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中苦笑，將收到的密信呈上去。

    世家大族都有各自遞送信件的渠道，趙家在朝中根基頗深，擁躉者眾多，只是前段時日被江成看得緊，以致他沒有機會與朝中趙氏一黨聯(lián)系，這才松了些，那邊便遞了信過來。

    他展開一看，竟是在獄中的趙懷仁親筆。

    信中只寥寥數(shù)語，趙陽卻心驚rou跳不已，看完便將信紙點在火燭上燒盡，連手指被火舌燎過都毫無察覺。

    “將軍？”副官疑惑喊道。

    趙陽這才縮回手，驚魂未定地看了眼落在地上的余灰，旋即抬腳將其碾得稀碎。

    “去，調(diào)五千兵馬前往青川城駐扎。通知其余各守關(guān)參將，就說，就說有要事相商！”

    副將愣了愣，遲疑道：“那——寧長風(fēng)呢？”

    此時趙陽才定了定心，臉上露出狠戾的表情：“他不是身手絕倫么，就讓他帶著兩千死人永世留在榆陽關(guān)吧?！?/br>
    主帥有令，鎮(zhèn)守各關(guān)卡的參將各自一頭霧水，僅帶了副官便往總營趕。

    人到之后營門一關(guān)，竟是出不去了。

    勉強維系的平靜被打破，趙陽一夜之間撕破臉皮，將趕來的眾參將一網(wǎng)兜住，江成連消息都未遞出，便被刀戟架身看管起來。

    第二日，隴西各關(guān)卡均遭羌族偷襲，損失慘重。

    軍中指揮位空懸，北昭士兵不得不退守陰山，聯(lián)防之勢被破，羌族大軍便直指榆陽關(guān)，意圖攻破榆陽關(guān)占領(lǐng)青川城。

    青川城乃兵家必爭之地，一旦城破羌族人便可深入北昭腹地，盛京危矣。

    寧長風(fēng)已三日未合眼。

    羌族大軍來勢洶洶，他手下僅有兩千人馬，若不是他深挖壕溝，高架炮臺，怕是連三日都挺不過。

    附近關(guān)卡的兵力早已潰退，無力支援。趙陽扣著參將們踞守總營，援兵遲遲不發(fā)，竟是要將他拖死在榆陽關(guān)的架勢。

    寧長風(fēng)只得帶兵鉆進榆陽山脈，和他們打起了游擊戰(zhàn)。

    羌族大軍對地形不熟，剛?cè)肷焦缺愠粤藗€大虧，寧長風(fēng)將他們?nèi)f人大軍打散，誘使他們分成小股逐個擊破。

    此種打法對地形、局勢和時機的判斷要求甚高，軍中除林子榮可單獨帶兵外，其余將領(lǐng)跟隨他時日尚短，對山地戰(zhàn)經(jīng)驗頗淺，寧長風(fēng)分身乏術(shù)，在熬了幾個大夜后竟險些栽倒在地。

    “要不今晚我去埋伏他們，能殺一個是一個?！绷肿訕s目露憂色。

    羌族大軍被耗了三日，耐心逐漸告罄，那可贊竟又追加了兩萬大軍，意圖強渡榆陽關(guān)，大軍已列陣在關(guān)前，如黑云壓境。

    寧長風(fēng)舔了舔干枯發(fā)白的薄唇，否決了他的提議：“兩千對兩萬，任是再高明的戰(zhàn)術(shù)都是無用之功，我們只會被耗死在這?！?/br>
    原本他就沒指望趙陽援軍給他，只是沒想到他會這么快翻臉，居然扣留了各守關(guān)參將，還將戚芷帶兵過來支援的路給堵了。

    看來朝中反動勢力已經(jīng)按捺不住，竟勾結(jié)外族向朝廷施壓，他不能在這個時候給容衍拖后腿。

    寧長風(fēng)眼下青黑，唇抿成一條薄線，下頜線條更顯鋒銳堅毅。

    “帶一千人馬隨我去總營，剩下的人給我躲好了，羌族大軍來了就讓他們過去。”

    林子榮張了張嘴：“?。俊?/br>
    寧長風(fēng)披甲執(zhí)銳，大步朝外面走去，落地有聲道：“傳我的令，棄守榆陽關(guān)?！?/br>
    “他不是不肯出兵么，那就把羌族大軍領(lǐng)到他營前，看他還怎么當(dāng)縮頭烏龜！”

    第66章

    盛京。

    天際烏沉沉地壓下,禁軍的鐵靴踏過紅墻內(nèi)的青石板磚，將金鑾殿前的文武百官團團圍住，亮出的槍尖血氣森然。

    “賀統(tǒng)領(lǐng)你這是何意！難道你也要倒戈向這亂臣賊子嗎？”百官中有人跳腳怒斥,有人驚慌呼喊,更多的人袖手沉默,等待著殿前那位發(fā)話。

    容衍單手捂著胸口，深紅的血浸透衣料，從他指縫間滲下。面具在方才的刺殺中被打飛，露出那張昳麗的臉。

    落無心不知從何處落下,遞給他一粒止血的藥丸。

    容衍接過吞下，片刻后才直起身,踢開倒在地上經(jīng)脈俱斷的尸體,冷漠地看著殿下亂糟糟的一團。

    落無心將拾起的面具遞還給他，被他擺了擺手。

    突然，正鬧著的幾位余光瞥到殿上不知站了多久的容衍身上,恰逢烏云散開，陽光自殿外射進來，將他的五官勾勒得愈發(fā)分明……

    突然人群中不知是誰驚恐地叫了一聲：“他怎么和先帝這般像？”

    此話一出，整個金鑾大殿俱是一靜，接著百官紛紛扭頭,無數(shù)道視線落在他臉上，震驚的、探究的、疑惑的……

    方才還亂糟糟如菜市場的金鑾殿,這會兒落針可聞，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從對方眼中看到了某種不可置信的猜想。

    難怪這人始終以面具示人，這張臉想不讓人認(rèn)出來都難！

    人群中方才還鬧得最厲害的趙氏一黨縮了縮脖子,默默往后站了站，被禁軍的槍尖頂著后心，不由得又僵直了身體，眼睜睜看著容衍一步一步走下臺階，每一步似乎都碾在他們的心尖上。

    “諸位今日戲唱得好，可惜刺客拿刀的手不穩(wěn)，沒能刺死我真是一大遺憾?！?/br>
    容衍開口，語氣不高不低，眾人卻不約而同屏住呼吸，有幾位額頭上已經(jīng)開始冒汗。

    前幾日收到軍報，羌族列兵一萬進犯邊疆，容衍便要增兵支援，怎知兵部稱隴州境內(nèi)五萬大軍足可對抗羌軍，拖著遲遲不肯簽發(fā)調(diào)令。

    容衍以圣旨強壓，這才出現(xiàn)今早殿前刺殺一幕。

    兵部侍郎暗地里是趙黨一派，見狀便伙同黨羽鬧將起來，意圖給容衍扣一個名不正言不順的大帽子，好借機將紫宸殿里那位飄飄欲仙的蠢貨迎出來，打扮好推回皇位繼續(xù)做個拿捏得住的傀儡。

    只是沒想到容衍會先發(fā)制人，直接將百官扣留在大殿。

    兵部侍郎喉頭發(fā)緊，隨即想起獄中趙懷仁所說之言，容衍不死趙家將永無翻身之日，便咬牙站出來道：“區(qū)區(qū)一萬羌軍你卻如此興師動眾，還要將隴北營的五萬大軍調(diào)去支援，那戚芷這么多年對朝廷懷恨在心，若兵權(quán)回歸她手轉(zhuǎn)身揭竿而起又當(dāng)如何？你這不是包藏禍心是什么？”

    此話一出眾人臉色俱變，其中一些本就對容衍代理朝政極為不滿的官員更是竊竊私語，隱隱有向另一邊倒的趨勢。

    多年前戚老將軍在益州戰(zhàn)死之后，其長女戚芷便削發(fā)立誓，此生長駐隴北，無詔不踏進盛京一步。

    先帝恐她生異心，削了她的調(diào)兵權(quán)收回兵部，只予她統(tǒng)兵權(quán)，就是防止她某一日突然想不通，帶兵倒戈相向。

    “她不會反?！狈讲疟话俟儋|(zhì)問都始終保持沉默的賀明章突然開口，語氣篤定。

    “戚氏一門忠烈，你們不可如此污蔑于她。”

    兵部侍郎冷笑道：“你還當(dāng)那戚芷是幼時與你訂過娃娃親的小女娘呢，她可是手握五萬兵馬的邊軍大將，一旦把調(diào)兵權(quán)給她，誰敢保證她不反？”

    “我保證?！辟R明章斬釘截鐵道。

    他扯下腰間代表禁軍統(tǒng)領(lǐng)的腰牌，素來沉默的他當(dāng)著文武百官的面高聲道：“若戚將軍造反，我必第一個帶兵剿殺平亂。有違誓言，我賀明章不得好死！”

    他的話擲地有聲，砸得大殿內(nèi)鴉雀無聲。

    兵部侍郎張了張嘴，半晌一甩袖，又道：“總之若要我們兵部簽發(fā)調(diào)令，可以，須得有蓋了傳國玉璽的圣旨方能奏效！”

    賀明章臉色鐵青，盯著他不再說話。

    始終靠柱而立的江太傅適時插話：“這不是胡鬧嗎，人人皆知先帝遇刺那日傳國玉璽便已丟失，新的還在趕制，如今上哪給你找去？”

    兵部侍郎尚未開口，就聽得有人幫腔道：“這兩年咱朝廷胡鬧得還少嗎，都快成笑話了?！?/br>
    竊竊私語的聲音頓時停下，眾人想起這兩年亂成一團的朝廷，以及自容衍接手后才過了幾天安穩(wěn)日子的自己，不由面露赧然，不好再開口。

    這時，站在人群前的容衍才“呵”地一聲，目光譏誚地掃過神情各異的眾人，緩緩道：“不就是傳國玉璽么，無心，去我府上取來?！?/br>
    江太傅往前急走幾步：“現(xiàn)在還不是時候——”

    朝中局勢未穩(wěn)，若此時將景泰藍暴露，雖可立時調(diào)兵支援，容衍的位置卻會變得尤為尷尬，所面臨的壓力也將超乎尋常。

    分明先前的計劃是徐徐圖之，怎會突然變卦……

    他話音剛起，就看到容衍隱蔽地朝他打了個手勢，緩緩提高音量，整個大殿都回蕩著他的余音。

    “去請皇太子駕臨?！?/br>
    *

    天色向晚，雷云轟隆作響。

    寧長風(fēng)一騎領(lǐng)先，疾馳在荒野上，身后一千騎兵緊緊跟隨，馬蹄踏過黃沙，卷起風(fēng)煙彌漫，在他們身后，烏泱泱的大軍猶如瘋狗緊咬不放，從榆陽一路追來。

    遠遠見得總營大門，寧長風(fēng)并未減速，而是向后打了個手勢，隨后伏低身體，朝營口直沖而去。

    林子榮揮動軍旗，身后騎兵得令變換陣型，呈尖角之勢緊隨其后，將營門的守兵沖得七零八散。

    他們并未減勢，而是一夾馬腹，跟隨寧長風(fēng)朝營中主帳沖去。

    守兵措手不及，等反應(yīng)過來時騎兵已將主帳圍了個嚴(yán)實，寧長風(fēng)飛身而起，腳尖踏在馬背上凌空一躍，削去了帳上的尖頂。

    高聳的軍帳霎時坍塌，將里頭的人盡數(shù)罩住。

    趁這一瞬間，騎兵們“呼”地上前，迅速制住里頭的看守，綁了起來。

    “報告參將，人都在這里?！?/br>
    江成和眾參將被騎兵們從倒塌的營帳里刨出來，給他們松了綁，個個面露喜色。

    寧長風(fēng)目光掠過他們，高聲問：“趙陽人呢？”

    江成面露憤然，跺腳道：“那廝帶著全營精銳跑了！”

    此時守兵已至，寧長風(fēng)這才發(fā)現(xiàn)總營內(nèi)留守竟不足千人，且個個老弱，舉著生銹卷刃的各式兵器包圍了他們，面上透出茫然無措來。

    昨晚趙陽聽聞羌族又追加兩萬大軍，連夜點出精銳護著他棄營而去，他們被丟在這里，卻仍然在以為遇到敵襲的情況下舉起了手里的刀兵。

    不想來的竟是寧長風(fēng)。

    “怎么會這樣？”一個老兵放下武器自言自語，目光震顫地望著被松綁的江成以及眾參將，似乎不敢相信。

    將軍們不是早回去了么，怎會被綁在主帳內(nèi)這么多日，他們竟毫無察覺！

    難怪羌族區(qū)區(qū)一萬兵馬竟將各關(guān)口打得潰不成軍，趙將軍是……故意的？

    對著騎兵的刀尖逐漸垂落，這些或皺紋遍布或稚氣未脫的士兵們臉上露出一種空洞的表情，個個直愣愣地望著坍塌的帳篷和空蕩蕩的總營。

    被餓了三日，江成和幾位參將手腳發(fā)軟，林子榮收集了幾個騎兵隨身帶著的紅薯，分發(fā)給他們。

    紅薯是在榆陽關(guān)烤好的，揣在騎兵身上熱乎乎的，幾位參將狼吞虎咽地吃完，對寧長風(fēng)一拱手：“多謝搭救?！?/br>
    言畢各自對視一眼，其中一名粗黑臉的漢子咬牙切齒道：“趙陽那狗賊，老子定要宰了他！”

    寧長風(fēng)拍了拍手，示意大家安靜。

    “你們守的關(guān)卡均已被擊破，各守營士兵退守陰山，損失慘重。眼下羌軍就在我們后頭綴著，約莫一個時辰就能對上?！?/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