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水果糖
連續(xù)下雨的第七天,那輛車停在路邊的第四天,芝華從唐鶯提來的食盒里,偷摸多拿了兩顆牛軋?zhí)恰?/br> 雨暫時停了,不知何時會繼續(xù)。她不動聲色看唐鶯,此時唐鶯背對著她,正在批評一個上課不專心的小姑娘,十來歲女孩哭得氣喘吁吁,把唐鶯哭得心軟了,又半蹲下去安慰。 在這種忙亂的背景里,芝華鉆出教室,貼著矮灌木綠化帶墻,一路小跑溜到車邊。 有汽車和灌木叢的遮擋,芝華不擔(dān)心會被唐鶯看見。她知道自己也許是多管閑事,唐鶯明確說過不想見這個孩子。但那輛汽車伏在樹蔭下,像一只可憐的黑色狗狗,眼巴巴等著遺棄它的主人回心轉(zhuǎn)意。 是的,芝華的想象里,車?yán)镒哪莻€著裝怪異的人,躲在墨鏡后面的,必然也是一雙讓人愛心泛濫的狗狗眼。 而實際上,程濡洱的眼睛分外平靜,他沒有指望唐鶯改變主意,也不想就此回到只有他一個人的大房子里。 大概是來都來了,換個地方消磨時間也行。 他坐在車?yán)铮煨旖迪萝嚧?,看見做賊般冒出來的女孩,心頭如一塊蒙塵的鏡子,被悄然擦亮一些。 “今天唐老師做的小點心是牛軋?zhí)牵阆矚g吃糖嗎?”芝華從口袋拿出兩顆包著油紙的糖,看他沒有伸手接,于是徑直塞進(jìn)車門內(nèi)側(cè)格子里。 眼前人依舊默不作聲,芝華看著他,竟看出幾絲落寞。他換了一套新的西裝,從頭到腳簡單的純黑色,襯衫也是黑色,領(lǐng)口第一顆扣子敞開,微微露出的鎖骨處,膚色白得像她剛吃的牛軋?zhí)?。他一定每天都期待和母親見面,才會堅持穿得這么講究,芝華又是一陣難過,琢磨著該如何安慰他。 “你別難過,唐老師可能是太久沒見你,沒做好心理準(zhǔn)備?!敝トA溫言撫慰,雙手搭在車窗邊沿,俯下身往里靠,近得能從他的墨鏡里看見自己的臉。 “唐老師人很好,她對每一個學(xué)生都很認(rèn)真,她對我也很好,我覺得她不可能忍心真的不理你……” 芝華聲音靜了靜,欲言又止地看著他,舔了舔嘴唇問:“雖然有點冒犯,但我還是想問,你是不是不能說話?我的意思是你這里——” 她伸出一根手指,指向自己的咽喉處,很委婉地問他是不是個啞巴。 絕非陰陽怪氣,芝華很認(rèn)真地關(guān)心他的聲帶,因為從昨天到今天,始終沒聽到他說任何一個字。 氣氛冷了片刻,雨后清冽的氣息涌過來,摻著幾縷寡淡的植物香,似乎是車?yán)镲h來的香氛。他的身子動了動,臉朝她的方向轉(zhuǎn)過來,隔著層層遮擋,也能感受到他流露出來的訝異,但他仍然一言不發(fā)。 聲音也不能讓她聽到,這些年程濡洱越來越多參與公開發(fā)言,若有心去比較,也能發(fā)現(xiàn)他的身份。 看著他墨鏡里的自己,芝華以為她說中了,臉色紅白一陣,甕聲甕氣對他說“抱歉”,扭頭往教室里逃走。 聽著她跑開的腳步聲,程濡洱心頭第一次浮現(xiàn)一個詞——可愛。 昨天晚上,他拿到了唐鶯代孕前后的人生軌跡。程荔挑選東西一貫講究,哪怕是找代孕的女人,程荔也要找個有文憑又好看的,身材身高也得她看得順眼,哪怕孕母的基因并不會影響胚胎分毫,程荔也不允許自己的孩子,從一具不那么美觀的rou體里降臨。 為了達(dá)到程荔較為苛刻的審美目的,她找孕母花了大半年時間。好看又聰明的女孩,幾乎沒有愿意靠這個換錢的,如果不是被逼到絕路,唐鶯也不會。 第一次聯(lián)系程荔的,不是唐鶯本人,而是唐鶯的父母,像公園相親角那樣,拿著唐鶯的照片和簡歷找到程荔,等了一周才見到唐鶯本人。 程濡洱無法親眼見到當(dāng)年的場景,因此無法判斷唐鶯是否處于自愿,但從結(jié)果來看,唐鶯應(yīng)該是不開心的。 一百萬元用在了她弟弟的治療和康復(fù),腎移植手術(shù)五年后,唐鶯的弟弟還是撒手人寰。 經(jīng)歷了代孕、剖腹產(chǎn)后,唐鶯身體機能受損嚴(yán)重,時不時覺得小腹墜痛,身體支撐不住高強度舞臺表演,從A角變B角,一點點被挪到舞臺邊緣,直至完全退出舞臺。 她生了一個不屬于自己的孩子,作為報酬的一百萬全部投進(jìn)醫(yī)療的無底洞,但弟弟還是去世了,她也失去了舞臺。 一場不知處于主動或被動的現(xiàn)身,沒能為唐鶯帶來任何好處,反而讓她失去更多。 從她的視角看,程濡洱理解她避而不見的心態(tài)。因此他不再期盼見她一面,唐鶯并不欠他什么,而他卻真真實實攪亂了唐鶯的人生。 只是為什么還留在這里,為了那些紙杯蛋糕和牛軋?zhí)菃??還是為了那個像郵差的女孩? 一個不知道他是誰,也就不存在對他刻意討好的女孩。她源源不斷傳遞的善意,是出于人性本身,她并不期待他給予什么回報,比如金錢或機會。 這恰好是他最想要的,純粹的善意。 很長一段時間里,程濡洱已經(jīng)分不清,別人對他的尊重和友善,究竟因為他是他,還是因為他是程濡洱。 此刻不用擔(dān)心,在女孩眼里他誰也不是,他只是他自己。 過了一夜,程濡洱的車又停在熟悉的地方。今天是最后一天,程荔的行程即將結(jié)束,他也該回到自己的位置。 雨一下午綿延不絕,越下越猛烈,車內(nèi)視野被雨幕沖得一塌糊涂,只能看見模糊的色塊在水中晃動。 程濡洱略有失望,這么大的雨,她也許不會出來了。 后來看到雨中穿行的白色身影,程濡洱有微不可查的驚喜。芝華撐著傘出來的,比前兩天都光明正大,雨被風(fēng)吹得斜著往下飛,把她那只瘦小的手淋得濕漉漉。 “唐老師今天不太舒服,我代她看著學(xué)生們,所以今天沒有小點心?!彼脑挶伙L(fēng)吹跑,吃力地聽才能聽清。 談不上失落,程濡洱本就不是為了那些甜食來的。也許她應(yīng)該轉(zhuǎn)身要走了,她只是前來告知。 意料之外的是,芝華把那只打濕的手伸進(jìn)口袋,抓了三顆水果糖給他,每一顆糖不過指甲蓋大小,包著不同顏色的糖紙,是這個小城流行的款式。 “這種糖也挺好吃,代替甜點送給你吧?!彼张f擱在車門內(nèi)側(cè)格子里。 外面的雨水被她的手帶進(jìn)來,滴答滴答砸在程濡洱膝頭,湮進(jìn)西褲布料,沾在他干燥的皮膚上。 “你有什么想說的嗎?我?guī)湍銕г捊o唐老師。”芝華一臉不設(shè)防,拿出便簽和筆遞給他,眼睛像這場無休無止雨季里,唯一明媚的太陽。 “謝謝你。” 程濡洱忽然開口對她說話,聲音低沉好聽,卻總讓人覺得沒有生氣。 不知疲倦的雨聲里,橫插進(jìn)他的聲音,像給吵鬧不休的雨季按了一秒暫停。 猛然得知他會說話,芝華雙眼驚喜地瞪大,愣愣收回紙筆。 “對唐老師說的嗎?”她的聲音像一捧清冽的甘泉。 風(fēng)雨交織,沙沙聲無限放大,芝華險些聽不清他的答復(fù)。 “是對你說的,我對她沒有話要說?!?/br> 他這樣說,分不明開心或難過。 今天下午他該離開了,回程的路依舊漫長,一去一來都是枯燥無味的煎熬。前天他準(zhǔn)備離開世界,和自己的命運打了賭,是她的出現(xiàn)讓他在最后一秒贏了。 接下來的日子,他不應(yīng)該再打擾小城的她們。 芝華撐著傘往回走,已經(jīng)一腳踏進(jìn)草坪的石子路。 “請等一下?!?/br> 身后有人喊她。芝華在雨中停住,看見是汽車的司機撐傘過來。 “我們明天不會來了,我們那里的雨季要結(jié)束了?!?/br> 芝華驚訝地往車后座看了一眼,遺憾唐鶯和他沒能見面。 “明年雨季我們再來?!彼緳C補了一句。 “啊,好的?!敝トA愣了愣,暗自替唐鶯和他高興。 僅一分鐘前,程濡洱都不打算明年再來??粗曛羞h(yuǎn)去的那一抹白裙,他忽然改變主意。 他想把每年一度的雨季,當(dāng)成人生的樹洞,隱瞞好自己的身份,再卑鄙地利用她的同情,心安理得接受她傳遞過來的、guntang的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