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荼荼豎起脖子，瞇眼仔細(xì)看，心說：可惜了，前路被堵，只能躲了。

    誰知晏少昰狠狠一勒馬韁，一杖把馬球挑飛上天，那馬知他心意似的，猛地后腿發(fā)力，縱身躍起，從“拒馬”上高高跳了過去！

    他下裳闊擺獵獵鼓風(fēng)，等馬四蹄落地后，才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刈伛R鞍上。

    校場上的看客們各個熱血賁張，呼聲震天。

    可挑飛到空中的馬球，也是兩方爭搶，黑旗對手在球落地前擊了一杖，這沒人巴掌大的小球一蹦跶，蹦到離二殿下一個馬身還要遠(yuǎn)的地方去了。

    ——這是丟了球了。

    晏少昰飛快繞韁于手臂，半個身子彎折到快要跟馬肚齊平了，大展開的長臂加上鞠杖，他硬生生用杖梢把那蹦遠(yuǎn)的球撈了回來，又憑借著腰力，與手上那一條韁繩借到的丁點力，重新直身坐了起來。

    好腰好腿好身段，唐荼荼看笑了。

    晏少昰重新調(diào)整位置，又一杖，球嗖叫著，飛入了小小的網(wǎng)兜里。

    身后黑綠兩旗十幾匹馬，也分不出敵我了，撞得一片人仰馬翻，一時間馬嘶人嚎，灰土蕩了滿天。

    只二殿下一人，干干凈凈地騎在馬上看著他們，大笑起來，難得顯露出少年人的熱血和意氣來。

    一場騎術(shù)與馬戰(zhàn)的激烈對抗賽，讓他玩出了千里走單騎的味兒，絲毫沒借隊友之力，從頭到尾，球都沒離過自己手。

    身后的公侯少爺們好半天才拉拔著站起來，饒是關(guān)節(jié)上都穿了護具，還是疼得齜牙咧嘴的，一邊叫苦連天。

    “快來人！拉二殿下下去歇歇，要么拉五個校尉給咱們添人，這怎么能打！”

    又苦著臉招呼他：“二殿下騎術(shù)一絕，您快挑幾個將軍跑馬去吧，且叫我們幾個雜魚自己練練手，省得后兒在皇上面前丟臉?！?/br>
    晏少昰暢快大笑，自己下了場，放他們?nèi)ネ媪恕?/br>
    唐荼荼看得熱血沸騰。

    她要是騎術(shù)好，自己就敢扮個男裝上場去玩?？上辉趶埣彝蛯W(xué)過幾天的騎馬，一爬上馬就心慌，屁股能坐穩(wěn)當(dāng)、馬蹄噠噠地跑兩圈就不錯了。

    她盯了有一會兒，廿一看著了，仰頭給他家主子指了指。

    晏少昰收韁吁馬，掉頭望來一眼。

    他臉上的笑還沒卸下去，一身淋漓大汗也不顯得狼狽，十分灑脫。

    回頭這一望，頭頂玉冠、袍上纁線、腰間的蹀躞帶、鞋面上的金繡線，全反射著煌煌金光，整個人渾似第二個太陽。

    唐荼荼心跳斷了兩拍。

    又“噗通”、“噗通”，緊鑼密鼓地續(xù)上來。

    第103章

    晏少昰俯身對身邊扈從說了什么,不多時，一個穿著侍衛(wèi)服的男人大步走下校場，小跑著過來了。

    上身前傾,肘部貼腰，分明是軍姿的“跑步走”。

    趁著哥哥和珠珠都忙著看馬球，唐荼荼往邊上避了幾步，隔著老遠(yuǎn)沖他笑：“怎么穿成這樣了？”

    江凜拍了拍身上的灰。

    他穿著一身深色勁裝，跟別的侍衛(wèi)一樣從脖子到腳踝裹得嚴(yán)實，又不像影衛(wèi)那樣身有內(nèi)力、體內(nèi)自成周天,人家夏天也不怕熱,江凜不行,鬢角流下來的汗快要淌進領(lǐng)口了。

    唐荼荼掏了一條帕子給他，江凜不客氣地接了,抹了一把汗,帕子就濕了個透。

    他說：“殿下暫時把我收入府上，做一個小騎官?！?/br>
    唐荼荼噢一聲，又往校場上望,視線在那匹蒙古馬身上打了個旋兒，又繞回來了。

    “騎官是做什么的？”

    江凜失笑：“算是個小領(lǐng)隊吧。其實也沒叫我做什么，只派了一個活兒——皇上要在圍場呆四天三夜，殿下負(fù)責(zé)夜里宿衛(wèi),他叫我畫一幅布防圖?！?/br>
    盛朝天子大駕鹵簿的規(guī)制是八千人，其中一半是兵,加上王孫貴族們的家兵、隨駕金吾衛(wèi)和夜里宿衛(wèi)、還有圍場上原有的兩只騎兵、臨時從各兵營抽調(diào)來的圍獵手,兵馬兩萬只多不少。

    要在四天內(nèi)畫出一幅布防圖來,還沒有任何現(xiàn)代輔助工具,簡直是在考驗隊長的極限了。

    唐荼荼：“殿下給你派人了嗎？”

    江凜：“派了一個文吏,還有二十個小兵?！?/br>
    這點人夠干什么？還是在考驗他的本事，不過這樣的考驗很好，起碼證明隊長身上有二殿下看得上眼的價值。

    唐荼荼笑得更燦爛了：“那得帶上我，畫布防圖總得先有地形圖?！?/br>
    他不是軍事地圖專業(yè)，論以目力測距的本事，唐荼荼估摸自己是比江隊長要強些的。

    “行！”江凜爽快應(yīng)下。

    自那日，他在王家看過江茵的牌位以后，消沉了好幾天，這會兒眼里終于能看見點光亮了。

    印刷醫(yī)書要暫時擱置的事兒，唐荼荼沒敢跟他講，怕他心里不好受，簡單敘了兩句就告別了。

    江凜低頭攥了攥帕子里的水：“我洗了還你？”

    唐荼荼：“不用，我?guī)Я撕脦讞l呢?！?/br>
    江凜四下掃一眼：“你沒繡名字吧？萬一被當(dāng)成私相授受了，不好看。”

    兩個假古人猶猶豫豫，最后唐荼荼還是把這條汗淋淋的手帕送給他了，實在不想拿回去洗。

    目送他回了校場上，唐荼荼才往哥哥那邊走。

    錢守明是個滑頭，做官兒沒什么大本事，一雙眼睛卻老辣?？茨鞘绦l(wèi)按著儀仗規(guī)制佩了木劍，可劍鞘上雕著的分明是二皇子府上的府徽。

    他目光里有驚有疑，嗅著味兒湊上來：“二小姐，那位是……？”

    唐荼荼也不遮掩，目光清明：“是我一位朋友?！?/br>
    她坦坦蕩蕩的，錢守明反倒不好意思再問了。

    幾人又看了會兒場上馬球。不知是因為珠玉在前，還是場上的少爺們打累了，總之沒前頭好看，馬球在黑綠兩隊的鞠杖下來回蹦，蹦了好半天，再沒一個球進網(wǎng)。

    大太陽底下曬得難受，珠珠躲進她傘下，“姐，咱們回吧，我困了?！?/br>
    錢守明帶著三個少爺小姐回了營帳。他挑的營帳位置沒他嘴上說得好，卻也明顯是細(xì)心調(diào)換過的，旁邊就是禮部左侍郎家女眷的大帳。

    左侍郎夫人是三品誥命銜，也是長袖善舞的人物，拉著唐夫人笑盈盈敘著話——往她家?guī)だ镆磺?，茶幾和繡塌都已經(jīng)擺好了，布置得像家里一樣五臟俱全。

    上個月主持鹿鳴宴的就是她家老爺，宴上兩家孩子也是見過的。瞧見唐家三個孩子回來了，周夫人視線巡了一圈，笑問：“馬球好看么？”

    “超好看！”

    珠珠蹦過去，唐夫人把她抱了個滿懷，笑著罵了句“潑猴兒”。

    他家少爺跟唐厚孜年紀(jì)相當(dāng)，很熱絡(luò)地拉了義山和他一個弟弟合住。少爺們的帳篷都要由校尉挨個檢查，清查有沒有夾帶武器。

    幾百頂營帳先以各部劃分，圍繞著長官散開，再以各家各戶分帳。大家族動輒三四代人同行，每一房夫人小姐一個帳篷、老爺少爺一個帳篷，還嫌不夠住。

    唐家人丁少，唐老爺忙得腳不沾地，這三天是別想見著他了。

    他們這一番耽擱了足有半個時辰，回了自家的營帳，里頭才剛剛掃了地，帳簾大敞著通風(fēng)，仆婦丫鬟們各個抓瞎，沒頭沒緒地做了點小活兒。

    皇家那邊是圓頂帳，官眷這邊都是山式頂?shù)姆綆?，篷布洗得干凈，走近時，能聞到皂角清新的味道。

    帳篷里并不局促，地梁挑高將近三米，兩個房間大小。一面長長的六座屏隔開了前后，前邊待外客，以灰色的素布鋪了地；后邊做起居用，地上鋪的紅地氈。

    仆婦哎喲直叫喚：“這地墊得拿去洗，這都是別人用過的，上頭還有腳印子！”

    那不廢話，這么大塊地方支了幾百頂大帳，總不能全是簇新的，一定是往常兵士們夜宿用的。

    她們一驚一乍的，說得唐夫人沒了主意，只好由著兩個嬤嬤卷起了地墊，要拿去溪邊洗。

    唐荼荼看不下去：“溪水都是食飲用的，拿來洗這腳墊？嫌臟就打水拿抹布擦，但擦了也沒用，進進出出沒半天就又全是泥了?！?/br>
    “二小姐意思是？”

    “掃干凈就行了，出門在外，別那么講究。”

    珠珠：“沒有床，是要睡在地上嗎？”

    “是啊?！?/br>
    別說是他們沒吃過苦的少爺小姐，連仆婦都沒這么席地睡過，抱著懷里的鋪蓋發(fā)懵。

    唐荼荼大致掃了一眼，帳內(nèi)陳設(shè)雖然簡單，桌椅茶案、盥洗家什都是齊全的，條件已經(jīng)很不錯了。

    沒一人頂用，她就自個兒指揮起來：“水盆架子放去外帳，鞋也脫在外邊，別拖泥帶水地進來?！?/br>
    “看到那鐵匣了么？火石蠟燭都放里頭，氣風(fēng)燈先熄了再掛起來，不能隨處亂放，這地方走水了才要命……值錢的東西都貼身裝，干凈衣裳放包袱里，水壺、飯盒一人一個，都別混了。”

    “要是出門打水，記住要兩兩同行，別一個人單走，人多的地方事兒就多，要避嫌。”

    “帶了驅(qū)蟲藥吧？兌上水，在角落上灑一遍，早晚都要這么灑一回，蟲子會鉆縫兒的。”

    “打地鋪不要貼邊，離篷布遠(yuǎn)些，衣架也不要往帳邊放，夜里保不準(zhǔn)會結(jié)露，篷布上就全是水珠子了?！?/br>
    她井井有條地安排著，慢騰騰地把自己的地鋪打好了，全當(dāng)頭一遍示范教學(xué)——最底下鋪一張油紙當(dāng)?shù)叵?，防潮隔塵，再上頭才鋪褥子。

    回過頭。

    “會了么？”

    唐夫人連著嬤嬤們?nèi)瓷盗?，剛張嘴問：“二姑娘神了，怎么懂這些的？”

    珠珠替她答了：“jiejie從來不用丫鬟鋪床的！她不待見別人進她屋，都是自己拾掇。”

    唐荼荼笑了笑，手腳麻利地把個人物品整理好了。

    這些年她睡過雙人帳，也睡過最大的軍用帳篷，打過二十人的通鋪，而更多的時候，就是睡在這樣山式頂?shù)膸づ窭?，后世叫施工帳篷?/br>
    那時候的城市規(guī)劃人才少，分工不細(xì)致，連后續(xù)的工程建設(shè)也算進了工作內(nèi)容里，從實地考察、勘測、畫圖，到盯工程、監(jiān)測驗收……

    一攬子活兒都得會，苦的時候，能一連在工地睡一個月。

    趁著嬤嬤丫鬟們擦洗、整理鋪蓋的工夫，唐荼荼檢查了帳頂?shù)慕徊鏃U和地梁，順便研究透了古今帳篷的異同。

    見檁子和木樁全打得結(jié)實，她又繞去帳外溜達了一圈，楔緊地釘、加固了門立柱，不然進進出出的，會有門柱垮塌的風(fēng)險。

    這圍場上搭了幾百頂帳篷，小兵們做活兒不可能細(xì)致入微，還是得自己檢查好才行。

    回了大帳再看，一家人總算把地鋪折騰出樣子來了，東西各兩排，總共擺了六張地鋪。

    珠珠在上邊打了個滾，滾亂了辮子。小孩兒心大，不會覺得寒酸，玩勁上來了就皆大歡喜，從地鋪這頭滾到那頭，高興壞了。

    她剛才還說著困呢，打了個滾兒又精神抖擻了，拉著娘和jiejie四處溜達，從觀鹿臺一直走到了湖邊，路上處處是舉著傘、打著扇看風(fēng)景的夫人小姐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