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段好漫長好漫長的回憶。

    睜開眼，眼前不是昏暗的學校走廊，而是窗明幾凈的陌生房間。

    窗外可以看見熟悉的國小，cao場隨處可見奔跑的學生，還能看見當初我和小桃交換成語故事書的那棵桃花樹。

    但我不明白書精想讓我知道什么，她口中的沒有時間又是怎么回事？

    就在這時，房里的門口突然傳來敲門聲。

    「請、請進！」

    稚嫩的聲音脫口而出，聽起來像是個小女生。

    這還是我第一次在附身時聽到別人的聲音，總感覺十分新鮮。

    這時，房門漸漸打開，一名背著小學黃色書包的男生走進來，在他身后是有點眼熟的客廳。

    當我想起自己在哪見過時，總算明白自己所在的位置。

    ——葉相映家。

    北區(qū)初賽前，我們曾在葉相映家的客廳開作戰(zhàn)會議，那時湘庭姐也在，也是我第一次見到葉龍。

    如今回想起來，心中不禁感到五味雜陳。

    眼前的畫面如同一塊拼圖，將失落的記憶慢慢拼起。

    與此同時，眼前的小男生越看越眼熟，總覺得好像在哪見過，卻一時想不起來。

    「我、我是幫忙送講義來的！我叫做崔若谷！」

    老爸？！

    我聽了下巴差點沒掉下來。

    原來眼前的男生就是年輕時的老爸，怪不得我覺得面熟，但我萬萬沒想到，老爸跟葉相映家居然是舊識。

    這么說來，老爸坐在評審席時，也跟葉龍聊得很開心，兩人就好像昔日同窗……

    一瞬間，不好的預感從心底竄起，我不禁全身一震。

    湘庭姐比賽時說過的話，從腦中一閃而過。

    ——直到有天，女生認識一位男生，那男生替老師送講義給她，兩人因緣際會成為了朋友。

    莫非……我現(xiàn)在看到的，其實并不是小桃的記憶，而是葉相映母親的記憶？

    而老爸，就是當初那個送講義的男生，也就是葉相映母親暗戀，后來逃離的人……

    當初我一直以為透過書精的力量，我和小桃產(chǎn)生聯(lián)系，如今看來并非如此。

    因為假如這樣的話，我不可能看到年輕時的老爸，那時候小桃根本還沒出生。

    但是為什么……為何偏偏是葉相映母親的記憶？

    書精到底想告訴我什么？

    就在這時，眼前的場景突然開始變化，窗明幾凈的房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似曾相識的場景——

    ▼

    湛藍的天空，盛開的桃花樹下，年幼的兩人交換成語故事書。

    「真、真的可以嗎？這本不是你mama留給你、非常非常重要的書嗎？」

    撐著柺杖的自己，眼前是一臉驚慌失措的男生。

    「當然可以！因為我找到了更重要的東西！」

    「這樣真的好嗎……」

    「我說可以就可以！阿谷你不要管那么多！快點交換啦！」

    葉相映的母親比我想像中還要任性，和湘庭姐有幾分相似，或者該說，湘庭姐有遺傳到母親的個性，年輕時的老爸只能乖乖照做。

    然而，我并沒有錯過兩人在交換前，手里拿著的成語故事書。

    那是只要看過一眼，就永遠忘不了的封面，也是這幾年來我念茲在茲的東西。

    ——爺爺?shù)某烧Z故事書。

    深紅色的封面，上頭綴飾著白梅花。

    但說也奇怪，明明是爺爺?shù)某烧Z故事書，卻拿在葉相映母親手里。

    老爸手里拿的是小桃那本封面較新、畫著紅桃花的成語故事書。

    這究竟又是怎么一回事？

    老爸明明說書是從爺爺那里拿到，崔家世世代代傳承的傳家寶，怎會跑到葉相映母親的手中呢？

    莫非兩人之前就交換過一次？但這又跟剛才的對話產(chǎn)生矛盾。

    為此，我得到一個大膽的結論。

    老爸在說謊……

    那本壓根不是爺爺?shù)某烧Z故事書，而是葉相映的母親從她母親，也就是葉相映的外婆那里拿到的成語故事書，卻一直寄放在我們家。

    直到后來我遇見小桃……

    一想到這里，我不禁臉色發(fā)白。

    ——我把葉相映母親非常重要的書……交給了小桃！

    怎么會這樣……這可不是鬧著玩的！

    我該怎么跟葉相映交代？葉相映人都躺在醫(yī)院了，我卻把她母親重要的東西交給別人，我真是個大傻瓜！

    但是等等，既然當初老爸跟葉相映的母親交換了成語故事書，葉相映母親的成語故事書到了老爸手里，老爸的成語故事書到了葉相映母親手里。

    那么小桃手里……為何會有老爸的成語故事書？

    除非，小桃就是葉相映母親的女兒！

    呼之欲出的答案，讓我不禁愕然，但眼下還有一個殘酷的問題：

    是姊姊葉湘庭？還是meimei葉相映？

    比起當初大海撈針，二選一根本簡單多了，但不管湘庭姐也好、葉相映也罷，結果都讓人難受，這表示小桃一直遠在天邊，近在眼前，我卻完全沒發(fā)現(xiàn)。

    更讓我難過的是，小桃身邊明明發(fā)生這么悲傷的事，我卻渾然不知。明明當初被小桃給拯救了，我卻無法報答這份恩情，這遠比任何事都更令人難過。

    為此，雖然我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也不曉得書精有何計畫，但只要是我能做到的，我都想用盡全力嘗試。

    就在這時，一陣怒吼突然傳來：

    「你們幾個瘋了嗎！」

    ▼

    不知不覺，眼前的場景又發(fā)生變化。

    陌生的客廳印入眼簾，隨處可見金碧輝煌的裝潢擺設，和窗外昏暗的天色、偌大的雷雨聲，彼此形成強烈對比。

    但最讓人在意的，還是戴著金色耳環(huán)，眼前咬牙切齒的男生。

    「為了成語社，你連命都不要了嗎？外頭下那么大的雨，你明知她身體不好，還眼睜睜看她做這種蠢事？你們兩個到底有什么毛??？」

    眼前的男生想必就是年輕時的葉龍，口無遮攔的態(tài)度和湘庭姐有幾分神似。

    「葉龍同學有聽過……葉公好龍的故事嗎？」

    躺在黑色沙發(fā)上的葉相映的母親，氣若游絲的說。

    坐在一旁的老爸全身濕透，一臉擔憂的替她蓋上毛毯。

    「都什么時候了，你還想說故事？先趕快叫救護車比較要緊吧？」

    葉龍的話，讓我想起剛才的自己。對于不顧自身安危，硬要抱病上臺的葉相映，自己也是怒不可遏。

    然而，就跟葉相映不肯聽話一樣，mama同樣也是倔強的人。

    「葉公子高好龍，鉤以寫龍，鑿以寫龍，屋室雕文以寫龍，于是夫龍聞而下之，窺頭于牖，拖尾于堂，葉公見之，棄而還走，失其魂魄，五色無主，是葉公非好龍也，好夫似龍而非龍者也?！?/br>
    葉相映的母親將原文一字不漏的說出來，葉龍卻聽得一頭霧水。

    無可奈何的她，只好用白話文補充說：

    「從前有個叫做葉子高的人，鄰里都知道他喜歡龍，甚至連天上的龍都聽說這件事，于是決定登門拜訪。葉龍同學你猜，他們見面后發(fā)生了什么事？」

    儘管答案早就公布，但聽不懂文言文的葉龍還是冷哼一聲，不屑的說：

    「他們成為了好朋友？」

    「葉子高后來逃跑了喔。」

    葉龍皺起眉頭，不解的說：

    「為什么？那傢伙不是喜歡龍嗎？」

    「我覺得……葉龍同學很像故事里的葉子高，總是口口聲聲說自己喜歡龍，可是葉龍同學會不會只是喜歡長得像龍的東西，卻不是真正的龍呢？」

    「你又不是我，怎么知道我想要什么？」

    「如果可以……要不要加入成語社看看呢？比起什么都不做，渾渾噩噩過完三年，我相信在成語社的日子一定會更加有趣?！?/br>
    葉龍皺起眉頭，早已沒有剛才的氣焰，垮下臉說：

    「就為了這不值錢的東西，值得你們這樣豁出性命嗎？」

    不知道未來的葉龍，回首當初自己說過的這段話會作何感想？

    是否會怨恨當初那個放棄家世的自己呢？

    「雖然值不了多少錢，可是成語……是非常有意思的東西喔！有許許多多有趣的故事在其中，葉龍同學一定可以明白的?！?/br>
    「你是在虧我嗎？因為我連剛才的故事都聽不懂？」

    坐在一旁的老爸嘆了口氣，不滿的說：

    「你就別那么厚臉皮了！不過是個社團，加入又不會少塊rou，還是說你怕了？」

    「誰怕了?。≈v得好像多委屈你們似的，明明是你們私闖民宅吧！」

    「大少爺做人胸襟要開闊一些，別那么小家子氣嘛！」

    「你這傢伙說誰是大少爺??！」

    儘管早就知道三人未來會走在一起，但能看見青葉成語社最初的雛形，依舊讓人十分感動，所有一切都是從這里開始的。

    但一想到?jīng)Q賽后三人將各奔東西，仍舊不免有些惆悵。

    究竟葉相映的母親為何做出那樣的決定？離開認識的人，遠走高飛。

    假如能夠弄清楚的話，是否也能明白小桃當初的想法呢？

    就在這時，熟悉的聲音從身旁傳來，那是我一輩子也忘不了的聲音。

    ▼

    「我不要！」

    熟悉的身影，出現(xiàn)在葉相映家客廳，是我朝思暮想?yún)s不得尋見的人。

    為了這一刻，我不知等了多久。

    只見一頭黑色長發(fā)、身穿黑色洋裝的小桃，懷里抱著我的那本成語故事書，人就站在我面前，彷彿一伸出手就能碰到。

    但我心里明白，這一切都只是書精讓我看到的回憶。

    「聽話！mama現(xiàn)在需要馬上趕回原本的醫(yī)院！沒時間讓你胡鬧了！」

    這時，同樣一身黑色洋裝的女生從旁走了出來，手里拿著巨大的白色相框，就好像剛參加完告別式。她看起來就像是小桃的雙胞胎，只比小桃高出半顆頭，但從她身上散發(fā)出身為長輩的威嚴。

    在那瞬間，我心里已經(jīng)大概有個底。

    關于小桃的真實身份……

    「我不要！我什么都還沒跟小崔說！為什么就要回去了？」

    「到底是mama比較重要，還是那個叫做小崔的男生比較重要？」

    在姊姊的怒吼下，小桃緊抿著嘴唇，默默流下眼淚。

    如今我終于明白，小桃不是自愿離開，而是因為母親的病情，不得不離開。

    兩者乍看相似，意義卻天壤之別。

    就在這時，我的視線突然往下降，直到和小桃完全平行。

    一雙手放在哭泣的小桃頭上，溫柔地安撫她說：

    「回去之后，mama把桃花的秘密，告訴相映好不好？」

    「真、真的嗎？可是小崔怎么辦？」

    「雖然對小崔很不好意思，不過只要小崔今后依然喜歡成語，你們一定會再見面的，mama可以跟相映保證！打勾勾?！?/br>
    小桃猶豫了一會，最后還是鉤住母親纖細的手指。

    「一言為定哦！」小桃說。

    「嗯，一言為定?！?/br>
    然而在那之后，等待母女倆的卻是——

    與此同時，有個想法在我心中逐漸成形。

    關于書精想起的一切，以及她想透過一幕幕回憶告訴我的事。

    我心中終于有了一個底。

    為此，我開口說道：

    「已經(jīng)夠了吧？已經(jīng)沒有必要……再看下去了?！?/br>
    在那之后的記憶，恐怕只剩下苦澀和難以承受的悲傷。

    就讓回憶停留在這尚且能稱得上美好的一刻。

    這時，眼前的畫面再次改變，卻是最后一次。

    ▼

    再次睜開眼時，又回到了熟悉的國小。

    正如當初我和小桃交換成語故事書時的情景，萬里無云的天空，遠方的桃花樹美麗的綻放著，彷彿不受時間和空間的影響。

    樹下站著我所熟悉的身影——一身雪白的書精，和周圍景色顯得格格不入。

    如今我總算明白，書精的背后另有其人。

    我深吸口氣，隱藏心中的不安，朝桃樹下走去。

    書精不發(fā)一語看我走來，臉上始終帶著溫柔的笑容。

    此時的我心中百感交集——究竟該說什么？就算說了又能怎樣？種種不安纏繞內(nèi)心，壓得人喘不過氣。

    但是最后，站在書精面前的我，看見書精清澈的雙眼，我下定了決心：

    「其實……你并不是什么書精，而是葉相映母親的……幽靈對吧？」

    「正確?！?/br>
    書精點了點頭，露出讚許的笑容，絲毫不打算隱瞞。

    所有回憶的視角始終都在葉相映的母親身上，就連最初的走廊，想必也是葉相映母親的回憶。

    當初沒能看清楚的教室內(nèi)部，里頭想必坐著年輕時的老爸跟葉龍。

    「看來這些日子的陪伴并沒有白費?！?/br>
    書精的話讓我想起兩人第一次相遇，心中不禁感到一陣酸楚。

    我緊握拳頭，低頭說：

    「可以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李春華?！?/br>
    自稱李春華的書精閉上眼，用溫柔的嗓音訴說道：

    「葉龍之妻；湘庭、相映之母?！?/br>
    「春華小姐剛說時間不夠了，究竟是什么意思？」

    「今天，其實是個特別的日子?！?/br>
    春華小姐抬起頭，眺望頭頂?shù)奶一?，陽光穿過樹葉，照在她的臉上。

    「特別的日子？」

    「雖然月歷上沒有任何記載，但是七年前的今天，再過幾分鐘，就有個傻里傻氣的母親，在兩個女兒的陪伴下，安詳?shù)淖呱狭它S泉?！?/br>
    我瞪大眼睛，喃喃自語說：「居然是今天……」

    「那個母親離開人世時，心中沒有半點怨恨，儘管生命的最后沒能見到心系的丈夫，但有兩個女兒的陪伴，讓她心中感到無比幸福。與此同時，她也深信那個人一定會好好照顧兩個女兒，但是很顯然的，兩個女兒并不這么認為?！?/br>
    春華小姐皺起眉頭，露出困窘的笑容。

    「而這一切……都是那個傻里傻氣的母親的錯?！?/br>
    「沒這回——」

    我本想反駁，卻被春華小姐伸出手制止：

    「我從以前就是這樣，不管做任何事都笨手笨腳的，煮飯也好、打掃也好，總是仰賴別人幫忙，完全是個失格的母親。但我一直相信，唯有在成語上，自己絕對不會輸給別人，然而事到如今，我最引以為傲的東西，卻成了湘庭的惡夢，這一切……都是我的錯。」

    「為什么要這么說？湘庭姐從頭到尾都沒有——」

    「爸爸……葉龍他之所以沒能趕回來，是因為我的關係。」

    「這又是……怎么一回事？」

    驚人的真相從春華小姐嘴里說出，我只能啞口無言的楞在原地。

    「當初那本被雨淋濕的成語故事書，其實是要送給湘庭的生日禮物。因為我無論如何都希望她能有一本自己的成語故事書。相映手里那本，是當初母親送我的書，我一眼就看出來了，小崔其實就是阿谷的孩子，但我沒有勇氣說出口，也覺得她大概聽不懂，結果就這么錯失了唯一的機會……」

    春華小姐深深嘆了口氣，眼神中流露出落寞的神情。

    「看見母親的書后，激發(fā)了我的想法，我想幫湘庭量身訂做一本專屬于她的書，就像過去的我一樣。湘庭這孩子跟我很像，在成語上都有過人的天賦，甚至比我還要厲害。因為我這個做母親的不中用的關係，她從很小就必須肩負不必要的重擔。過去我一直想為她做點什么，卻一直拿不定主意，直到我再次見到母親的書……光是這件事，我就必須感謝你才行，若愚。」

    春華小姐瞇起眼睛，露出淺淺的笑容，向我深深一鞠躬。

    見狀的我，急忙回禮說：

    「哪、哪里！那本來就是春華小姐的書??！只是一直寄放在我家老爸那，他居然還說那是爺爺?shù)臅?，我不過是物歸原主罷了！」

    然而，有件事讓我更在意——

    這一切……都是從我和小桃交換成語故事書開始的嗎？

    包括湘庭姐那不幸的未來……

    這時，春華小姐再次開口：

    「儘管我好不容易下定決心，但我的時間已經(jīng)所剩無幾。為了我的任性，爸爸他沒日沒夜的趕工，只為讓我親眼見到那本書，可惜當他趕到醫(yī)院時，我人已經(jīng)不在了，但我還是很感謝他，更覺得對他很抱歉，因為我的關係，讓他和女兒徹底撕破臉?！?/br>
    在得知真相瞬間，我感覺整個人快要虛脫。

    這是何等大的誤會……

    葉龍并不是把事業(yè)看得比家人重要，才留在公司不肯回家。而是因為春華小姐的期待，才一直守在公司，直到成品誕生才肯離開。兩者乍看相似，背后意義卻截然不同。

    原來這一切都是湘庭姐誤會了，也難怪她會誤會，唯一能解釋的人已經(jīng)不在了，不管葉龍說什么，聽在湘庭姐耳中，恐怕都跟藉口沒兩樣。

    打從一開始就沒有誰對誰錯的問題，只是所有人都在替另一方著想。溫柔的最后，就是所有人都受傷了，卻沒人愿意說出口。

    「所以，春華小姐是為了讓我告訴湘庭姐，才讓我看那些回憶的嗎？」

    「還有個原因?！?/br>
    「還有其他誤會？」

    春華小姐搖了搖頭，雙手放到背后，露出孩子般的笑容說：

    「不是誤會，是為了履行約定。」

    「約定？」

    「若愚你還記得，我最后跟相映說的話嗎？」

    「桃花的……秘密？」

    春華小姐點了點頭：

    「直到最后一刻，我都沒能把答案親口告訴相映，對此，我一直耿耿于懷。這次找上你，主要還是因為這件事?！?/br>
    「比湘庭姐的誤會更重要？」

    春華小姐搔了搔臉頰，轉身背對我，害臊的說：

    「對我來說，成語就是桃花?！?/br>
    聽見熟悉的臺詞，我不禁眼睛一亮。

    「當初高中時我曾在這問題上栽了一個跟斗，我希望若愚你能替我扳回一成，也算是幫青葉討回顏面，這可是身為學弟的責任，不準你逃避哦！」

    在聽完春華小姐的話后，我有了一個新的體悟。

    ——眼前這個人，毫無疑問是真正的「成語癡」。

    「我能聽見你在想什么哦……」

    「咦？真的假的？」

    我下意識摀住嘴巴，明明在想的是內(nèi)心。

    但下一秒——

    「騙你的。不過這樣我就知道你剛才確實在想失禮的事了?！?/br>
    「還有這樣的？」

    儘管知道不會再被竊聽心思，難免還是有些感傷。

    為了掩飾心情，我沒好氣的說：

    「所以到底為什么是桃花？」

    「人面桃花的典故你還記得吧？跟金陵女中那場比賽——」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br>
    「不錯嘛?！?/br>
    春華小姐轉過身，瞇眼看我說：

    「相映的名字就是出自這里，就當作是mama的助攻，感激涕零地收下吧?！?/br>
    「那還真是多謝……」

    「一般說到人面桃花，大家都把重點擺在前段的人面不知何處去，卻忽略了后面的桃花依舊笑春風?！?/br>
    「這不是當然的嗎？比起消失的人，景色仍在有什么用？」

    就好像小桃不在后，她的成語故事書就失去了意義。

    「正好相反哦?！?/br>
    春華小姐揚起嘴角，露出深不可測的笑容：

    「對我而言，桃花才是最重要的?！?/br>
    「這又是……為什么？」

    「只要看到桃花，不就能想起消失的人嗎？就跟成語一樣?！?/br>
    「哪里一樣了……」我傻眼的問。

    「你可能很難想像，對從小只能躺在床上，什么時候從世上消失都不奇怪的人來說，能夠在世上留下讓人記得自己的『桃花』，是非常重要的人生大事?！?/br>
    說出口的話語遠比想像中更沉重，我不禁倒抽一口冷氣。

    「對、對不起！」

    春華小姐搖了搖頭，露出苦澀的笑容說：

    「用不著道歉，是我說太過份了，利用自己的弱點攻擊人，實在太差勁了?！?/br>
    空氣突然變得有些尷尬，我急忙開口說：

    「所、所以，成語就是你一直想找的『桃花』？」

    「嚴格來說，人面桃花才是我找到的『桃花』?！?/br>
    「這是……什么意思？」

    「你還記得小夜當初說的——朝三暮四的變化嗎？」

    「嗯……」

    「過去我想過要用自己的故事創(chuàng)造一則成語，但如你所見，成語的根本——典故有三大類型，一是來自故事的典出，二是來自古人對話的語出，最后則是濃縮文本的語本。但很遺憾的，我不覺得自己的故事能包含在任何一方里頭，即便是限制最寬松的典出，也必須具備廣為流傳的前提?！?/br>
    春華小姐說得頭頭是道，看我的眼睛炯炯有神，不愧是超級成語癡，在成語的事情上，絕不馬虎。

    「最后我找到的解答——就是變化題?！?/br>
    「變化題？」

    「這也要多虧當初考倒我的申論題評審?！?/br>
    「慢著慢著！明明是變化題，為什么會扯到申論題的評審？」

    「儘管現(xiàn)在的人們很難創(chuàng)造出新的成語，卻可以在既有的成語上創(chuàng)造新的意義。」

    「什——」

    「人面桃花是我苦思許久，在不改變既有故事框架的前提下，透過對景物依舊的概念新詮釋，繼而產(chǎn)生全新的語義變化！這就是——我的桃花！」

    這異想天開又膽大包天的想法，讓我不禁整個人愣住。

    「這就是……桃花的秘密？」

    春華小姐興奮的看著我，幾乎整個人都貼上來，一副「快點稱讚我！」的表情。這個人只要一提到成語的事，就會變了一個人，就像聽到小桃的我。

    「這可真是……無聊透頂?！?/br>
    「咦？」

    春華小姐瞬間整個人僵住，緊接著——

    「咦咦咦咦咦咦咦咦——————？」

    春華小姐露出一副天塌下來的表情，原本神采奕奕的樣子消失得無影無蹤。

    「就為了這點小事，不惜千里迢迢從陰間跑到我房間，還不惜假扮成春華小姐陪我一起度過半個學期，就只為了告訴我這件事？你這幽靈也未免吃飽太間了吧？」

    「可可可可可可是……」

    春華小姐一臉委屈的看我。我捏住眉心，深深嘆了口氣，說：

    「不過，看在這段期間的照顧跟相映的份上，我就勉為其難幫你這個忙吧。」

    「好過份！枉費我好心告訴你答案！過河拆橋！兔死狗烹！忘恩負義！」

    「既然事情交代完了，就快點回去吧?！?/br>
    我不理會春華小姐的成語攻擊，像趕走蒼蠅似的，嫌棄的揮了揮手。

    「你不是說時間不夠嗎？不快點回去的話……會有問題吧？」

    「咦？」

    春華小姐眨了眨眼，一臉錯愕的看我。

    「你就別瞎cao心了，那兩人沒問題的。雖然由我這個外人來說可能沒什么說服力。

    不過，一切都會沒事的?！?/br>
    我抓了抓頭發(fā)，轉身背對春華小姐：

    「畢竟……我可是受到成語之神眷顧的人?！?/br>
    「若愚你……」

    春華小姐倒抽一口氣，緩緩說道：

    「很口是心非耶……」

    「少囉唆！快點回去啦！」

    我忍住想轉過身去的衝動，握緊拳頭大喊。

    「那……相映就麻煩你囉？」

    「嗯?！?/br>
    「湘庭也是?！?/br>
    「知道了啦……」

    「爸爸……葉龍可以的話……」

    「那個人應該可以照顧好自己吧？不過算了?！?/br>
    我嘆了口氣，誰叫受了人的照顧呢。

    「我啊，從以前就很討厭這種時候……雖然沒有遺憾，還是會覺得不捨?！?/br>
    此時的春華小姐，臉上是怎樣的表情呢？背對她的我無從得知。

    某方面來說，這也是我的用意。為了不讓告別顯得悲傷，這樣才是最好的。

    「最后的最后，還是讓我說個成語吧！你聽過管鮑之交這個成語嗎？」

    「又是成語啊……」

    「畢竟我這人除了成語之外，就一無是處了嘛！」

    這傢伙還真能面不改色說出這種自虐的話……

    為此，我再也忍無可忍，轉過身。大喊道：

    「沒這回事！」

    「欬？」

    原來……此刻的春華小姐，臉上是這個表情。

    站在我背后的是一身黑色洋裝，烏黑秀發(fā)垂至腰際，和湘庭姐差不多高的美麗女子。她睜大雙眼，一臉驚訝的看著我，黑曜石般的雙眼閃爍著點點淚光。

    「你教會了我很多事，我才是那個……真正一無是處的人?？偸且蕾嚹悖锌磕憬o我的建言，一直到最后，都是如此……」

    春華小姐靦腆一笑，閉上雙眼，緩緩開口說：

    「管鮑之交是出自《列子?力命》：吾少窮困時，嘗與鮑叔賈，分財多自與；鮑叔不以我為貪，知我貧也。吾嘗為鮑叔謀事而大窮困，鮑叔不以我為愚，知時有利不利也。吾嘗三仕，三見逐于君，鮑叔不以我為不肖，知我不遭時也。吾嘗三戰(zhàn)三走，鮑叔不以我為怯，知我有老母也。公子糾敗，召忽死之，吾幽囚受辱；鮑叔不以我為無恥，知我不羞小節(jié)而恥名不顯于天下也。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鮑叔也?！?/br>
    春華小姐說完，抬起頭，露出苦澀的笑容說：

    「這是我……最喜歡的成語故事——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鮑叔也。我一直都很羨慕管仲能有像鮑叔牙這樣的知己。不管在什么錯綜復雜的情況下，那個人一定都理解自己、替自己說話、寬恕自己的一切過犯?！?/br>
    春華小姐深吸口氣，眼中多了一份堅定，炯炯有神的說：

    「我希望能在最后……把這個成語送給若愚你，謝謝你這段日子的照顧，也謝謝你……愿意當我的鮑叔牙！」

    這個人直到最后都是不折不扣的成語癡，即便是感謝的話語，依舊脫離不了成語。

    但，這樣就好。

    如果世上真有所謂成語之神的話，肯定就是這樣的人吧。

    為此，我也回以微笑，伸出手說：

    「彼此彼此?！?/br>
    下一秒，桃花飛散。

    ▼

    「若愚選手？」

    主持人的聲音從旁傳來，我緩緩睜開雙眼。

    眼前是刺眼的聚光燈和偌大的舞臺，底下是滿滿的觀眾，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選手的自己身上。

    手里不知何時多了一本書的重量。

    ——果然消失了嗎？

    即使轉過身，也看不見任何人影。

    如果在這種時候哭泣，她一定會很困擾吧？

    為此，我深吸口氣，握緊手里的書，開口說道：

    「對我來說，成語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