀我們小郡主的名節(jié)?！表n琳轉(zhuǎn)向楊攸，“一切都安排好了，多說一刻鐘官兵就到，因由是這廝私藏太后娘娘曾委托晉陽公主尋找的陸家傳家的寶物翡翠白菜，再就是窩藏采花賊江洋大盜、與三名有夫之婦私通，加起來夠他死幾次了。他娘為虎作倀，憑據(jù)不少，也要入獄流放，他爹到底是打心底嫌棄他，也便罷了?！?/br>
    楊攸想一想，接道：“而他，畏罪潛逃，不知下落?！?/br>
    “沒錯?！表n琳會心一笑，“我們得找個地方，好好送他上路。你箭法也不錯，我們就把他射成刺猬，之后點天燈，等他死透了，再放點兒炸藥毀尸滅跡。這種下三濫，實在不能給他投胎的機(jī)會?！?/br>
    “好！”楊攸頷首，“眼下確實沒有比這更好的法子了。”

    徐興南的眼眸終于失去了光彩，滿目絕望。

    .

    韓楊離開次日，韓琳的消息就到了，通過當(dāng)?shù)劐\衣衛(wèi)所用一只鷹送來的信，巴掌大的一張紙，用蠅頭小字簡略地敘述了抵達(dá)洛陽后的一應(yīng)行徑。

    裴行昭看過，放下心來，相應(yīng)的，留意到了廖云奇其人。

    她對陸雁臨、楊攸、阿嫵、阿蠻等人一樣，對她們的性情家境了解頗深，卻顧不上留意她們所有的親友親信，至多是?？吹揭恍┦烀婵自谒齻兘俺霈F(xiàn)。

    她喚來許徹，問道：“軍中有官職的，負(fù)傷回家掛著個閑職的，這些人私下里的行蹤，你們是不是都有翔實的記錄？”

    許徹答是。

    裴行昭吩咐道：“幫我找找廖云奇那一份記錄，自陸、楊冤案前一年，到如今。找出來交給阿蠻?！?/br>
    許徹稱是，又道：“說起來有幾年了，翻找存檔整理出來，大抵需要兩日?！?/br>
    “沒事，你好意思的話，耗兩年都成?！?/br>
    許徹笑著行禮離開。

    阿嫵若有所思地瞧著裴行昭，“我還以為，您對楊郡主是沒有疑心的?！?/br>
    “相對來說，我算是只疑心她和陸雁臨的親友親信，打心底不希望她們做過什么害死人的事兒。而且即便懷疑，也輪不到別人欺負(fù)她們，我看重的，要?dú)⒌?，得我自己來?！?/br>
    阿嫵笑著點了點頭。

    裴行昭一笑置之，“給楊攸傳話，要是想把廖家人放到近前照顧，只管帶他們一同進(jìn)京，大可以說是我的意思?！绷卧破嫒羰菦]有什么嫌疑，她理應(yīng)幫楊攸照拂，要是有，便更應(yīng)該把人放到近前。

    暗中出巡的人，裴行昭讓裴顯從工部選了個堂官，裴顯照她的要求舉薦了紀(jì)塵，這人對營建尤其堤壩河道頗有些見地，哪里有問題，一眼就能看出來。

    這日上午見到皇帝，裴行昭跟他說了：“是工部的紀(jì)塵，可以派他到北直隸，主要巡視河道堤壩，一兩個月的時間，應(yīng)該差不多。那邊雖然是馬老將軍管理，也難保有下屬疏忽?；噬弦庀氯绾?？”

    皇帝關(guān)注的重點是：“一兩個月要是不夠也好說，朕出去三四個月就是了，說白了，便是三四年，也是遠(yuǎn)遠(yuǎn)不夠修行的?！?/br>
    裴行昭睨他一眼，“皇上總不回來，那起子官員不以為是哀家把你怎么著了就見鬼了?！?/br>
    這還真背不住?；实塾樣樀匦α?，“那就按部就班地來，頭一年只出去兩回，一回兩個月左右，往后再逐步加長時間，官員習(xí)慣了就好了?！?/br>
    “修行就修行，做什么一定要去道觀？”

    道觀仙氣重，不是遍地可見嬪妃女子，不是一醒來就會想到各種俗世中事，清靜又心靜，當(dāng)然是最佳的修行所在。但他說這些，就跟皇帝這差事擰著了，小母后一準(zhǔn)兒不愛聽，所以只好扯善意的謊言：“朕資質(zhì)差，剛?cè)腴T，最近幾年，修行的地兒就得越安靜越好。再說了，現(xiàn)在國庫空虛，朕總不好在宮里建專門修行的宮室，就算用私庫的銀子也招官員非議，您說是不是？”

    他還挺會找轍堵她。裴行昭就捧他：“皇上一心顧著大局，是臣民之福?！?/br>
    皇帝喜滋滋的，趁機(jī)道：“過兩日就是宜出行的黃道吉日，朕到時候便向母后辭行。橫豎離得也不遠(yuǎn)，朕會讓隨從每隔三兩日報信回來?！?/br>
    “皇上先跟朝臣說說這事兒，他們要是都不同意，哀家也愛莫能助?！?/br>
    “不會，不會，朕有法子對付他們。”

    裴行昭一笑，又囑咐他：“賢妃的父親要去赴任了，給她個恩典吧，讓她在宮里見見雙親，下午進(jìn)宮，賜晚膳給他們。賢妃真的很久沒見過至親了，她父母逗留半日也不為過?！?/br>
    “這好說，朕再賞他們百兩黃金、兩柄玉如意。母后要是沒別的吩咐，朕這就回宮擬旨?！?/br>
    “沒別的事了，皇上去忙吧。”

    皇帝走后，出去走了一趟的阿蠻回來了，笑道：“楊夫人這兩日清了不少下人，讓楊郡主的親信物色新人。那些下人多半是別的房頭帶來的，很不高興，楊夫人也不理他們，說能住就住著，不能住就分家各過，實在不成，把他們這一房的母子三個逐出楊家也成，那些人便消停了?！?/br>
    該是楊攸早就讓她辦而她沒理會的事，現(xiàn)在要兌現(xiàn)承諾過的話。“看起來還有得救。”裴行昭笑笑的。

    “裴家那邊，三夫人早就移到別院去了，說是最多能熬到下月初。芳菲姑姑陪著宜家小姐過去侍疾了，只是在跟前住著罷了，三夫人并不見她，說不能過了病氣給她?！?/br>
    這種生離死別的過場必須要走，裴行昭頷首，問：“長房那三個呢？”

    “老夫人、大夫人都病了，大夫說都是急火攻心所至，能靜心將養(yǎng)便無大礙。眾位大人看過裴行浩之后，他被送回了佛堂，現(xiàn)在清醒過來了，起先還說些瘋話，得知晉陽公主死了，羅家、裴榮等人都已伏法，這才消停了?！?/br>
    “什么瘋話？咒我不得好死，還是說我殘害至親手足？”

    阿蠻咳了一聲，“都說了，不外乎是做白日夢，想反過來幫著晉陽扳倒您，一開始鬧著要告御狀呢?！闭f話間，念及一事，“您真的不想問問他，當(dāng)初嚷著知曉晉陽的秘辛，到底指的是什么事兒么？”

    “現(xiàn)在他一定不肯說，先晾著?！?/br>
    阿蠻稱是，又說起裴顯，“裴大人對族里，一面要鏟除異己，一面要提攜人才，這就不是短期內(nèi)能有結(jié)果的了，不過，他有了戒備心是最重要的，起碼府里干凈了。”

    “嗯?！?/br>
    翌日，皇帝上朝，裴行昭在清涼殿處理政務(wù)。

    將近辰時，馮琛來請：“皇上微服出巡的事情，已經(jīng)在朝堂上知會百官。奴才來請?zhí)竽锬镞^去一趟，皇上也好當(dāng)面托付。”

    裴行昭揚(yáng)了揚(yáng)眉。他還真說服了百官？為了修道，恐怕是將生平二十多年的本事都用上了。心懷笑意地想著，她頷首應(yīng)下，當(dāng)即去了前朝。到了大殿上，發(fā)現(xiàn)皇帝居然把“出巡”的期限改成了兩三個月，頗有點兒對他刮目相看的意思。

    皇帝給裴行昭行禮，請她落座后，一臉正色地說起離宮的事，又分外懇切地將朝政托付給她。

    裴行昭只好聽著他一本正經(jīng)地扯謊，再一本正經(jīng)地陪他走過場，應(yīng)下此事。

    末了，皇帝對眾臣道：“既然是微服出巡，啟程的日子便不告知各位了，即日起朕便不再上朝，不問政務(wù)，凡有要事，便覲見太后。只希望你們凡事依照皇太后的意思行事，當(dāng)真有人膽敢忤逆太后，待朕歸來，定要將人在午門前杖斃，且罪及家族！你們，好自為之。”

    百官諾諾應(yīng)聲。

    皇帝宣布散朝，回往乾清宮的步子，要多輕快就有多輕快。

    只是，他在朝會上除了勞什子的出巡之事，是什么正事都沒議，直接導(dǎo)致裴行昭整個下午都用來見朝臣示下了。

    到了宜出行的黃道吉日，天剛亮，皇帝就來到壽康宮辭行。

    裴行昭剛起來，別說還沒用早膳，下床氣都還沒消化完呢，聽得小內(nèi)侍通稟，險些脫口說“讓他滾”，可那怎么行，只好深吸了一口氣，到正殿去見他。

    皇帝分外恭敬地行禮問安之后，眼巴巴地望著她，“朕不在宮里盡孝的日子，請母后千萬保重，盡量奉行養(yǎng)生之道?！?/br>
    “皇上有心了，哀家會的。”裴行昭說。

    皇帝殷切地叮囑道：“再者，母后要是想見誰，只管喚進(jìn)宮里來見，您別出宮，這事有萬一，萬一有那瘋了心的狂徒呢？要是有實在不得不出宮的事，您一定帶上錦衣衛(wèi)、金吾衛(wèi)和全部暗衛(wèi)?！?/br>
    裴行昭扶了扶額，“哀家記下了?！?/br>
    皇帝沉了沉，期期艾艾地道：“其實吧，朕說的實在不得不出宮的事兒，也包括朕萬一在朝天觀出岔子。要真有人對朕起了禍心，您可千萬得去救朕，朕除了您，可是誰都信不過?！?/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