攬明月 第85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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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不其然,百里承安這個名字一出,包括權(quán)寧在內(nèi)的人都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 廣遠縣依山傍水,緊鄰著云水,入城之后,縣城內(nèi)道路整齊屋舍儼然,巡邏的士兵訓(xùn)練有素,一片安定祥和的景象。 王滇牽著馬,看見前面不遠處有人群聚集在一起,路過時便順勢瞧了一眼,發(fā)現(xiàn)是兩個穿著書院弟子服的學(xué)生在教幾個小孩往沙子上寫大字,還教得津津有味,惹得不少人在旁邊圍觀。 “……百里大人去書院講課時曾說,要竭盡全力讓咱們廣遠縣的孩子們都認字……這些學(xué)生得空便會來教……” “不是有不花錢的書塾么?咋不去?” “有些孩子總得干活嘛?!?/br> “不過我家那幾個天天瘋玩的丫頭小子被我給送去了,你猜怎么著?前兒我三丫頭回來說會寫咱們名字哩!拿著燒火棒在地上給我和她娘劃拉,她娘高興得都哭了!” “百里大人這免費書塾真的不錯!” “早就聽說了,是大都里大大官的意思哩!” “什么大大官!”有學(xué)子笑道:“是卞滄卞大人的提議,現(xiàn)在廣遠縣試——嘶,怎么說來著?” “試點!”另一名學(xué)子道:“就是現(xiàn)在廣遠縣實行看看效果如何,往后啊,咱們大梁每個郡縣都會有這樣的免費學(xué)塾,窮人家的孩子也能讀書,能不能考功名是另一回事,但起碼認識字,聽說以后還會免費教算數(shù)、裁縫、木匠什么的,能干得活計就更多哩……” “這個好啊,要是我家那小子要是會認字算賬,說不定以后還能當(dāng)個賬房先生!” “這算啥?你們聽說最近那個很厲害的河西商隊沒有?對對,就是那個河西王氏商隊,辦了商行的那個,下屬的那個河西船隊正招人呢!就招十四五歲的孩子,不僅教認字讀書,還教咋做生意!” “哎呀,做生意雖然賺錢,還是比不得讀書長臉,經(jīng)了商咋子考功名嘛,不就完了……” “沒呢沒呢,聽說大都要頒布政令,說是要放松標(biāo)準,咱也不知道咋個放松法……” “嗐,總歸是有點希望嘛,這世道,管他經(jīng)商讀書還是種地打鐵的,能填飽肚子才是最要緊的。” 王滇牽著馬慢慢往前走,聽著路邊人的在討論這些事情,忽然有種奇異的感受,在廟堂之上構(gòu)建出的那些不甚成熟的想法,一點一滴緩緩滲透落到實處,竟然是這種感覺,忽而又覺得之前在宮中提出那些想法時過于草率過于理想,甚至隱隱有些愧疚。 在案牘間輕飄飄地一句話,朱筆在紙上落下的一個字,都可能關(guān)乎到無數(shù)人的性命,那些他同卞滄同聞宗甚至同梁燁產(chǎn)生爭執(zhí)互不相讓的點,或者是彼此退讓達成妥協(xié)的決策,都是千萬黎民百姓的未來。 哪怕他再謹慎,他以為的能用到這個時代的東西對大梁來說都太過激進,而他歸根結(jié)底是個商人,涉及政事不成熟的地方太多,要學(xué)習(xí)的地方也太多。 也許他的離開對梁國來說未必是件壞事。 王滇有些悲觀地想。 “煩請三日后,將這封信交給河西王氏商行底下船隊的管事于廊。”王滇將信封交給遞信的人,頓了頓,又拿出一封信來。 對方捏住了一角,王滇卻沒松手。 “公子?”對方有些疑惑地看向他。 王滇盯著信封上“子煜親啟”四個字,從胸腔深處蔓延出一片酸澀難,被梁燁沒日沒夜追殺時并不覺得如何,可如今真要離開北梁了,他卻開始難過。 明明這個時代對他來說落后又陌生,梁燁是個糟糕的戀人,大梁是個糟糕國家,但卻都讓他產(chǎn)生了“離家”這種感覺。 明明都爛透了,以后真見不到了卻讓人無著無落。 寒風(fēng)蕭蕭,蒼色群山綿延,灰暗冷白的天空沉沉壓在頭頂上,幾只寒鴉嘎嘎叫著飛過,船帆被風(fēng)鼓吹而起的聲音厚重又刺耳,船夫嘹亮的吆喝聲和船上往來的船客嘈雜聲交織在一起,竟有種喧嘩而蒼涼的寂寞。 王滇披著厚重的披風(fēng),攏著袖子站在船頭,身后熱鬧朝天的人群仿佛都被靜了音,船離岸邊越來越遠。 兩日前,樓煩和東辰宣布開戰(zhàn),而那時候,梁燁和那些暗衛(wèi)還被纏在河西縣最北邊,很快便失去了蹤跡。 這幾天追來的人少了許多。 應(yīng)該是回去了。 王滇捏緊了袖子中的那封最后也沒能交出去的信,在寒風(fēng)中滿意地扯了扯嘴角。 這才是他喜歡的那個梁燁,就該這樣果決冷酷。 他拿出那封信,隨手扔進了水里,垂眼看著信封被水浸透,拍了拍手,瀟灑的轉(zhuǎn)身離開。 “駕!” 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龐大的船只已然離岸好一段距離。 “王滇!”急切又憤怒的嘶吼聲自岸邊響起,情急之下用上了內(nèi)力的聲音清晰而有力地刺穿了寂靜凜冽的水面。 王滇腳步一頓,旋即哂笑,連幻聽都這么真實,屬實病得不輕。 他壓下心底忽然涌上來的隱秘期待和欣喜,心想有點出息吧。 剛想抬腳,卻鬼使神差地轉(zhuǎn)過了身子, 然后猝不及防同岸邊橫刀立馬的梁燁對上了目光。 梁燁穿著件灰撲撲的勁裝,半邊臉上濺滿了血,他腰背挺直坐在馬上,雙目赤紅緊緊盯著船頭上的轉(zhuǎn)頭回望的人。 然后對方臉上露出了個燦爛的笑容。 “王滇——”梁燁雙目血紅,神情陰鷙駭人,聲音仿佛從牙縫里生生擠出來,刀柄被生生捏碎。 然而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王滇慢慢離得他越來越遠。 王滇閑閑地將兩只胳膊搭在欄桿上,目光專注笑容滿面地看著梁燁越來越模糊的身影,抬起手二指并攏印在了唇上,輕佻又隨意地往他所在的方向一吹。 而后瀟灑轉(zhuǎn)身,消失在了梁燁的視線中。 岸邊落葉蕭蕭而下,被寒風(fēng)吹著打著旋落在了水面上。 轟轟烈烈,草草收場。 第103章 信紙 船離岸邊越來越遠, 梁燁身后終于傳來了急促的馬蹄聲。 “主子!”充恒往旁邊狠狠啐了口血,“都解決干凈了?!?/br> 梁燁翻身下馬,面無表情地將掌心不甚扎進去的臟東西拔了出來。 充恒往左右看了一圈, 沒有看見王滇的身影, 頓時明白過來主子沒能追上人, 心里咯噔了一下,小心翼翼地看向梁燁。 梁燁低頭用布條仔細地往掌心上纏, 垂著眼睛道:“王滇往水里扔了封信, 讓人撿回來。” “是?!背浜阋粨]手,身后便有數(shù)名暗衛(wèi)齊齊躍入了冰冷的水中,約莫過了一刻鐘,有人帶著早已被浸泡得不像樣的信封上了岸。 水滴滴答答落在地面上, 梁燁撩起眼皮看了眼上面洇開的污糟墨跡, 伸手拿了過來,布條中滲出的血很快就將信封一角染紅。 梁燁盯了半晌,而后隨手將那泡爛的信封扔到了地上,翻身上馬攥住了韁繩, 沉聲道:“回宮?!?/br> 充恒忍不住低頭看向地上那封信, 然而很快就被馬蹄踩得稀爛, 陷進了泥里。 按照原定的時間,他們本該是兩日前啟程回大都, 但是因為主子追到了云水, 不等不快馬加鞭, 原本十天的路程被壓成了五天, 一行人跑死了好幾匹馬。 梁燁回宮的路上異常沉默, 幾乎讓人窺不見任何情緒, 反而讓充恒越發(fā)不安。 回到大都那日, 好巧不巧,正是十五。 朝臣們看著龍椅上眼睛里滿是紅血絲的梁燁,沒敢問為何忽然取消了封后大典,更沒敢多問為什么他忽然消失了這么多天。 畢竟聞太傅監(jiān)國的這十多天里一直風(fēng)平浪靜,什么大事都沒發(fā)生——除了樓煩和東辰開戰(zhàn)一事。 對此大梁朝野都保持著高度的統(tǒng)一態(tài)度:你們愛怎么打怎么打,我們堅決不摻和。 老百姓們不愿意打仗是因為打了仗受苦的最后還是自己,朝廷上下不愿意是因為國庫里實在是拿不出銀子來。 新任的戶部尚書祁明忙得焦頭爛額,事實上他在初一清晨忽然收到升遷戶部尚書的圣旨時,整個人都是懵的,畢竟昨天他還同王滇一起上朝,甚至約好了初一這天下朝后去應(yīng)蘇坊吃茶。 然而皇命不可違,即便他再納悶,也老老實實接了旨意,之后他同老師聞宗打探消息,聞宗卻是諱莫如深,只囑咐他好好干。 可問題是事情突然,他之前雖然一直跟著王滇,但王滇的行事方法同尋常官員大相徑庭,王滇也一直在用心地教他,奈何他愚鈍,只能學(xué)得一知半解,他本意是想請王滇過來繼續(xù)交接十幾二十幾天,誰知道陛下跟王滇齊齊不見了蹤影。 總而言之,他摸不上來王滇之前那些細致的安排,而且銀子真的是rou眼可見得少,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他每天點卯時都恨不得辭官。 此時梁燁和百官的目光全都落在他身上,饒是心里沒底,祁明還是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回陛下,戶部手中的銀子最多能支撐兩郡賑災(zāi)。” “單單大都往北,便有五個郡數(shù)十縣遭雪災(zāi)?!敝袝畲捱\開口道:“若朝廷無法及時賑災(zāi)發(fā)糧,流民必然增加,若屆時流民南下,必然生亂?!?/br> 朝堂的氣氛頓時沉重起來,梁燁蹙眉坐在龍椅上,眾人也不好再哭天搶地,畢竟陛下封后大典的銀子全都拿來先填了窟窿,好歹是保住了邊疆將士的冬衣和軍糧 ——那些數(shù)量龐大的銀子還是抄了崔家和簡家得來的,當(dāng)日一車車地往外運,在國庫里還沒放熱乎,便又流水般花了出去。 往年這個時候,大梁北邊總會遭災(zāi),但崔語嫻掌權(quán)時,通常只會象征性送些銀子了事,而且這些銀子中的大部分都被層層克扣中飽私囊,真正能落到災(zāi)民手里的不過寥寥幾枚銅板,那時他們憤憤不平,心有不甘,可如今權(quán)力終于回到了外朝,情況卻幾乎沒有改變。 錢糧也有,大都里面勛貴世家高官貴人無數(shù),誰家不是錢滿倉滿,可要真論起來,誰又能心甘情愿地把自家的錢交出來。 說得情真意切,要錢比要命都難。 梁燁面無表情地看著眾臣吵得天花亂墜,知道這會兒東辰的使者還沒到,若等東辰的使者到了,逼得北梁打仗,那才真是要完蛋。 這爛攤子比王滇扔進水里泡的那封信還要爛。 下朝之后,云福和毓英小心地迎了上來,云福幫他脫掉了外面的龍袍,露出里面沾滿了血和泥的衣裳。 回來的時間趕得太巧,他連衣裳都沒來得及換就穿上龍袍上了朝。 然后聽那群人生動形象地給他演示梁國即將如何完蛋。 梁燁靠在浴池邊上,疲憊地閉上了眼睛,抬手使勁捏了捏脹痛的眉心,動作忽然一頓,放下手,神色沉沉地盯著水面上倒映出來的那張臉。 不止動作同王滇一樣,他現(xiàn)在的眼神和王滇疲憊的時候相差無幾。 不知不覺間,他無意識同王滇學(xué)了許多東西。 他盯著那張臉許久,露出了個陰沉又扭曲的笑。 翌日,議事殿。 數(shù)十位要臣正在商議如何應(yīng)對即將到來的東辰使者,最終目的就是委婉且堅定地拒絕對方的險惡用心,以及營造出我大梁很強很富有不怕跟你干仗的氣勢。 祁明在末位聽著諸位大人說宴會要極近豪華,還要賞賜對方多少黃金珠寶,心里簡直在滴血,他身后的幾個侍郎愁眉苦臉地拿著毛筆在紙上記錄,他恨不得揪著這群站著說話不腰疼的老頭子們讓他們清醒一點。 梁燁皺了皺眉,開口道:“黃金賞賜就不必了,東辰若是想將申玥儷帶回去,拿黃金來換?!?/br> 議事殿中靜默了一瞬,聞宗捋著胡子慢吞吞地點了點頭,“雖有失風(fēng)度,但也可行?!?/br> 右仆射晏澤欲言又止,但仔細一想,雖然不要臉了點,但黃金白銀是實打?qū)嵉模灰撞灰?/br> 中書令崔運更實在,“華東郡咱們大梁還有塊地被東辰占著,不如趁此機會讓他們吐出來?!?/br> 一說這個幾個老頭子頓時就來勁了,慷慨陳詞使上了一肚子陰謀詭計,恨不得扒下東辰一層皮。 祁明站在角落里欲哭無淚的開口,“諸位大人,咱們國庫的余錢有限,不如咱們還是只考慮不打仗的事情。” “良機千載難逢,如何能錯過?”有人拍桌子道:“說什么也要把河?xùn)|郡的那塊地搶回來,雖然只是四個縣,但每年能生的銀子加起來不比大都少,咱們好幾個金礦都在那里,當(dāng)初崔語嫻賣國求榮,咱們?nèi)绾文茉偃倘柝撝?!?/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