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會廳里相當(dāng)熱鬧，然而每一句交談似乎都別有用心。我繼續(xù)和父親在高大型男身后竊竊私語，偷偷發(fā)洩我內(nèi)心的不悅。

    「反正還不是一個靠爸族，也沒什么了不起的?！刮也唤l(fā)出不屑的語調(diào)。

    「這叫做基業(yè)守成，守住成功后的豐碩果實要比成功更困難?？傊?，順其自然就好，萬一不來電也不要冒犯對方。唉…一回生兩回熟，我覺得你們一定可以順利發(fā)展。」

    我無奈瞪了父親一眼。

    原來眼前男子就是父親創(chuàng)設(shè)的文教基金會主要「挹注」者，而且未來的「潛力」絕對不容小覷！

    「爸，你還記得電影《英雄本色》（braveheart）的最后一幕，威廉.華勒斯被送上斷頭臺所喊出的最后一句話嗎？那就是我想要的?！?/br>
    「亙荷，我一時想不起來，而且現(xiàn)在哪是被送上斷頭臺？是灰姑娘夢想成真的時刻?！垢赣H的語氣比我更加興奮。

    ??？我是灰姑娘derella？

    我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打破灰姑娘的玻璃鞋。

    顯然老爸根本沒有閱讀過我寫的專欄，也忘記小時候我提過討厭灰姑娘及白雪公主的故事。

    威廉.華勒斯（williamwallace）乃蘇格蘭獨立運動的傳奇英雄，他的生平更是打動許多人的心。在1995年時，由好萊塢拍攝成《英雄本色》，最后一幕時，威廉.華勒斯被送上絕命刑臺所喊出的最后一句話：”freedom!”（自由），更是讓無數(shù)人落下眼淚。

    威廉.華勒斯在英蘇開戰(zhàn)之前感人肺腑的演說，也徹底激勵了頹喪軍心，他曾說：「留下來你會死，離開的話可以活著…至少茍活一陣子；強大的英格蘭軍隊可以奪走我們的性命，但拿不走屬于我們的自由！」

    時至今日，蘇格蘭依舊為了獨立運動而奮戰(zhàn)不懈。

    我呢？

    沒想到自己的父親比英軍更為強大，輕易地就拿走我和弟弟的自由。

    我需要和動感超人一起找回我的自由與人生。哪怕是一週或一天，都是極其珍貴的寶物，尤其是當(dāng)自己年紀(jì)越來越大，能做出的抉擇越來越少。

    我吁嘆出一口氣，不得不攜手和威廉.華勒斯一起步上了「斷頭臺」。

    「你好，初次見面，敝人是申屠超倫，請多多指教?！顾晕医榻B后邀我共飲香檳。

    「啊…我知道執(zhí)行長，因為姓氏很特別，所以印象深刻，而且年紀(jì)輕輕就成為百大實業(yè)家，真的很了不起?！刮颐銖姃斐隽藲J佩的笑顏。

    我說出面試時總會出現(xiàn)的謊言，唯一事實是對申屠一姓的確印象深刻，因為初戀男友的高中同學(xué)里，真的有一位「申屠同學(xué)」─起初大家都以為他姓「申」。

    「請叫我超倫，亙荷小姐果真人如其名，而且和雜志上照片一樣美麗動人。那篇〈才不要成為derella咧！〉我讀了好幾遍，個人相當(dāng)喜歡，不過有個小小問題，希望等一下有機會能夠請教?！?/br>
    父親的臉部似乎微微抽搐，上一秒才希望我是灰姑娘，結(jié)果自己女兒卻很厭惡灰姑娘的虛假故事，而且「金主」也完全知情。

    下一瞬間，宴會廳播放出小約翰史特勞斯《藍色多瑙河》的旋律。這根本就是超低俗小說或電影才會出現(xiàn)的矯情劇本吧？顯然這是今晚的重頭戲之一，許多名媛閨秀都有備而來，有幾位美麗女子佇立在金主后頭，等待人生中的夢幻時刻降臨自己身上。

    「我有這個榮幸可以請亙荷小姐跳一支舞嗎？」他禮貌地伸出右手，宴會廳內(nèi)的燈光略為轉(zhuǎn)暗。

    「執(zhí)行長，相當(dāng)抱歉，我不會跳舞?！刮覔u搖頭婉拒他的邀約，好希望此際的多瑙河氾濫成災(zāi)。

    「亙荷，你明明就會跳華爾滋，別讓人家的手等太久。」父親立刻恢復(fù)和藹又自信的神情在一旁幫腔。

    從高中時起，父母幫我和弟弟安排了一連串的社交禮儀課程，當(dāng)中也包含許多社交舞，為的就是在這種場合派上用場，之后可以連本帶利回收。

    我在心底偷偷埋怨，接著伸出右手拉開禮服裙襬并遞出左手，隨著多瑙河的河水開始隨波逐流。

    與其在這種被設(shè)定好的場合跳舞，不如帶我去fridaynight的酒吧或livehouse看樂團表演，我留著飄逸長發(fā)的原因并非為了襯托所謂的典雅氣質(zhì)，而是想在聽重金屬搖滾樂時能跟著甩頭！可惜這愿望遲遲未能實現(xiàn)。

    「假如能夠?qū)崿F(xiàn)的話，我就剪去一頭長發(fā)?！?/br>
    「亙荷，你說什么？」他輕摟我的腰際開口詢問，左手卻不斷往上移動，宛如逆流而上的小魚─傳說中只有偉人才能見到的奇景。

    「請問您剛才想要詢問的問題是什么呢？」

    他松開我的手，讓我旋身回步。

    「女人終究還是需要男人吧？過度獨立自主可能會失去許多東西。」他再度把我摟在懷中，左手不小心碰到我的飽滿胸部。醉意開始襲擊我的腦部，剛才實在不應(yīng)喝這么多酒，我在內(nèi)心發(fā)出后悔的低語。

    「亙荷之所以不喜歡灰姑娘故事，或許是不曾碰過適合的王子?！棺孕艥M滿的他猶如說出太陽肯定會從東方升起的事實。

    「倒也不能這樣說，那雙灰姑娘的玻璃舞鞋本身就是一種框架，牢牢限制了灰姑娘的發(fā)展與未來可能性?！?/br>
    為了避免冒犯他，我只把話說到一半。事實上，被藏起來的才是重點：那雙玻璃舞鞋絕對非常不舒服，暗喻男性對女性的權(quán)力宰制─只有我這位高富帥王子能幫你穿上，而且看得一清二楚。

    你，是屬于我的。

    好想狠狠打破那雙玻璃舞鞋！

    我寧可在夏天打著赤腳在綠茵上漫步，也不要穿著華服與玻璃鞋在宮廷內(nèi)不斷繞圈圈，最后還是被抬到王子的床上，身上穿著什么一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脫光衣服后，能不能滿足王子的需求，哪會管你是灰姑娘或白雪公主，如果壞心巫婆擁有沉魚落雁、閉月羞花的美貌又能在床上滿足王子，那也無所謂。

    藍色多瑙河的河水不但沒有氾濫成災(zāi)，反而流速漸趨緩慢。倘若這時出現(xiàn)雨男該有多好？能夠用雨水讓河水變得湍急，趕緊讓充滿醉意的我漂到下游出口，我寧可溺斃在海洋之中。

    多瑙河的河底傳來我不想聽見的聲音。

    「專欄名稱『緣荷之鏡』的意思不就是一面漂亮鏡子映照出荷花，等待有緣人前來嗎？」執(zhí)行長發(fā)自內(nèi)心的微笑充滿自信與得意，將我回旋轉(zhuǎn)身后拉入自己懷中，帥氣臉龐幾乎貼在我的臉上，架勢越來越得意忘形。

    我起身后立即被他再次拉近，他身上的香水散發(fā)出金錢的氣味。

    「恕我冒昧一問，請問執(zhí)行長理想中的女性是怎樣的形象？」我在潺潺河水中低聲問道。

    「這個嘛…不勢利、不矯情，并非看上我所創(chuàng)造出的財富，而是看透我的靈魂，然后安靜地擁抱著我，使我能感受到真心的溫暖。其實我觀察你很久了，亙荷就是我的理想型。詩人余光中說過：『不要問我心里有沒有你，我余光（馀光）中都是你。』請讓我借花獻佛，不，是獻給這世上唯一的仙女?！?/br>
    我不得不再次端出被設(shè)定好的感恩迷人微笑。

    作家張愛玲曾說一段刻骨銘心的愛情「用一轉(zhuǎn)身離開，卻用一輩子去忘記?！挂舱堊屛医栌迷诮裢淼南嘤觥?/br>
    「千萬不要冒犯惹怒對方?！垢赣H的告誡早一步摀住了我的嘴。

    型男執(zhí)行長的雙手越來越不安分，右手故意輕摸我的臀部，左手在胸部下緣不斷用拇指挑逗，我露出的不悅神情旋即被河水淹沒。我試圖拍開他那像章魚觸手般的襲臀咸豬手，卻依然徒勞無功。

    「不…不要這么急嘛?！?/br>
    「晚一點的時候可以嗎？這家飯店也是家父的企業(yè)之一，已經(jīng)保留最好的房間。明天會是個好天氣，我們一起開游艇出去賞鯨?！顾萑胱晕姨兆淼那榫常屛译y以脫身。

    這條多瑙河轉(zhuǎn)瞬之間好像從原本的2,850公里變成了21,196公里的萬里長城。

    千萬不要惹怒對方！千萬不要惹怒對方！

    父親的這句話緊緊綑綁著隨波逐流的我。

    倏然，我聞到雨的氣息以及特殊的氣味。黏在我臀部上的章魚觸手感受到威脅而退縮。

    是他！

    雨男真的出現(xiàn)了。

    「小柑橘、薰衣草、廣藿香、桂花與黑羅勒，應(yīng)該是e。」

    申屠執(zhí)行長顯然嚇了一大跳，身旁有幾對舞伴停下腳步，耐心等待眼前的精采好戲。

    「執(zhí)行長，柑橘花代表素雅純潔，薰衣草花語乃等待愛情，而廣藿香的獨特氣味會讓許多人感到平靜及安心，如同它的花語信任一般，所以這款香水象徵使用它的男士等待純潔真誠的愛，男士會讓女方感到信任安心，不過現(xiàn)在似乎不是這么一回事?！?/br>
    申屠執(zhí)行長在轉(zhuǎn)暗的燈光下皺起眉頭，怒氣隱而未發(fā)。

    一股特別又詭異的肅殺氣息瀰漫在藍色多瑙河之上。

    拯救我的「雨男」，不…是有點白目的「動感超人」繼續(xù)開口：「每當(dāng)執(zhí)行長要求門口擺上兩盆曼陀羅花的盆栽時，那個夜晚必定會響起這首變調(diào)加長版的《藍色多瑙河》，接著就是一位美麗女士會遭殃，半年多來，未曾改變?！?/br>
    我驚訝雨男的觀察力如此細膩敏銳。

    「執(zhí)行長，我曾在雜志上讀過您大力讚揚哈佛法學(xué)教授michaelsandel教授所寫的《金錢買不到的東西》（whatmoney'tbuy）的短文，您應(yīng)該要身體力行，才能改變整個集團的風(fēng)格，甚至影響社會風(fēng)氣，然而一切似乎都背道而馳。確實沒有金錢買不到的東西，甚或是你想要的女人及他人的人生，但是唯獨買不到真正愛情?！?/br>
    另一位服務(wù)生打算衝上前阻止愚昧的動感超人，卻被申屠執(zhí)行長給阻止，他的心中另有盤算。

    申屠執(zhí)行長露出一抹詭異的笑容：「所以你現(xiàn)在打算怎么做？我就買下你三年的人生，只要現(xiàn)在向我和這位美麗的女士致歉，然后接下來每天在大門口站崗三小時，什么事都不用作，三年總共付你一千萬，等于年薪三百萬，外加年終獎金，怎么樣？絕對很劃算，這個現(xiàn)實世界沒有比這更好的買賣了。大門總經(jīng)理，請考慮一下吧？」

    背后好幾對舞伴竊竊私語，甚至發(fā)出小小驚呼聲。

    多瑙河的河水好似驟然暴漲，在即將出海的地方形成滔天巨浪，吞噬眼前的一切。

    「跟我走！」

    「啊？你說什么？」

    「現(xiàn)在就跟我走?！?/br>
    魯莽的動感超人所吐出的話語極為不真實，卻字字句句敲響我內(nèi)心的巨鐘。我的內(nèi)心再次發(fā)出不應(yīng)出現(xiàn)的聲響。

    沒想到如此老套死板的劇情，活生生嵌入我的命運齒輪之中，然而說出這句話以及踏出宴會廳，需要強大無比的決心與勇氣，絕對不輸給威廉.華勒斯抵抗英軍的生死一瞬場面。

    下個人生分鏡上映的剎那，我和動感超人一起把珍貴的玻璃舞鞋給用力摔在地上，清脆悅耳的聲音在多瑙河上回盪，硬是蓋過了我內(nèi)心的忐忑聲響。

    這世上沒有比瞬間燒掉一千萬更爽快的事了。

    九吋釘?shù)摹県eadlikeahole”在我的腦中響起。

    我的心一橫，主動牽起湯泳淼的手，轉(zhuǎn)身走向宴會廳的大門，只要踏出那扇門，我和他的世界或許將被徹底改變。

    「我跟你一起走，多瑙河的出?？诘搅?。」我脫口而出的豪語連自己都不禁嚇了一跳。

    父親沒有氣急敗壞，而是嚇得一臉蒼白、不知所措；帥氣執(zhí)行長滿臉錯愕，猶如見到一千萬元在他面前熊熊燃燒，價值千萬的珍貴水晶玻璃舞鞋徹底碎裂，一時之間無法言語─金錢所建構(gòu)的世界頃刻崩解。

    白目卻勇敢的動感超人露出微笑后握緊我的手，我們手牽手消失在充滿金錢的多瑙河之中─那條被打造出來的虛假人工河。

    「老師，我們該『逃』去哪里？」

    在框架中生活，處處是漏洞，但是人類卻怎樣也鑽不出去。

    我們究竟能逃去哪兒？

    有動感超人的地方，就會有和平與歡樂。

    雖然這位動感超人選擇了最愚笨的方式去制裁「壞人」。

    「往前走?！?/br>
    「什么？」

    「總之先往前走，如果不往前走，我們哪里都到不了?。　?/br>
    我彷彿看見他在全罩式安全帽下的笑容，我坐在機車后座緊緊抱著他─擁抱既定且無法被改變的命運。

    『不論世界有多寬廣，我們終究沒有一處容身之地。???????』

    我不禁想起曾和初戀男友一起欣賞的一齣古老港片《天若有情》，不學(xué)無術(shù)的飆車古惑仔和大家閨秀間的不思議愛情悲劇。此際，電影中的飆速風(fēng)聲好像竄進了我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