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份工作，不僅代表著拿到手里的工資，還是呂秀英的脊梁。

    “所以你很難做決定，你離開的，不僅是車間的崗位?！?/br>
    呂秀英連連點頭，她一輩子就只干過這一個工作，她在車間干了二十幾年。從車間到檔案室，要是往高處走也就罷了，但她覺得是往低處走。

    王月娥問道：“你想調(diào)崗，就是因為笑笑這幾年沒人接送？”

    呂秀英：“是啊?！边@是她想不到第二個解決辦法的大問題。

    然而王月娥卻說道：“笑笑現(xiàn)在是需要人接送，但也就是這幾年的事，等她到了五六年級，自己就能騎著自行車上下學了?！?/br>
    “我們家冬青不也這樣，在學校里寫寫作業(yè)，誰有空誰來接他。孩子長大很快的，一眨眼就長大了?！?/br>
    “還有啊，現(xiàn)在你大兒子已經(jīng)成年了、工作了。你計算后路時，不該算你們一家三口的開銷，只算你和笑笑的就行了，大兒子該自己養(yǎng)活自己了?！?/br>
    “你在檔案室的工資，夠養(yǎng)活自己和笑笑嗎？”

    呂秀英點頭。

    “笑笑再過幾年也就不用接送了，所以啊……你該不該調(diào)崗，和兩個孩子關系都不大?！?/br>
    “你別光想著孩子，你想想你自己。”

    “你以前在車間干是因為工資高，只有在車間干才能養(yǎng)活兩個孩子，現(xiàn)在情況已經(jīng)不一樣了，你自己想去哪里呢？”

    呂秀英驚愕地張大嘴巴，她想說點什么，但是又不知道該說什么，又把嘴巴閉上。

    她腦子里反復回蕩著王月娥的話，“你別光想著孩子，你想想你自己。”

    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話。

    第26章

    “笑笑, 你有不用的草稿紙嗎？給我一張?！?/br>
    “再給我拿根筆?！?/br>
    林笑拿著鉛筆和草稿紙跑過去，好奇地靠在mama身邊：“mama，你要干什么啊？”

    呂秀英拿起鉛筆, 在草稿紙上面寫下“車間”“檔案室”。她很少寫字, 握筆的動作有些生疏，字跡有點像小學生。

    然后又在左側的豎列，寫下“健康”“工資”“顧家”“發(fā)展前景”……

    林笑依次讀出來：“mama, 你在寫什么??？”

    呂秀英摸了摸林笑的頭：“mama在做決定, 要不要換工作?！?/br>
    這是王月娥教給她的辦法, 讓她把兩個工作的優(yōu)缺點全都列出來。呂秀英沉思片刻，開始給兩個工作逐項打分。

    車間：健康0分，工資1分，顧家0分，前景0分。

    檔案室：健康1分, 工資0分，顧家1分, 前景……呂秀英猶豫片刻，畫了一個問號。

    林躍飛對她說過, 檔案室以后也算學校老師，學校老師的退休金比車間工人高得多。讓呂秀英驚訝的是，王月娥竟然贊同林躍飛的說法, “以后肯定會越來越重視教育的?！?/br>
    在車間當工人，沒有任何發(fā)展前景，干到退休也是車間工人。

    在學校檔案室工作, 林躍飛給她畫了個大餅, 但是呂秀英不太信, 所以畫了個問號。

    不過即便是這樣, 檔案室也比車間得分高。

    林笑一看就明白了，“mama，我覺得你這樣算不對?！?/br>
    呂秀英扭頭：“嗯？怎么不對？”

    林笑指著“健康”那一行：“為什么滿分都是1分呢？健康比工資重要多了，如果工資滿分是1分的話，健康的滿分應該是5分……不對，10分！”

    呂秀英扭頭，看到林笑的眼里滿滿的都是對自己的關心，一把將林笑摟在懷里，再沒有什么猶豫：“好，健康最重要！那mama就調(diào)到檔案室上班！”

    孩子們已經(jīng)沒有爸爸了，不能再沒有mama，如果她身體垮了，賺多少錢都沒用，大兒子已經(jīng)成年了，可是小女兒怎么辦呢？

    呂秀英做出決定后，第二天一大早就去找了廠領導。

    廠領導對呂秀英的來訪有點意外，當初兩個孩子還小的時候，她對呂秀英說過好幾次可以給她換一個清閑的崗位，呂秀英都拒絕了，一個咬牙硬撐過來。現(xiàn)在小女兒也上小學了，怎么又改了主意？

    “真的想好了？這可不好后悔的?！睆S領導對呂秀英說道。

    呂秀英點頭：“想好了，不后悔！您蓋章吧！”

    呂秀英干脆利落地辦好調(diào)動手續(xù)后，林躍飛才知道這件事。

    他驚訝地張大嘴巴：“媽，這次真辦手續(xù)了？”

    呂秀英：“那可不，騙你干嘛？從后天開始，我就去檔案室上班了！”

    林躍飛感覺實在看不透自己的親媽，之前他一直勸不動呂秀英調(diào)工作，前幾天呂秀英突然說因為笑笑沒人接，她要調(diào)工作了。林躍飛驚喜一番之后，呂秀英又改了主意，說要再想想……

    “媽，你最后是怎么想通的？”林躍飛忍不住問道。

    呂秀英看了一眼正在寫作業(yè)的林笑，一臉感動地說道：“你meimei說的，如果工資是1分，健康就是10分，健康比工資重要多了?！?/br>
    呂秀英：“還是閨女貼心啊，閨女是mama的小棉襖。”

    林躍飛：“…………”

    “媽，我之前勸你調(diào)工作的時候，不也一直跟你說在車間上班傷身體，不如調(diào)去檔案室嗎？”

    怎么一模一樣的話，他說出來屁用不管，meimei說出來就是金科玉律了呢？

    呂秀英瞪了他一眼：“你妹八歲，你也八歲？”

    “你妹八歲就知道關心我，你八歲的時候……哼！”呂秀英用一個白眼表達出所有含義。

    林躍飛摸摸鼻子，不敢說話了。

    呂秀英在車間上班的最后一天，一大早，杜阿姨就敲響了大門。

    林笑跑到門口，隔著鐵門上的柵欄看到杜阿姨的臉，驚訝道：“杜阿姨？”

    呂秀英聽到動靜連忙從廚房走出來：“笑笑，快給杜阿姨開門。怎么來這么早??？早飯吃了沒有？”

    杜阿姨說自己吃過早飯了，呂秀英也讓她坐在餐桌上：“再吃一點，你稍等一下啊，等我們吃完了一起走。”

    杜阿姨看到林笑，摸了摸林笑的頭：“笑笑又長高了??？”

    林笑輕輕點頭，她的確長高了一點，但是班里的同學們都比她長得更快！

    “杜阿姨，我怎么才能長得快??？”林笑問道。

    杜阿姨：“多吃雞蛋多喝奶，不能挑食，早睡覺多運動。”

    呂秀英立刻說道：“聽你杜阿姨說的沒有，不能挑食！杜阿姨是專業(yè)醫(yī)生，肯定不會騙你?！?/br>
    林笑眨巴眨巴眼睛，頓時后悔自己問這個問題，杜阿姨說的答案可太難了！

    杜阿姨的目光從林躍飛臉上掠過，心中有點驚訝。幾個月不見，林躍飛看起來成熟穩(wěn)重了很多，身上的精氣神更和之前大不一樣，整個人身上再也沒有之前的消沉頹廢，看起來朝氣蓬勃。

    難道是因為自己之前見林躍飛都是在他生病的時候，很少見到他健康的時候？

    “杜阿姨，你為什么一大早就來找我mama呀？”

    林躍飛心中其實也在疑惑，不過他不方便問，林笑小小人直接問了出來。

    杜阿姨打開自己背著的包，給林笑看里面的膠卷相機：“今天是你媽在車間工作的最后一天，杜阿姨去車間給你mama拍幾張照片，留個紀念?！?/br>
    呂秀英急匆匆吃完早飯，去屋里換了一身衣服，問杜阿姨：“這身怎么樣？”

    林躍飛搶先說道：“媽，你平時在車間穿什么，今天就還穿什么。你平時怎么樣，今天就還怎么樣?！?/br>
    杜阿姨在旁邊連連點頭：“對，小飛說得對，這樣才最后紀念意義嘛?！?/br>
    呂秀英拍全家福的時候不聽林躍飛的，這次把林躍飛的建議聽進去了：“行，那我就像平時一樣?！?/br>
    林躍飛若有所思。

    從杜阿姨登門、說出自己的來意后，林躍飛就一直沉默。突然，他站起身來：“我出去打個電話?！?/br>
    “誒——”呂秀英話音未落，林躍飛就已經(jīng)跑出去了。

    片刻后，林躍飛微微氣喘地回來，呂秀英連忙問道：“你剛才干嘛去了??？”

    林躍飛：“我給公司打電話請了半天假?！?/br>
    在他眼里，車間工作是一份又苦又累退休金又低、迫不及待想讓mama換掉的工作。

    但是在mama眼里，這是她二十年的青春。她做著這份工作，認識了爸爸、戀愛結婚、生下了他和meimei，又靠著這份工作把他們撫養(yǎng)大。

    在他重生的年代，人們用調(diào)侃的語氣叫著“廠哥廠妹”。

    但是在mama進入棉紡廠的年代，她們是挺胸抬頭的“工人階級”。

    大廠的輝煌最終會落幕，但即便在落幕之后，那一代人依舊會懷念大廠當年的輝煌，因為與之相伴的是自己閃光的青春。

    他勸mama辭職，但是卻沒有真正站在mama的立場上想過。幸運的是mama沒有盲目聽從他的，自己做出了最終的決定。

    林躍飛現(xiàn)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今天跟著杜阿姨一起去給mama拍照，留下一份紀念。

    “我也會用相機，今天和你們一起去車間拍照片……”林躍飛有些不好意思，后面的聲音越來越小。

    但呂秀英還是聽清了。

    林笑頓時著急了：“那我呢，那我呢？”

    mama、杜阿姨和哥哥都去車間拍照，她呢？

    呂秀英和林躍飛異口同聲地說道：“你當然去上學！”

    林笑：“哥哥上班都請假了……”

    “你讀書不能請假！”母子兩人從未如此有默契，“讓你哥先送你去上學我先送你去上學！”

    林笑：……小孩子怎么這么慘啊！大人怎么都這么壞?。?/br>
    呂秀英在車間里日復一日地干了二十年，然而因為每天都做著同樣的工作，太過尋常，所以從來沒有拍過一張照片。

    在車間上班的最后一天，杜阿姨和林躍飛兩人一起給呂秀英拍照。

    車間里的人見到林躍飛小小驚訝了一番，偷偷議論道：“呂秀英的兒子看起來不是挺像樣的？”

    “哼，繡花枕頭，光看外面長得好，你是沒看見里頭什么樣。”

    “可是他特意過來給他媽拍照，這不是挺有孝心的？孝順的孩子總差不到哪里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