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大雨仍持續(xù)下著。

    穆俐落甩掉獵刀上的血跡，用刀割開自己身上的衣服，取了一小塊布，走上前來幫她包扎起手臂。

    她并沒有說話，只是安靜地凝視著他。

    還好，他除了渾身濕透之外看起來是毫發(fā)無傷，跟他比起來，她頭發(fā)凌亂、全身沾了泥水、有多處擦傷，左手臂被子彈擦過的傷口還滲著血。

    然而，對她而言，這樣的他卻讓她的心情更加復(fù)雜。

    「穆，結(jié)束了，可以撤了?！?/br>
    是梁祿的聲音。俐栩回過頭來，看見梁祿帶著另一個人走來，梁祿也已經(jīng)濕得徹底，他把兩邊的袖子隨意捲起，露出結(jié)實的手臂，其中一隻手臂上還有著刺青。

    梁祿先是看了眼穆跟俐栩，再瞥了旁邊倒在地上昏厥的男人一眼，回頭與跟隨在后的人說著什么，那人垂下眼專心聽完，便迅速調(diào)頭回去。

    見兩人還無動于衷，梁祿抓了抓濕漉漉的頭發(fā)，再次揚聲：「走了。」

    「如何，還動得了嗎？你有辦法自己走嗎？」這句話是在問俐栩，但梁祿并沒有看她，心不在焉的模樣像是隨口問問。

    「可以?！?/br>
    「現(xiàn)場我的部下會收拾，我們盡早徹吧。」話一說完，梁祿便頭也不回地向前走了。

    俐栩沒有看身旁的穆，步伐緩慢地跟了上去。臨走之際，她回頭看了一眼剛才的地方，眼神復(fù)雜。

    搖晃的車上，除了梁祿偶爾會以電話與部下通訊外，一度陷進沉默之中。他們?nèi)斯渤艘惠v車，梁祿坐在副座，俐栩跟穆則分別坐在后座的兩邊，負責駕駛的是梁祿那位沉默寡言的部下。

    「你們……會如何處置那些人呢？」

    俐栩出奇不意地打破了沉默，她的身上披上一件臨時借來的乾外套，臉上的血色仍然還未完全恢復(fù)，聲音也有些嘶啞。

    「你這么問，是希望得到什么答案嗎？」梁祿沒有回頭，慵懶地靠著椅背。

    「不?！褂袆e于身體的狀態(tài)，俐栩無論是神情、語氣都一貫平靜，話語也有條有理：「只是想知道我們的落差在哪里而已?！?/br>
    「那么，」他停頓了一下，「對達拉也的你來說，有什么，是你絕對不能接受的事嗎？」

    俐栩安靜了一下，正要回答，他卻一口打斷她：

    「好比──殺人？」

    俐栩的話語戛然而止，少見的顯得有些怔忡。

    梁祿笑了一聲，笑聲在安靜的車內(nèi)回盪，他兩手抱胸，漫不經(jīng)心道：「這就怪了，明明據(jù)我所知──達拉也以前不也是個出草的部落？」

    這回俐栩真的沉默下來。

    她無法反駁，因為這的確是事實。一直到數(shù)十年前，達拉也的「出草」都還在進行。

    既短暫的一笑后，梁祿的神情若有所思，車內(nèi)再度安靜下來，他瞄了眼后照鏡，看見的是保持沉默的穆正望著窗外，神情深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看著車窗外不斷流逝的景色，俐栩回想起一段遙遠的兒時記憶。

    當時，那名已經(jīng)有了相當年紀的男人揹著自己，在凹凸不平的山間前行，一步一步堅定的步伐，讓年幼的她備感安心。

    「俐栩──」那個男人沙啞的聲音輕喚著她，她抬起頭時，見到的是他眺望著遠方道路的眼神，「這樣的你，今后勢必還是會遇到許多挑戰(zhàn)吧?！?/br>
    「爺爺？」

    「但你要記得，無論如何，我都會支持你?！鼓腥藴厝岬嘏牧伺乃氖郑讣词共幌б磺?，也要改變現(xiàn)在的環(huán)境──」

    「希望你長大以后，在達拉也能夠更加自在快樂。」

    送她回來之后，穆很快又出了門。當屋內(nèi)只剩下她一個人后，俐栩感覺到身體的疲倦很快涌了上來，于是她很快沖了澡，幫傷口簡單上過藥后，便早早入睡了。

    這晚，俐栩再度做了那個夢。

    放眼望去，視野朦朧，無法看清方向的濃霧中，很多雙手朝她伸來，她想逃跑，但雙腳卻動彈不得。

    「來吧，俐栩?盧文──」

    同樣的聲音自四面八方傳來，不斷震動著耳膜，那些人喚著她的名字，伴隨著尖銳的笑聲。

    「為我們祝禱吧──」

    「盧文──」

    「為我們祝禱，不……成為我們的祭品吧──」

    聲音突然間消失，迷霧散開，在她眼前出現(xiàn)的是，從達拉山頂望下去，已經(jīng)陷進一片火海的達拉也街道，在燃燒不盡的熾熱焚火間，無數(shù)人倒在血泊，成了一具具冰冷的尸體。

    懊惱、悲傷、悔恨、痛苦……頓時間充斥在她的腦海里，是令她痛心不已的情緒。

    即使明白這只是場夢，她也幾乎要無法呼吸。

    而同樣的夢，在離開達拉也之前，她幾乎每晚都會夢起。

    本以為已經(jīng)逐漸遙遠了起來，但原來仍一直都在，始終纏繞在她的內(nèi)心里。

    俐栩輾轉(zhuǎn)醒來的時候，天色才剛濛濛亮，她單手扶著刺痛的頭坐了起來，一抬頭第一眼就看見擺在一邊桌上的短刀。就像在等待她似的，短刀靜靜躺在那里，在她稍微伸手就可以取得的位置。

    她伸手拿起，握住刀柄時左手臂的傷口隱隱作痛，讓她想起昨天發(fā)生的事情，她的動作稍微停頓片刻，便把刀收回衣袖的暗袋里。

    門外沒有半點動靜，她輕手輕腳的下了床，打開門走出去，屋內(nèi)沒有其他人的氣息，穆還沒回來。

    俐栩轉(zhuǎn)身走回房間，在書桌前坐了下來。雖然身體還是很沉很疲倦，但她卻感覺自己意外地清醒著。

    決心不夠的一直是她，她也，必須做出選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