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聞此地的騎鵝娘娘廟是最靈驗(yàn)的，我正好途經(jīng)此地，前來拜訪?！?/br>
    女孩兒點(diǎn)了點(diǎn)頭，她生得和許多自幼生于海邊的姑娘差不多，膚色微黑，臉頰泛紅，一雙眼睛不大，但是亮，穿著一身短襖草鞋，出口是流利的官話：

    “我聽您說話是北面來的。”

    “正是，我從前去過朔北、廬陵和齊州的騎鵝娘娘廟。”

    女孩兒有些好奇：“客人去過齊州的新廟？齊州的娘娘廟建得可好么？”

    “有朔北的主祭派人督建，自然是好的。”

    女人說完，卻沒有隨著女孩兒進(jìn)廟，而是看向了門前的對聯(lián)。

    “‘紅塵浮烈火，煉得百樣神’。我曾聽聞這里的對聯(lián)是騎鵝娘娘真跡？”

    女孩兒點(diǎn)頭：

    “你在旁處看見的對聯(lián)都是從這兒拓過去的?！?/br>
    女子走到一側(cè)，抬手摸了摸那個(gè)“神”字。

    初見不知此中意，再見已是此中人。

    同樣的對聯(lián)明明已經(jīng)看過無數(shù)次，這一次，女子的心里卻格外有感觸。

    “紅塵烈火，于我是什么？”

    她自問。

    是生而被母棄。

    是被關(guān)在小莊子里數(shù)年。

    是在孟家被卡在一個(gè)“庶女”的框子里，成了宅院爭斗的工具。

    是在廬陵苦讀多年卻連科舉入仕的機(jī)會都被人輕易毀去。

    是在并州想要阻止天下蒼生罹難，卻眼睜睜看著人心鬼蜮吞滅了最后的希望。

    是在原平看著人相殺相食。

    是明明立下了戰(zhàn)功，卻在繁京成了任人擺布的棋子。

    是平盧土地上的毀滅和新生。

    還是鳳城無法阻攔的悲??？

    是她下令毒啞了自己的生父，殺了自己的祖父。

    還是她走到了今天仍像是行于白霧？

    “烈火漫燒過，怎知誰是我？唯行我道，方能存真。要想歷劫成神，有道可走，才是第一步?！?/br>
    女子自然就是在南江府大敗了劉參之后順便來參拜騎鵝娘娘的孟月池。

    此時(shí)是升平初年的冬天。

    她吃了一碗胙rou就離開了山海鎮(zhèn)。

    半年后，劉參麾下大將晁勇出走，北渡大江，在武寧的泗州重整旗鼓，帶兵七萬，直搗繁京。

    第150章 姑娘請披黃袍（三十六）

    逆賊晁勇來勢洶洶，在一兩月間就召集了七萬大軍直撲繁京，朝廷急調(diào)河?xùn)|節(jié)度使王懷義率軍南下，王懷義一心建功，本以為晁勇手下皆是烏合之眾，反被佯裝失敗的晁勇誘敵深入，在濮州城外被殺得片甲不留，只能帶著親衛(wèi)倉皇西逃。

    朝臣們建議陛下召平盧軍北上護(hù)衛(wèi)繁京，宰相梅舸卻力排眾議，堅(jiān)持讓平盧軍在象州一帶剿滅劉參。

    萬俟引坐在皇座上看著爭吵的眾臣，忽然想起了先帝對他說的話。

    “不上不下，左右為難，不得天時(shí)，亦失人和，你費(fèi)盡心機(jī)勾結(jié)朝臣，爭來的是不過是個(gè)破破爛爛的天下，朕補(bǔ)不了的天，你以為你就能補(bǔ)得了么？”

    “朕讓梅舸教你為政，讓翁徐林教你識人，讓江氏為你謀劃，讓孟月池與你結(jié)交……你呢，全當(dāng)朕是要害你，你覺得梅舸教你的隱忍持重是讓你畏首畏尾，你以為翁徐林教你的識人之法是讓你察言觀色，你以為江氏上下是攀附于你等著雞犬升天，他們想要升天何必等今天？你以為不到一十歲就能掌握數(shù)州之地的節(jié)度使是你可以玩弄于鼓掌的器具，到頭來，你學(xué)的全是狗茍蠅營之道。”

    “為君者，面前道路萬條，可以于取舍間走小道，不可一直走小道，不然，你就會同朕一樣，在錯(cuò)路上積重難返，縱使修修補(bǔ)補(bǔ)，也不過動了些皮毛。”

    這些話，萬俟引從前是不屑于聽的。

    他隱忍一十余年，男扮女裝、又裝啞巴，明明是距離帝位最近的人，偏偏誰都不把他放在眼里，到了最后，他的皇帝表姐還是得立他為太子，把皇位傳給他，他是無盡宮墻深處最后的勝者。

    如果說人生是一場戲，他的戲已經(jīng)足夠起伏跌宕，足夠精彩絕倫，足夠讓看客拍手稱快。

    他沉迷在自己給自己的歡呼聲里，以為會諸事順?biāo)?，再做大啟的中興之主。

    可他面對如今的局勢，根本無能為力。

    朝臣說的沒錯(cuò)，繁京是何等要緊之地，怎能被逆賊攻破？必須調(diào)平盧軍北上。

    梅舸說的也沒錯(cuò)，晁勇攻向繁京，就是為解劉參之困，事到如今，不誅滅劉參，任由他在嶺南一帶盤踞坐大，這一年多的征戰(zhàn)便是白費(fèi)功夫。

    不，他心里想的甚至是不只是這些。

    什么時(shí)候起，大啟唯一的能戰(zhàn)之軍只有平盧軍了？

    明知平盧軍在數(shù)千里的外的嶺南，繁京有危難，滿朝文武想的都是把平盧軍調(diào)回來。

    那要是有朝一日，平盧軍反了……大啟何人能敵？

    一時(shí)間說不出的郁結(jié)梗在了萬俟引的心口。

    “陛下，保衛(wèi)繁京之戰(zhàn)，不能讓平盧軍北上。”

    沒有得出結(jié)果的朝會被萬俟引散了，他在文遠(yuǎn)堂里召見了自己的親信、兵部侍郎隋正陸。

    去年隋正陸作為副招撫使去招安劉參，卻不了了之，身為正使的張玄易被陛下免去了大將軍、御史大夫，直接發(fā)往房州做司馬，隋正陸倒是因?yàn)楸菹碌钠欢舆^一劫。

    “這話你為什么不在朝會上說？”

    隋正陸低著頭，他在朝會上不吭聲，自然是因?yàn)檫@話不能對別人說。

    如今的太尉、寧國公、平盧節(jié)度使可不是從前了，隨著她的戰(zhàn)功積累，朝堂上為她說話的人也越來越多，有女子、有寒門子弟、也有江南世家出身的朝臣，比如墨懷袖、顧淮琢、許奉安……

    “陛下，如今太尉擁兵十?dāng)?shù)萬，若她真到了繁京城外，向外自然是能擊退逆賊，可她萬一到時(shí)再持刀向內(nèi)……”

    隋正陸說話的時(shí)候聲音很低，仿佛生怕驚擾了誰。

    比如那遠(yuǎn)在數(shù)千里外的素手閻羅。

    文遠(yuǎn)閣樓內(nèi)并不熱，萬俟引的身上卻突然出了一身冷汗。

    是，這些戍守各地的節(jié)度使有糧有地有軍備，孟月池還比旁人多了一支十幾萬人的大軍……她已經(jīng)升至太尉，大啟如今能給她的，還真不如她自己動手拿到的更加豐厚。

    當(dāng)天，陛下傳下旨意，令忠武、河中、河陽、宣武等地的節(jié)度使合力圍攻賊寇，又命梅舸舉薦的散騎常侍李承化為招討使統(tǒng)領(lǐng)各路兵馬。

    李承化年過六旬，用兵甚是穩(wěn)妥，他心知晁勇的戰(zhàn)法沒有根基可依仗，必須速戰(zhàn)速決，只要模仿孟月池這一年來的追擊圍剿之法就能將晁勇剿滅。

    與此同時(shí)，遠(yuǎn)在嶺南象州的孟月池麾下十?dāng)?shù)萬大軍遇到了新的麻煩——瘟疫。

    劉參的軍隊(duì)里有一半都是北方人，自南下以來便一直水土不服，去年夏日酷熱之時(shí)，他們在淅川得到了些補(bǔ)給，將軍中的疾疫壓了下去。

    如今他們藏身于嶺南的山間，濕熱瘴癘日日侵襲，身體實(shí)在是扛不住了。

    同樣的問題，南下的平盧軍自然也有。

    可孟月池這人從來算得深，早早就備齊了所需的藥草，又從南江府請來了精通醫(yī)術(shù)、通識南方藥草的武紅玉、武黛玉兩姐妹，甚至寫信往朔州請?jiān)趶]陵呆了半輩子的武守北幫她寫藥方。

    在兩脈武家女的鼎力相助之下，平盧軍并沒有因?yàn)樗敛环斐蓚觥?/br>
    雙方在山嶺之中對峙，一方醫(yī)藥不缺，以逸待勞，一方疾疫叢生，漸成禍患。

    劉參自知已然是窮途末路，所作所為越發(fā)窮兇極惡，軍中有人急病而死，他就讓人將尸體堆放在水源上，試圖以此逼迫孟月池退兵。

    察覺到此時(shí)之后孟月池立刻帶兵后退十?dāng)?shù)里，又重新挖井取水，沒有讓劉參的毒計(jì)得逞。

    如此一來，真正的受害者就成了嶺南山中世代居住在此地的夷人。

    其中有一支名為“鴨西夷人”，之前夷部叛亂之時(shí)他們也沒有攙和，如今平白遭了這等禍患，鴨西夷人的首領(lǐng)思來想去，決定向平盧軍求援。

    戴著銀飾的夷人女子向自己跪拜行禮的時(shí)候，孟月池連忙起身相迎。

    看著面色素白，身上穿著紫衣的女子來扶自己，鴨西部的首領(lǐng)楠華眨了眨眼睛：

    “像驅(qū)趕狼群一樣讓平盧軍橫行天下的孟國公，您生得像是溪谷里的蘭花?！?/br>
    說完，她連忙將自己腰間懸掛的鑲銀刀捧到了孟月池的面前。

    孟國公大人，鴨西部愿意向您獻(xiàn)上我們的忠誠，可是現(xiàn)在我們的部落勇士都生了病，需要請您幫幫我們。

    那把刀的刀鞘上鑲嵌的正是蘭花。

    孟月池看看那把刀，再看看這位夷人首領(lǐng)，沒有立刻去接。

    不是因?yàn)樗幌肱c鴨西部結(jié)盟。

    她怕自己接了這把刀之后，以后會多一個(gè)奇怪的稱號。

    前車之鑒，不得不防。

    “我剛到嶺南的時(shí)候就聽聞蜀南柔水部的楠華公主嫁到了鴨西，將鴨西部治理得極好，沒想到楠華夫人不僅能干，還果決坦率。你放心，此事是因?yàn)槲覀冏窔⒍?，我們自然會想辦法?！?/br>
    孟月池讓人取來了武紅玉她們制好的五百粒藥丸，甚至把藥方也給了楠華夫人。

    看著整整齊齊用匣子裝的藥丸，還有清楚明白的藥方，楠華再次看向孟月池。

    啟人一向看不起夷人，之前夷部叛亂之時(shí)，明明鴨西部沒有參與，嶺南的啟人將軍還是想把鴨西部也逼反，用鴨西部族人的鮮血換取他的功勛。

    為了達(dá)成目的，他甚至將楠華招去漢人的城池當(dāng)眾鞭笞羞辱。

    楠華忍下了這一切，她安撫了自己的族人，甚至想辦法希望能進(jìn)繁京面見啟人的皇帝。

    啟人里也有善良和不喜戰(zhàn)爭的好人，她們愿意幫她傳遞消息。

    可惜，啟人的女皇帝死了，新繼任的皇帝鴨西不感興趣，此事就被擱置了下來。

    眼前這位孟國公，她愿不愿意為鴨西的夷人主持公道呢？

    楠華的心里突然生出了些許的熱意。

    幾日后，部落里的族人在用了啟人的藥之后真的開始好轉(zhuǎn)，楠華再次出現(xiàn)在了平盧軍的營帳。

    “孟國公！鴨西部愿意幫你一起剿滅山上的亂兵！只求您相信，鴨西部真的沒有與啟人爭斗的心?！?/br>
    孟月池看著在自己面前重新跪下的楠華夫人，面色平靜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