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手中的便當(dāng)盒收拾好以后，林妍準(zhǔn)備在午休結(jié)束前回到教室——回到那個擁擠而壓迫的狹小空間。

    思及至此，她不由得輕輕嘆了口氣。曾幾何時，待在學(xué)校的每一刻都變得那么難熬，如今，每日中午在樓頂天臺與鵶的午餐聚會，已經(jīng)成了她最期待的時刻了。

    「不想回去就不要回去啊?！顾坪跏遣煊X到她的想法，一旁的鵶淡淡說了句：「沒必要強逼自己去做不樂意的事，你可以更隨心所欲一點的?！?/br>
    「沒關(guān)係?！沽皱露Q心般地說道：「我總不能永遠這么躲著?！?/br>
    抬起有些沉重的步伐，她往天臺出口的方向走去。

    見狀，一旁的鵶欲言又止，但終究還是什么也沒說便跟上前去。

    是啊，究竟要到什么時候，才能不再躲藏呢？不經(jīng)意的，鵶開始思索起這個問題。

    ——究竟要到何時何刻，才能從這場循環(huán)不止的夢魘離開？

    伴隨著「吱呀」的一聲，天臺的門被開啟了，門外的陽光，倏地漫進了門前的幾個臺階上，但在后方、陽光無法到達的陰暗之處，仍是漫長得看不見盡頭。

    教室外的廊道上，往來的學(xué)生們行色匆匆。

    他們或者剛在學(xué)餐吃完午飯、或者剛和同伴們在球場上暢快地比試了一番，但在現(xiàn)在這個時間，他們都趕著在鐘響之前回到教室。

    青春洋溢的笑靨在他們的臉上綻放著，令人不由得感到了年輕的美好。

    但在那之中，卻有著一個例外。抱著便當(dāng)盒，林妍幾乎一路都低著頭，避免和旁人對上視線。

    認(rèn)識的、不認(rèn)識的……形形色色的面孔自身旁經(jīng)過，對她而言，就像是一張張惡鬼的猙獰面孔。

    就連飄盪在耳邊的間言絮語，也總像是腥臭的泥水一般，死死地纏繞著她，令她無法逃離。

    『聽說了嗎？隔壁班的那個……』

    『我昨天放學(xué)的時候看到……』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走在人群中時，林妍總認(rèn)為旁人的交談聲是在討論著自己。

    即便心中也明白，這樣的臆想有多么可笑，但她就是無法停止。

    「喂，你這么走路不看路的，很危險喔！」見狀，身后的鵶不由得說了句。

    而在他說完那句話后沒多久，意外就發(fā)生了。

    一個沒注意，林妍和迎面走來的某位男學(xué)生發(fā)生了擦撞，手中抱著的餐具也因此而散落了一地。

    「對不起……」林妍連忙出聲道歉。蹲下?lián)焓爸途?，她窘迫得想要立刻從這個現(xiàn)場逃離。

    原本在人來人往的校園中，這樣的擦撞也算不上什么大事，道過歉也就完事了，但眼下，對方似乎并不打算就這么將事情揭過。

    「呦，這不是林妍嗎？」像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有趣的事情，那男學(xué)生說道。

    林妍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是碰上認(rèn)識的人了。

    ……運氣可真是不好。

    「吶，你每天中午一到就跑得不見蹤影，究竟是上哪去啦？」見林妍沒出聲，那人繼續(xù)追問。

    那位男學(xué)生的名字叫做王士廷，是林妍的同班同學(xué)。個性活潑開朗的他，總是能和身旁的伙伴們活躍班上的氣氛，因此在學(xué)校里的人緣也相當(dāng)不錯。

    他本人也很享受被人群注目的感覺。為了博取眾人的注目，他時常隨口就是一個玩笑話。

    ……雖然對某些人而言，那些玩笑，其實是建立在自己的痛苦之上的。

    但那又有什么關(guān)係呢？只是說一下而已，又不會少塊rou，對吧？

    瞧，大家都多么開心呢——會因為那些玩笑話而耿耿于懷的傢伙，肯定是沒有幽默感。

    眼下，見周遭許多人的注意力都被自己吸引過來了，王士廷決定再來好好發(fā)揮一下自己的「幽默感」。

    「話說回來，你有沒有聞到什么怪味??？」他突然向身旁的友伴問道，并且煞有其事地皺眉掩住了口鼻。

    「什么味道？」明白王士廷個性的友人，知道他大概又想搞事了，遂配合地唱起了雙簧。

    「一股廁所的臭味??！」王士廷表情夸張、一字一頓地說著。他略微俯身湊近了林妍，「原來是從這里傳出來的?。×皱?，你中午又去哪間廁所吃飯啦？」

    聞言，身旁的友伴不由得哈哈大笑，幾名路過的學(xué)生察覺到這里的動靜，也不自覺地望了過來。

    而感覺自己正站在舞臺中央的王士廷，并沒有打算就此收手。

    「如何，對于這所學(xué)校里的廁所，你也算是個專家了吧！有沒有哪間特別推薦的??？」

    「喂，你不會是想去女廁吧？你這個變態(tài)……」

    王士廷與身旁的友人一搭一唱的，對于自己親手策畫的這場鬧劇，演得是不亦樂乎。

    嘻笑喧鬧……這就是青春??！所謂的校園生活，真的是很快樂呢。

    咫尺之處，林妍的感覺卻是如墜地獄。

    本該立刻逃離的軀體，卻因為思緒的紊亂，而定格在原地。

    ……她不明白，為何王士廷非得逼自己參演這場鬧??？

    一點都不有趣——身為主角之一的自己，只覺得群眾的目光就如同利刃一般，將自己切割得鮮血淋漓。

    「吶，你難道就這么算了，別人那樣說你也不管？」恍惚之間，她聽見鵶這么對自己說著。

    「（嗯……算了，這種程度的嘲諷，我還能夠忍受。）」

    雖然仍舊感到厭惡，但并非無法忍耐。

    「隱忍、逃避……周而復(fù)始的，到頭來，你究竟獲得了什么？」

    「（到頭來，我一無所有……但即便如此，情況依舊無法改變。）」

    「那得取決于你究竟『想不想』改變?！?/br>
    馀光之中，林妍見到鵶緩緩走到自己身旁……

    「說吧！對于眼前這個人類，你究竟希望他有怎樣的下場？」這一刻，少年的身姿就像是引人犯罪的撒旦使者，誘哄著自己直面心中最真實的渴望。

    林妍：「我……」

    ——我希望能將他那張發(fā)出難聽笑聲的臭嘴堵上。

    陰暗，蔓延。

    在這樣陰森污穢的想像中，林妍由衷地獲取了一絲快意。

    「……如你所愿?！股倌陰Φ纳ひ糇砸慌皂懫?。隱約之中，暗香浮動——那是屬于喜悅的氣息。

    首先察覺到不對勁的，是王士廷身旁的友人。

    「喂！王士廷，你的嘴……」見到王士廷的模樣，他發(fā)出了一聲驚叫。

    「我…的…嘴……怎…么…啦？」說著說著，王士廷也感覺到了不對勁。

    想要發(fā)出聲音，似乎變得有些困難。喉嚨深處，某樣物什正急速竄出，彷彿被囚禁已久的籠鳥，想要奔向自由、解開束縛。

    覺得嘴邊有些搔癢，王士廷伸手揪住那東西一看——一撮烏黑的頭發(fā)，不知何時被自己從口中吐出。

    「這…是…什…么…啊??？」他奮力地想要將那撮頭發(fā)拉出，然而，一撮、兩撮……更多的黑發(fā)，從嘴中竄出，綿延的長度，彷彿永遠見不到盡頭。

    他感覺自己的喉嚨似乎被某樣?xùn)|西給堵住了，原來正是這些頭發(fā)嗎？

    提醒著午休時間結(jié)束的鐘聲已經(jīng)響起了，但見到這匪夷所思的一幕的眾人，皆是傻愣在了原地，怎么也無法挪動腳步。

    此刻，他們不禁想起了，過去曾在電視上見過的某項經(jīng)典魔術(shù)：表演的魔術(shù)師會從嘴里拉出一串色彩鮮艷的彩帶，而彩帶的長度彷彿沒有限制一般，不斷從魔術(shù)師的口中延伸……

    眼下的場景，和那項魔術(shù)就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只不過，一般的表演是口吐斑斕的彩帶，眼前的男學(xué)生，則是吐出一撮又一撮烏黑的長發(fā)。

    ——并且，表情也痛苦得全然不像是在作戲。

    驚覺到這一點的圍觀群眾們，紛紛不自覺地向一旁退散，而以一名女學(xué)生的尖叫聲為信號，眾人開始感到恐慌、紛紛加快腳步逃離現(xiàn)場。

    「幫…幫…我……」越來越多的頭發(fā)、越發(fā)感到不順暢的呼吸，讓王士廷不禁憋紅了臉。

    這一刻，他站在了聚光燈之下，成為了全場唯一注目的焦點。

    在近處看著這一切的林妍，完全看傻了眼。

    她沒想到，自己不經(jīng)意的一個念頭，竟會在眼前成真……

    「瞧。」一旁的鵶彎起了眉眼，露出了個相當(dāng)好看的笑容，「這不是有趣得很嗎？」

    林妍感到有些毛骨悚然。

    是因為自己嗎？因為鵶知道自己是那么希望的，所以為自己實現(xiàn)了？

    此時此刻，林妍才算是真切地體認(rèn)到了：何謂「隨心所欲」。

    初次為惡的緊張不安、對鵶這隻鬼魅未知力量的恐懼……以及在心底最隱密之處發(fā)酵的，見到欺負自己的人遭到報應(yīng)的喜悅。

    眼下，林妍的心中，多種情緒糾結(jié)在一塊，可謂五味陳雜。

    雖然知道壓根不會有人懷疑到自己身上，林妍還是作賊心虛似的，加快腳步逃離了現(xiàn)場。

    眼下，這只是第一步。

    被打開的潘朵拉寶盒，是絕無再關(guān)上的道理了——注視著這一切的少年，心中開始涌起了某種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