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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折下高嶺之花 第59節(jié)

    她孤身走了進(jìn)去。

    在腳步踏入洞窟的時候,這扇門又徐徐地緊閉關(guān)上, 剛被震碎的冰塊還落在地上未動,青銅門的縫隙就立刻又凍結(jié)起來,被厚厚的堅冰裹挾住。

    黎翡只是回頭掃了一眼,沒有過多地理會。到了她這個境界, 很多事情都不必去考慮其中的“取巧”,她跟隨著本心而行,便是破除迷霧、照見本真的最好方法。

    這是一座天然的洞窟,是孕育太陰.精華的月升之地。里面有一些人為改造的跡象,應(yīng)該是死了幾千年的那位太陰君所遺留。

    對于無念的這位老師,她其實也不是非常清楚。無念的前半生有過很多老師,有一劍破萬法的劍修,最后以身鑄劍、死在熔爐當(dāng)中,卻釀成一把連豆腐都切不斷的廢棄之器;有一心救遍蒼生、苦海橫舟渡眾生的佛陀,只來得及給她和無念講最后一場法,領(lǐng)受了半師之禮,便含笑坐化,連舍利子都化為了鑄造鎮(zhèn)天神柱的材料……

    她出生在仙神隕落的盛世末尾,還沒有握住手中的劍,就只見到幾乎一切毀滅的災(zāi)禍。

    黎九如的父母輩就是那個時代的人,只不過他們兩人離世的時候,她只有歲。

    她走向洞窟的墻壁,看向墻上刻著的功法。以她的眼光自然可以看得出,這是跟謝知寒所修師出同源的一種根本**,光從水平看,兩者倒是不相上下。

    黎翡走過刻著法陣的篆文,見到蒙塵的桌面上放置著幾件雜物,一本攤開的書。入目的第一眼,書頁上重重地寫了一個“憾!”

    “憾!憾修行到死,不能重來,苦修一生,有何樂哉?戒殺生!仇恨如何停歇、恩怨如何罷休,冤冤世世,不得窮盡!戒yin樂!有情皆為孽果,愛恨嗔癡性情真,真情所在,何言取樂!不如重修、不如重修!”

    字句之上仿佛凝結(jié)了強(qiáng)烈的怨懟憾恨,連黎翡的視線都恍惚了一瞬,她伸出手,翻合那本書,發(fā)現(xiàn)這居然是一本佛經(jīng)。

    一個有道行、壽元到頭、困死命途當(dāng)中的佛修,臨終之言,竟然寫得這么叛逆荒謬。

    但看了這本書,她境界松動的感覺反而愈發(fā)強(qiáng)烈。黎翡繼續(xù)向前,還見到了許多修士遺物,這似乎是太陰君拿來修行某種功法的,將上面的遺憾怨恨氣息收集在了一起。

    一一查看過去,上面不乏有很多修士的臨終所言。有大哭大痛不如重修的,有暗恨自己不夠勤勉悔不當(dāng)初的,也有指責(zé)蒼天命運(yùn)不公的……各類各樣,遺憾之意數(shù)不勝數(shù),唯一一個怨氣最輕而遺憾最深的,只有一行字:

    “我命在此,不可回頭,生死相別,卿卿珍重?!?/br>
    每看過一種遺言,黎翡心中便多衍生出一種感觸,感觸越深,境界便愈發(fā)松動,她身上的魔氣不知不覺地散發(fā)出來,只不過并沒有攜帶破壞力,而是非常平靜穩(wěn)定地環(huán)繞著她。

    直到她見到了一具枯骨。

    黎翡目光微怔,意識到這是太陰君的骸骨。他是為無念傳道的人,四舍五入,也算是謝知寒的半個師父。

    這具骸骨身上已經(jīng)沒有半點靈氣,但還保持著打坐的姿勢。他的每一根骨骸都被薄冰凍住了。

    黎翡對著骸骨拱手行禮,還算禮貌地叫了聲前輩,然后伸手抽出他指骨當(dāng)中握著的一卷古籍。

    這古籍邊緣已經(jīng)泛黃變薄,似乎一用力就會碎裂掉。她將這本書從冰中抽取出來,抬手翻閱了一下。

    前面都是功法,也包括收集諸多遺物煉制法器的那道法門,但令人意外的,這些遺物并不是搶奪來的,而是太陰君四處尋訪交易得來,只不過煉制到最后,連他也大限將至,最后也沒有成功。

    翻越到最后,是一串用手凝聚靈氣所寫的遺言,因為年代久遠(yuǎn),上面的字跡有些模糊不清。黎翡仔細(xì)地看到結(jié)尾,前面都是他自己敘述的生平,而到了最后一句,寫得卻是:“你不遺憾嗎?”

    黎翡的思緒像是電光石火般地掠過了什么。

    那團(tuán)字忽然又變化。

    “你不為他遺憾嗎?”

    “我不會為他……”

    “他是誰?”

    黎翡話語頓住。

    就在這停頓的剎那,一股很輕的力道覆蓋上肩頭。周圍的一切變得混沌起來,黎翡轉(zhuǎn)過頭看著那只纖細(xì)的手,見到了龍女的面龐。

    她還是那么清麗溫柔,臉頰上綴著銀色的鱗片,美麗得像是一串夢幻泡影。龍女伸手環(huán)住她的脖頸,那張臉靠了過來,聲音極為溫柔地道:“九如姑娘,我知道魔族長期魔化會有失控的風(fēng)險,我為你設(shè)計了封魔大陣,可以協(xié)助你恢復(fù)神智……”

    她的呼吸帶著海風(fēng)的味道。

    “九如姑娘,你沒有想念過我嗎?在輪回玉盤里,你明明有機(jī)會阻止我的決定,有機(jī)會讓我活下來,你為什么不救救我,你不會遺憾的嗎?”

    龍女的眼瞳溫柔如水的注視著她,即便是這些看起來咄咄逼人的話,在她口中說出來,也如同沉進(jìn)海底的一串呼吸,只剩下沉沒的隱痛。

    “我……”

    黎翡只說了一個字,她的樣子忽然變成龍女當(dāng)年在海底力竭戰(zhàn)死的模樣。她身上銀色的鱗片揭開脫落,倒在黎翡懷里吐出鮮血。每一個細(xì)節(jié)都是那么熟悉,就如同當(dāng)年黎九如cao辦她的后事一樣。

    她的天劫,早就開始了。

    ……

    雷云已經(jīng)在北冥雪山上匯集了兩個月。

    但也只是匯集,這些云層越積越厚,烏黑陰沉,但凡有一點眼力的人都不會靠近??删褪沁@樣的厚重雷云,卻整整兩個月都沒有任何動靜。

    北冥邊緣,一處小小的客棧當(dāng)中,匯集了當(dāng)今魔族最說得上話的幾人、北冥玄鳥夫婦、足金烏,還有日夜兼程趕來的杜無涯和明玉柔,連鬼主蒼燭也到了。

    “明姑娘,你再說這些就沒有用了。女君將謝道子托付給我們夫妻的時候,我并不知曉道長有孕在身,況且那要真是渡劫之地,早就引動天劫了,誰能想到會安靜這么久?”

    “夫人,”明玉柔吸了口氣,道,“這是永證造化的天劫,不是劈個雷下來就算完的,你們就不該讓女君大人進(jìn)去!現(xiàn)在好了,謝知寒要是出了點什么問題,她黎九如再出來就是個造化之主,本來就攔不住她發(fā)瘋,這才好了幾天,要我說現(xiàn)在就應(yīng)該——”

    “應(yīng)該什么?”伏月天抱著胳膊望向窗外,“誰也不能打擾女君。誰去,我都會殺了他?!?/br>
    明玉柔跺了下腳,拍著胸口順了順氣,埋怨這幫人不會好好說話、張口就是威脅。

    “這幾天胎氣動得很頻繁。”玄鳥夫人道,“妾身請你們來就是因為此事。謝道長的元神都要燒出竅了,這怎么能行?他不能這樣生孩子吧?方法是明姑娘想的,懷的是魔族的種,你們想想辦法吧。”

    她越說越覺得超出掌控,甩袖扭頭坐下了。一旁的青衫書生上前握住她的手,低聲寬慰著妻子。

    他們兩人也算是盡心盡力了,只是沒想到謝知寒肚子里揣著個崽,被震驚了一次不說,在黎翡不在的第天,謝道長就開始元神不定,rou眼可見的心緒浮動,到了第五天,他身上黎翡殘余的魔氣散盡之后,就開始反復(fù)發(fā)熱。

    她都不知道這兩個月是怎么撐過來的,從第七天開始,夫妻兩人就完全慌了,將能叫的人都叫了過來,一群人一起守著,陣法也布置了、法器也掏出來了。連蒼燭陛下都被烏鴉從幽冥界拉來,貢獻(xiàn)出了數(shù)不清的寶貝。

    但就像玄鳥說的,他最近胎動頻繁,這樣生孩子太危險,但在這種時候也絕不能去撬開月初之地的門,會不會被天劫一起劈死還在其次,要是打攪了黎翡渡劫……

    “永證造化的劫數(shù)有很多道,只有最后一道才是天雷?!弊谖葑咏锹涞暮诎l(fā)青年幽幽開口,“義母只有渡過前面所有的劫數(shù),才能見到雷劫降臨,這才兩個月,就是僵持兩年、兩百年……也都在情理之中?!?/br>
    ……兩百年……

    聽著簡直想讓人一頭撞死。小謝道長要是得生完孩子等兩百年的話,女君大人就等著他鬧和離吧。

    房間里又安靜了,只剩下小玄鳥在桌子上啄杯子里的露水吃,時不時抬頭看一眼娘親的神情。

    “哪有那么嬌弱……”不知是誰低低說了一聲,“魔族生完蛋都能接著上戰(zhàn)場……”

    他被伏月天用力杵了一下,閉上了嘴。

    “算了?!泵饔袢崽执炅艘幌履樀?,給自己催眠道,“生孩子哪有不危險的,我之前見過那么多男人生孩子,不是也有好多都平平安安的嗎?生個蛋……生個蛋,呸,去他的,我又不懂生蛋,叫我來干什么?”

    “妾身倒是懂生蛋?!狈蛉说溃翱涉碛植欢腥?!”

    第74章 冷靜

    她已經(jīng)很久沒從自己的回憶里, 感覺到其他人的溫度了。

    從剖出魔心后,黎翡身上所反復(fù)重現(xiàn)的回憶,大多都是能夠?qū)⑷吮漂偟难0Ш? 那些她盡力拯救或已然力所不能及的每一瞬……再之后, 是與無念在塔中相對的孤寂年歲。

    遺憾?修行半生, 哪個修士沒有遺憾?

    還未等黎翡伸手觸碰龍女, 懷中的身軀便已經(jīng)如夢幻泡影一樣消散了。她的手稍微一頓,忽然聽到一聲很清脆的童聲。

    “娘親!”

    黎翡抬起眼,見到扎著紅頭繩的小福坐在她對面。因為這個高度,她便半蹲下來跟小福對視。福娘的眼睛又黑又亮, 一眨不眨地看著她。

    “你會想殺了小福嗎?”女孩眼神清澈地問她, “干娘,你怪我害死了爹嗎?”

    黎翡自然知道這是天劫的一部分, 但這件事其實已經(jīng)很難動搖她的心。她不慌不忙地道:“難不成我還謝謝你?”

    “你要是想謝的話,也不是不可以啦?!毙「U酒饋頁涞顾龖牙铮捌鋵嵏杏X后悔是人之常情啦, 沒有人做選擇一定不后悔的, 別看干爹那個樣子,說不定他也背地里后悔過千八百回呢?!?/br>
    “怎么說?你想勸我什么?”

    “我是想告訴娘親,突破天劫之后,作為造化之主是可以撥動時間的?!毙「j种割^道, “只要你快點突破, 然后很多遺憾就可以迎刃而解啦?!?/br>
    黎翡笑了一聲, 伸手捏住她瘦削的臉蛋, 把小福的臉頰捏得通紅:“哦,我被你干爹騙太多次,你這點蠱惑我的小把戲, 休想得逞?!?/br>
    她說完就松開手,把小姑娘往旁邊拎開。

    小福被拎到旁邊,說得話沒奏效。她伸手抱住黎翡,連忙道:“你再這么氣定神閑慢悠悠地過心魔關(guān),小爹就要跟你離了呀!”

    黎翡的腳步頓了一下。

    “月初之地的時間跟外面不一樣?!边@個幻象小福好像是故意被創(chuàng)造出來提醒她的、準(zhǔn)確來說,是拿來擾亂她的心境的,只不過她倒是句句屬實,“就算感覺只有一瞬間,但外面沒準(zhǔn)已經(jīng)過了一個月呢。到時候娘親的孩子都孵出來了,還沒見過娘呢,剩下我小爹一個人孤苦伶仃、獨守空閨、寡父孤女……”

    黎翡沒回頭,而是道:“你以為這么說我就……”

    話音未落,原本一片寂靜的周遭環(huán)境,突然升騰起一片鮮紅的海水,在四周遼闊無垠的海水當(dāng)中,緩緩爬起來四個如rou山一般的巨獸,無數(shù)辨認(rèn)不清的尸骸飄浮在海面上。天空崩掉了一塊兒裂隙,就像是讓人徒手撕開一道口子似的,從那塊裂隙外往里漏紅油漆。

    “哇……”福娘驚嘆了一聲,道,“娘,你已經(jīng)著急了呢。這種殺神劫我可不陪你了。”

    就在她想要馬上消失的時候,腳下突然出現(xiàn)一絲一縷的魔氣織成的大網(wǎng),在反手一兜的剎那間就把“小?!被\進(jìn)網(wǎng)中,將這個以小姑娘外貌示人的“心魔”捏在掌中。

    實際上,這也根本不算什么心魔,因為黎翡自從解決掉無念之后,實在是心胸坦蕩、幾乎沒有執(zhí)念,這只是天劫釀造出來的一絲殺機(jī),以一種她比較熟悉的形象出現(xiàn)而已。

    黎翡捏住這團(tuán)跳動的、含著血絲的白光,面無表情地道:“這就想走,叫了這么多聲娘,那娘親帶你見見世面——”

    她另一手早已握住魔劍,在把玩這團(tuán)白光的時候,劍鋒已經(jīng)跟相距最近的怪物撞上,噗嗤一聲,響起劍器入rou的撕裂聲。

    在黎翡腳下的這片血海里,源源不斷地有怪物從海水中爬起來,像是源源不絕的浪潮一樣。然而這樣的場景卻只能激發(fā)出黎翡的兇性、還有擔(dān)心謝知寒帶來的煩躁。

    她抽出忘知劍,劍身滑落一連串的血珠。

    殺神劫有一種說法,若是行善積德、不造殺孽的人經(jīng)歷此劫,猶如吃飯喝水一樣簡單。因為這片血海里根本浮現(xiàn)不出幾個生死孽債來討還因果。

    但是……黎翡審視了一下源源不斷翻起波浪的血海,心里沒什么底的琢磨著。等她殺出去……會不會這時間,真有點兒久了?

    ……

    杜無涯被玄鳥和明玉柔灌輸了一腦袋的“生蛋”和“男人生孩子”的知識,有點暈暈乎乎地趕赴“戰(zhàn)場”。

    眼下也沒人能幫得上忙,明姑娘勉強(qiáng)算半個靠譜的,但也不是完全靠譜。沒有辦法,杜無涯發(fā)現(xiàn)自從自己為了研究女君的病趕赴魔域開始,就背負(fù)上了一連串責(zé)任重大但是細(xì)想起來又有點兒離奇的事情,比如什么絕境托孤、死而復(fù)生、給男人接生什么的……

    不過醫(yī)者仁心,現(xiàn)在也不是計較這些細(xì)枝末節(jié)的時候。杜無涯抱著藥箱在床榻外坐下,喚了兩聲里面都沒應(yīng),他有點擔(dān)心地伸手進(jìn)去一摸,剛碰到手腕——得,又燒迷糊了。

    他一邊把著脈,一邊從藥箱里拿出藥瓶來倒出兩粒丹藥,塞進(jìn)謝知寒嘴里。過了大概半燭香的時候,對方終于醒了,很疲憊似的抬眸看了他一眼,然后蜷進(jìn)被子里。

    “別光看我不說話啊?!倍艧o涯道,“你這梅花枝做的骨rou,要是真燒壞了,明年冬天還開不開花了?。俊?/br>
    謝知寒閉著眼,喃喃道:“別開玩笑?!?/br>
    “沒跟你開玩笑?!倍艧o涯道,“今兒我們還湊在一起說,你這具身體是新塑出來的,平常有女君照管著,也沒什么不放心的。如今她冷不丁地這么久不在,你讓這個蛋給禍害散架了,我們幾個可拼湊不起來。”

    “不會的……”

    他的聲音低低的,間或夾雜著兩聲咳嗽,手指蒼白得一點兒血色都不見。

    “什么不會的,我可是奉命來接生的。我這輩子還沒給人接過生呢,呃,也沒接過蛋,反正我業(yè)務(wù)不熟練,要是有什么閃失我也只能保大了?!倍艧o涯的嘴有點跟不上腦子,緊張得胡言亂語,“伏將軍他們也真是的,一個種族,那么多魔,連個催產(chǎn)藥的方子都沒有,我拿人族生小孩的藥給你喝一口能管用嗎?……你現(xiàn)在還算是人族么,心肝脾肺都不是rou做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