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月色皎潔，這么匆促離開，也不知道文磊要拉著她到哪去，孫夏想著是該喊他一聲，但看見他戴著棒球帽微微垂著腦袋的背影，就不住想笑。

    文磊聽見她的輕笑，侷促的回過頭：「你笑什么！」

    孫夏伸手壓了下文磊的帽沿：「我們第一次見面時，你戴著就是這頂帽子吧？」

    文磊抬高帽沿，聞言一怔，已是四個月前的事，但沒想到孫夏記得此事。

    那次是怎么回事呢？他站在門外，聽說那就是飾演紫甌的女孩，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門內(nèi)，不是只有孫夏一人，但她最出眾，讓人挪不開目光——她笑如月牙，言笑晏晏的與他人聊天，紫色古裝非常適合她。

    面前，孫夏雙手背在身后，笑中帶著促狹，仰頭等著自己的回答：「那次把我助理嚇得不輕，你還沒道歉呢?！?/br>
    文磊心跳如擂鼓：「你心情好了點嗎？」

    「好多了，我們回去吧，這么出來大家會說話的。」

    文磊卻往陰暗處站，面朝墻壁，閃避孫夏目光，囁嚅：「我不想現(xiàn)在就回去?！?/br>
    意想不到，孫夏也沒追問：「好，那就等會再回去，但得在大群里跟大家說一聲?！?/br>
    她竟未追問，還回答得如此乾脆，這是文磊始料未及的事：「你不好奇為什么嗎？」

    「我早知道了啊，大概就是因為出來前對于老師說那句話吧？知道自己得道歉，但又覺得拉不下面子，所以想醞釀一下，對吧？」

    孫夏在大群里發(fā)了訊息要大家不必?fù)?dān)心，一面說：「你不用想那么多，于老師都30歲了，你又是他同公司后輩，他不會計較這些。他能走到如今地位，豈會是個小肚雞腸跟你這小孩兒計較的人？」

    文磊愣了下，實際上他并沒那么多彎彎曲曲的小心思。

    ——他只是想多與孫夏獨處些時間罷了。

    期間顧雨恩發(fā)了則短訊問他們位置，孫夏考慮了下，不遠(yuǎn)處就是連鎖速食店，于是拉了文磊的衣角：「雨恩姐說要來找我們，我們不如去那等她吧，這樣她也好找?！?/br>
    文磊始終一言不發(fā)的看著孫夏，見她眼中的試探，紅了耳尖，側(cè)過身去，又把帽子戴到孫夏腦袋上。

    猝不及防，他又壓的大力，孫夏哎呀了聲，真要被他壓矮了：「文磊！」

    文磊又摁了一下：「你現(xiàn)在也算女星了——雖然知名度還是不高，但帽子戴著，避免麻煩！」

    孫夏丈二金剛，但看他僵直的背影又覺可愛，噗地一笑，跟了過去。

    不遠(yuǎn)處，一臺黑色現(xiàn)代汽車緩慢前駛，副駕駛座上的人放下了單眼相機(jī)，仔細(xì)審閱方才拍到的照片。

    一張是相視而笑的照片，一張是男孩替女孩戴上帽子，看起來青春無比。

    駕駛座上的人問：「兩糊咖有什么好拍的？」

    「老吳，追過去吧。」副駕駛座上的女人調(diào)整焦距：「你又怎知，他們未來也都會是糊咖？」

    女人微笑，甩給男人一個志滿意得的表情：「更何況，我拍他們的主要目的又不是為了爆料，是為了錢啊?！?/br>
    *

    速食店通常到了深夜也不乏顧客，更何況是里頭所有人都起早貪黑的影視城附近速食店呢？

    尋常人到速食店里，點的大多都是漢堡炸物——但孫夏文磊并非如此，顧慮到身材，晚餐已經(jīng)放肆一回，兩人這個點不敢肆意妄為，一個點了熱美式，另一個點了無糖綠。

    熱咖啡燙舌，孫夏吹氣，掀眼看著文磊雙手捏著那大杯綠茶，噸噸噸的大口吸入。

    「你還在長，吃的都會長成身高，多吃點沒關(guān)係的?！箤O夏笑著說，又問：「多高啦？」

    「180?！刮睦谛奶摿讼?，紅了面頰：「178啦，四捨五入?！?/br>
    孫夏失笑：「才18，還能長的，加把勁，長到190?！?/br>
    「太高了，我再多個四五公分就滿意了?！刮睦谶€較真起來，孫夏托腮，喜笑顏開。

    文磊見她從離開燒烤店起就笑容滿面，也算松了口氣，遲疑了下，終于鼓起勇氣開口：「jiejie，剛才為什么哭了?。俊?/br>
    他罕見喊了聲jiejie，把孫夏整懵了會，可能與年紀(jì)有關(guān)吧？文磊喊jiejie時，軟軟糯糯的，竟像在撒嬌。

    就好像小奶貓，蹭著你腿在撒嬌似的，竟然這么可愛。

    孫夏回神，云淡風(fēng)輕：「就是老師說的那樣啊，戳到我痛處，但他也是無心，我就算了?！?/br>
    真實的情況自然不能告知文磊，她與于皓俊在此事上難得意見一致，認(rèn)為這是兩人私下的糾纏，不須再有他人知曉，也避免麻煩。

    文磊察言觀色的能力還沒那么強(qiáng)，本身也不是打破砂鍋問到底的類型，孫夏既然這么說，他也就信了。

    倒是孫夏問：「你呢？我很早就發(fā)現(xiàn)你對皓哥一直不算友善，這是為什么？」

    文磊不想回答，吸了口綠茶裝沒聽見，孫夏又說了：「當(dāng)然，你不愿意說，我也不強(qiáng)求?！?/br>
    他反而又因這句話笑了：「你是不是覺得我挺沒禮貌的？對公司前輩，還是這種……算得上德高望重的這種態(tài)度?！?/br>
    孫夏笑著搖搖頭，目光往窗外飄去，暖暖的橙色路燈下，停了輛黑色現(xiàn)代。這才不冷不熱的回答：「認(rèn)識你這幾個月以來，我也知道你不是個沒教養(yǎng)的孩子，所以，事出必有因?！?/br>
    文磊本自顧自地喝綠茶，想著若孫夏又如倪洱那樣真說他沒禮貌就要掉頭走人——不過走人前要記得拿回帽子。

    但聽見這話時，他抬起了頭，望著孫夏，心頭微震。

    她聲音緩慢卻堅定，笑意濃烈如畫美不勝收。

    文磊忽然覺得，她是個可以理解自己這些年來所有掙扎的人。

    他舔了舔乾澀嘴唇，終于開口：「我說過我jiejie，曾經(jīng)被包養(yǎng)吧？」

    孫夏心臟倏地跳得飛快——她隱隱有個直覺，天悅娛樂藏著一個秘密，而這秘密，文穎是知情，甚至參與其中的人。

    那個曾痛哭流涕央求自己救她的女孩，身上到底藏著什么秘密？

    而眼前這個才18的少年，知道多少？

    孫夏的表情從開始的漫不經(jīng)心，一瞬間肅然認(rèn)真，她點頭：「你說?！?/br>
    文磊想起那個出現(xiàn)在自家，眉頭有道疤的混血男人——那時還小，不知道原來那一刻起，jiejie的人生已經(jīng)物是人非了。

    「那時候她剛進(jìn)公司一年，19歲，經(jīng)紀(jì)人安排了她去公司內(nèi)部高層的一場餐會，還特意要她精心打扮，她到場時，才發(fā)現(xiàn)與她差不多時間進(jìn)公司的女生都來了?！?/br>
    孫夏秀眉緊鎖，低低的說：「表面上說是餐會，實際上卻是一場選秀。」

    這在業(yè)內(nèi)自然常見，按常規(guī)腳踏實地的走，那得混幾年才能出頭呢？

    所以這一步，可說是捷徑，走對路抱對大腿，雖不一定能大火，但肯定能捧到小火程度。

    人就在這圈子里，她自然也經(jīng)歷過類似的事——她又沒有背景，被相中了只能去陪吃飯，只是當(dāng)時的經(jīng)紀(jì)人還算有良心，沒逼著她成為那些財閥的玩具，但也已經(jīng)夠令自己作嘔了。

    所以后來，她自己成立的公司，和馮蕊達(dá)成協(xié)議——雖不現(xiàn)實，但絕不讓旗下藝人們成為那些在看臺上任人挑選的玩物。

    文磊唏噓：「你看過我姊姊的照片吧？我跟她確實長的不像，她是典型模特兒臉，丹鳳眼冷眉冷眼的，而這種樣貌，大概在那一眾嬌憨可愛的女孩當(dāng)中，就顯與眾不同?！?/br>
    不須文磊繼續(xù)說下去，孫夏已經(jīng)能料到最終結(jié)果，低聲問：「她不得不從，對吧？」

    「不，起初她也不想從的?！?/br>
    孫夏驚愕地抬起頭，但想起曾經(jīng)文穎的臺步，那種張揚(yáng)活力，那樣的步伐，蓬勃生命力從骨子里發(fā)展出來，是刻意不來的。

    文磊陷入回憶之中，聲音逐漸發(fā)顫：「那位『路先生』真實身分是什么我不知道，只知道，公司若沒有他，前途堪憂?！?/br>
    這種事孫夏還真沒聽過：「那么大個公司，還需要靠誰才能走下去？」

    不如說靠馮薇或于皓俊呢，那還更能令人信服。

    文磊知道孫夏不信：「我知道這事令人費(fèi)解，但我jiejie當(dāng)時就是這么說的?！?/br>
    他沉吟了半晌，右手緊攥飲料杯，紙類怎堪他如此手勁，當(dāng)然就快要變形，文磊面色逐漸不豫：「而這話，是于老師告訴她的?！?/br>
    孫夏猛地抬頭——于皓俊竟知此事？

    文磊恨恨地說：「19歲那個年紀(jì)哪知道什么？來了個大前輩對她說這樣的話，jiejie嚇都嚇壞了，哪可能不從，因為不從，倒的就是整個公司啊?！?/br>
    孫夏沒吭聲，竟一時不知該作何反應(yīng)，信息量太大，她需要好好靜一靜，捋清思緒。

    說到這，文磊已經(jīng)快沒力氣了：「我不知道后來發(fā)生什么事，但我jiejie最后好像跟他……情投意合。」

    這也并不是沒聽過，一些少女被人使計誘拐后，性sao擾甚至是強(qiáng)姦后會覺得身體不潔或是被大眾指責(zé)是她不檢點誘使對方犯罪——這正是所謂的蕩婦羞辱。

    而遭受這種傷害的女孩便會說服自己，加害者是愛她的，才會做這種事，而她自己，或許也愛他，否則，她怎么會被大家說，是她引誘他呢？

    這完全是因為人格未成熟并且在還年幼的時候，被灌輸了錯誤性觀念的緣故。

    文磊也閉上眼，深呼吸緩解情緒，平復(fù)了些才說：「我以前不知道，但現(xiàn)在長大了，也知他大概是迫于壓力前來游說——畢竟員工都是依賴公司生存的，但是……」

    他俊眉緊蹙，都要擰成了個疙瘩：「在我心里，于老師就是那個在最后推了我jiejie一把的人，我當(dāng)然很自然的，不會想和他親近，更別說是喜歡了?！?/br>
    孫夏忍不住將文磊此番言論與五年前與文穎那匆匆一面做結(jié)合。

    「你jiejie離開前，真的一句話都沒對你透露？」

    文磊蔫蔫的搖頭，已是疲乏不堪：「只是有一次，我去美國找她的時候，她曾經(jīng)神神叨叨的說，知道這事的人，都會死?！?/br>
    孫夏心一沉，文磊這八成是套不出什么了，他已經(jīng)表明連那位『路先生』的身分是何都不知，換位思考，若是她也不可能事無鉅細(xì)的把一切告知小了8歲的弟弟。

    他又沒解決能力，干嘛給他添煩惱？

    比起文磊，更有可能知曉內(nèi)情的人是誰？

    答案已呼之欲出。

    ——于皓俊。

    *

    顧雨恩到達(dá)速食店時，孫夏與文磊皆悶聲不吭，神色凝重，目光也不交會。

    虧她在來的路上還想著自己眼力果然好，文磊對孫夏肯定有意思，想不到這時這兩人卻給自己看這畫面，立刻分分秒秒打臉方才自己的想法。

    實際上，兩人才剛結(jié)束一段對話。

    文磊說完這段往事，竟感到緊張，額間冒汗，深怕孫夏因此看不起自己。

    他的姊姊如今有的地位是因為曾被包養(yǎng)，而他是因帶著巨大投資金額才得以進(jìn)入《承千歌》劇組，長大后，文磊才發(fā)覺，他們半斤八兩。

    四年半前，他曾對姊姊說過的那些氣話，全回到自己的身上，成了一聲聲清脆巴掌聲，摑在自己臉上。

    ——我最討厭你這么懦弱！若你真的受不了，你為什么不離開不逃！

    ——你就是不肯承認(rèn)你沒實力，你不逃就只是貪戀那傢伙給你的一切，我今天就要點醒你，你這種靠著別人大腿向上爬的人，是我最看不起的人！

    ——未來我會成為一個用實力說話的人，而不是你這種妄想一步登天的。

    文穎當(dāng)時半句話也沒說，只是微笑看著他，眼里卻盈滿了淚。

    過了很久，久到文磊都不耐煩了，文穎終于開口了。

    她笑著笑著，哭了。

    「有我這樣的jiejie，真的很丟臉對吧？小磊，對不起?！顾齾s執(zhí)迷不悟的說：「可是我喜歡他，你也接受他的資助——你憑什么站在制高點上指責(zé)我？」

    這句話，很久以后，文磊才知道，當(dāng)初資助他出國學(xué)打碟的，原來也是那個人——他和文穎，半斤八兩。

    文磊痛苦的捂住面龐，孫夏回神問他：「怎么了？」

    他搖頭，聲音虛渺：「我只是發(fā)現(xiàn)，我跟姊姊是差不多的人，我當(dāng)時怎么能那樣……把她說的那么不值?！?/br>
    聽了這段故事，又經(jīng)過一些簡單思考后，孫夏其實也疲乏了。

    她看的出文磊此刻的掙扎，雖不知道他對jiejie說了什么，但看他此時反應(yīng)，肯定不堪。

    孫夏心中是難受的：「你一直很后悔這么說過吧？」

    她一這么問，文磊馬上眼圈一紅。

    孫夏心疼，在眾人面前文磊定是個如火焰般熾熱的少年，一腔熱血，滿懷理想。但又誰知，他將自己的最深的愧疚及痛處都藏在心底，成了鋒利的刺，每想一次，針就往血rou里刺得更深。

    瞬時間，孫夏的手搭上自己的手腕，文磊驀地抬頭，她眉眼當(dāng)然如往常一樣自帶疏離清冷，但眼眸里，卻比往昔更多了幾分溫柔。

    「若真這么后悔，就跟她說清楚，好好道歉，不管她接不接受，至少要讓她知道，你非常愧疚，也非?！胨！?/br>
    *

    顧雨恩看他們氣氛尷尬，問：「怎么回事??？回酒店休息啊?！?/br>
    孫夏起初還沒認(rèn)出是她——畢竟她戴著帽子又戴口罩，裹的嚴(yán)嚴(yán)實實的，僅能看出身形，但她又不是成天關(guān)注顧雨恩身材，哪可能馬上認(rèn)出來？

    直到她開口，孫夏才認(rèn)出她，她拾掇了情緒，悄悄指了文磊。

    文磊情緒沒如她這般收放自如，他眉宇間仍是緊繃，本該意氣風(fēng)發(fā)的少年眼浮上了陰鬱沉重——這些經(jīng)歷，注定文磊無法如尋常少年般享受著毫無煩惱的18歲。

    顧雨恩雖不知緣由，但也同孫夏點頭。

    孫夏伸展筋骨，無意間往外看，發(fā)現(xiàn)那臺現(xiàn)代還停在原地。

    她本不以為意，將要歛回視線時，遽然神色一緊，拉住顧雨恩的手起身：「這里不能待了！」

    顧雨恩如墜云霧，文磊亦同，顧雨恩問：「什么？」

    孫夏轉(zhuǎn)頭，壓低帽沿，視線筆直的看著那輛車牌號658的現(xiàn)代上反射的鏡頭。

    她凝重，齒縫中迸出兩個字：「狗仔?！?/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