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從窗外照進(jìn)來，恰投在織機(jī)和她的身上，隨著她的轉(zhuǎn)頭，幾乎只有骨頭的另外半邊臉顯露于光下。

    她另一半上的溫秀模樣越發(fā)襯出了這一半臉的可怖。

    沿著萍葉村的石路一直往下走，先是能看見一條河，順著河再往下，總共二百里路，走到頭就是一個小小的港，四五條船停在那，岸上有幾個棚屋，有幾個修士和鹿平安一樣背著背簍來了，和鹿平安一樣，都是來跟這些枯島修士做生意的。

    鹿平安用了小御風(fēng)訣，走走停停，又吃了三顆補(bǔ)靈丹，才趕在正午之前到了這兒。

    “道友你又來了！昨日我阿兄的船也到了，帶了新的蒿子，我給你留了三十斤?！?/br>
    鹿平安走過去看了一眼，點點頭，從懷里掏了靈石出來。

    “道友，這次給我一塊中品靈石就行了，上次您給我那藥好用的緊，我該多謝你，這還有些竹果，你拿回去嘗嘗?！?/br>
    看見那些鮮嫩紅艷的果子，鹿平安連忙后退了兩步，又搖頭。

    見她這樣，穿著一身短衣皮膚糙黑的女子笑了。

    枯島的修士和其他地方不同，因為靈根低微，修行艱難，他們也不像南洲修士一樣追求姿容凈美，即使是女子也多是一副久經(jīng)風(fēng)霜的模樣，明明年紀(jì)也不過一二百歲，看著比南洲的修士都要老上許多。

    鹿平安生了一張娃娃臉，修為好歹也是練氣五重，年歲也有三十多了，對方卻把她當(dāng)了孩子似的照顧，總讓她覺得不好意思。

    女子又哄她：“拿著吧，明日我們就得回去枯島了?！?/br>
    聽見這話，鹿平安瞪大了眼睛，連忙從自己的背簍里掏出了一塊石牌子。

    上面有字漸漸顯現(xiàn)。

    你們不是要去婺城，怎么忽然要走了？

    要去婺城在這里上岸再走一千六百里也就到了。

    黑皮兒的女子笑了笑：“今日早上有幾個松云門的弟子來跟我們討要蒿子草，我不在，我兩個侄子年輕氣盛，跟人吵了起來，到底是在人家的地界，還是先回枯島避避風(fēng)頭。”

    她的笑容里有些苦。

    被枯島人稱作蒿子草的素心蒿是煉制清心丹的材料，品相要是好些，在南洲一些大城里十斤就能賣一塊中品靈石，這幾年因為濟(jì)度齋和青竹道院的修士斬殺海上怪物，又在禁天絕地設(shè)下了能休憩的港口，像他們這樣修為低微的修士也能駕船南下，把一些枯島的特產(chǎn)賣來南洲。

    要是運(yùn)氣好些，跑一趟兩三個月，能賺幾十塊中品靈石，足夠他們這樣的修士過幾年安穩(wěn)日子。

    九陵修真界，天才眾多，機(jī)緣眾多，在天分和運(yùn)氣之下，是無數(shù)既沒有天分也沒有機(jī)緣的修士，這一生止步于練氣便是他們的歸宿，口口聲聲說著問道長生，卻在剛測出靈根的時候就知道長生與自己此生無緣。

    仰頭看天，天上御器飛行的筑基修士便是他們這一生的可望不可及。

    至于再往上什么金丹、元嬰……他們想都不敢想。

    低下頭，做些小生意，織布、種草、賣些靈谷，活個二三百年，就如螻蟻一般走完自己的一生，便是他們的歸宿了。

    只可惜這樣的小生意也不長久，尤其是在宗門林立的南洲。

    小宗門無力與大宗門爭城池、爭秘境、爭人才、爭礦藏，向上無力，向下就不必顧忌。

    就像松云門這種小門派，門內(nèi)有幾位金丹長老，內(nèi)外管事都是筑基修士，去到大宗門面前當(dāng)鵪鶉都排不上，卻能對松云山附近幾百里雁過拔毛。

    像這些來做生意的枯島修士，人人都知道他們身后無可以依仗，松云門又怎會放過？

    鹿平安低了低頭，勉強(qiáng)想笑又笑不出來，她從竹簍里又掏出了幾個瓷瓶遞給了對方。

    看著瓷瓶上貼紙寫著“凝神散”，黑皮兒女修士瞪大了眼睛，再看向鹿平安，只看見了一張膽怯中略帶些友好的臉。

    六十下品靈石一瓶。

    想了想，她手上的石頭又冒出了一行字：

    賣給藥行，也這個價。

    “好好好！”根本沒有門路進(jìn)城去藥行的黑皮兒女修心知自己占了大便宜，連忙掏了靈石出來。

    拿了靈石，鹿平安轉(zhuǎn)頭匆匆往回走，小御風(fēng)訣施展到極致，她穿林過河，很快就走出去了五十多里，扶著一棵榕樹休息片刻，她忽然看見了幾個法器正向她來的方向飛去。

    幾把下品的法劍被一個中品法葫蘆甩在了后面。

    是松云門的修士。

    鹿平安縮了縮脖子。

    “人這輩子最要緊的是認(rèn)命。”十幾年前她測出靈根的時候，她的舅舅就是這么說的。

    二品木火靈根，因為在娘胎里中了寒毒，火靈根被削，水靈根也無蘊(yùn)養(yǎng)之能，這樣的修士連松云門都去不了。

    她娘年輕時候是三品水靈根，進(jìn)了一個叫澤陽門的門派，卻被人視作爐鼎。

    她娘不肯認(rèn)命，為了能將水靈根變成冰靈根，服下了能改換成冰靈根的丹藥，卻不知那本就是一場騙局，丹藥是寒毒草煉制的，別說變成冰靈根了，她娘整個人都差點涼了，因為她娘這番折騰，也不能再當(dāng)爐鼎，澤陽門將她娘趕了出來。

    她娘成了散修，每日辛苦度日，卻還未放棄長生執(zhí)念，花了大半身家?guī)资旯Ψ虿艑⒍舅嘏懦鋈ゴ蟀?，她娘又去秘境謀求其他能改換靈根的靈物……

    在鹿平安長大的水蘭村，她娘是被人津津樂道上百年的笑話。

    一個不肯認(rèn)命的笑話。

    所以她娘死后，鹿平安就學(xué)會了認(rèn)命。

    靈根低是她的命，天生不能說話也是她的命，在這里辛苦度日是她的命，眼睜睜看著那些枯島來的修士被松云門磋磨，也是她的命。

    她認(rèn)命的。

    手指在榕樹的樹干上摳了一下，鹿平安吃了一顆補(bǔ)靈丹，低著頭繼續(xù)往自己住的萍葉村去。

    又往前走了十幾里，鹿平安停下了腳步。

    河里漂著一具尸體。

    是吳寧。

    那個在鄰居嘴里因為巴結(jié)了松云門弟子得了很多好東西，以后筑基有望的幸運(yùn)兒。

    鹿平安走上前，手掐法訣，將一道符打入水中，剎那間河水翻涌，將吳寧的尸體送到了岸上。

    他是被人用劍打穿頭顱而死的，身上并沒有劍意殘留，說明殺他的人是用劍為法器的法修，而非劍修。

    用劍的法修。

    鹿平安轉(zhuǎn)身看向天際，剛剛那些松云門弟子，用的法器就是劍。

    不認(rèn)命的人，總以為自己是幸運(yùn)的。

    再看看躺在地上的尸體，鹿平安扭頭繼續(xù)往萍葉村走去。

    草鞋踩過樹下的青草，褐色的短衣從野花叢上拂過，她越走越快，小御風(fēng)訣竟在此時突破了。

    又走了十幾里路，鹿平安停了下來。

    她的呼吸很重，就像是有一股氣卡在她的心肺里，不管她怎么用力都吐不出來。

    汗水從脖子后面流下來，鹿平安的手有些抖。

    萍葉村的修士除了云大姑姐妹兩個都很窮，十塊中品靈石一個的儲物袋都買不起。

    其實，鹿平安是有儲物袋的。

    她娘留給她的。

    她娘不光留了儲物袋給她。

    從領(lǐng)子里將儲物袋提出來，鹿平安拿出了一只金色的蝴蝶。

    “收起來?！?/br>
    突然響起的話語把鹿平安嚇得差點跳起來。

    云大姑不知何時站在了不遠(yuǎn)處，身旁還站著一個頭戴幕籬的女子，是云大姑的“meimei”。

    云大姑，松云門殺了人，又往海邊去了，海邊有枯島的修士。

    被嚇壞了，鹿平安連拿出石頭都磕磕絆絆。

    云大姑點點頭。

    “你這寶貝亮出來，被人察覺了，別說幾個枯島修士，方圓百里都未必能?；钊耍s緊收起來?！?/br>
    金色的蝴蝶輕動翅膀，一縷風(fēng)拂過青草，草上開了花。

    鹿平安嚇了一跳，趕緊收起了寶貝。

    “你回去萍葉村收收東西，趕緊走吧，松云門說要征發(fā)一千低階修士去挖云石礦，消息快到咱們村了?！?/br>
    縮著肩膀，鹿平安連忙點頭。

    走了兩步，鹿平安又轉(zhuǎn)了回來。

    云大姑，你們也走嗎？

    云大姑點點頭。

    “若是家里沒有什么要緊的，也不必回去了，立刻往凌山走，進(jìn)了玄清觀地界能好些，今日你沒見過我倆?！?/br>
    戴著幕籬的女子突然開口。

    鹿平安又點頭。

    看著云大姑姐妹兩個往海邊去了，鹿平安再次施展小御風(fēng)訣。

    卻是追上兩人，將自己背簍和儲物袋里的丹藥掏出了好多瓶。

    云大姑：“……讓你走你聽不懂，是要我說讓你滾你才會知道去哪兒嗎？”

    鹿平安這下真的滾了。

    走著走著，她的眼淚就掉了下來。

    待了十年的萍葉村待不得了。

    認(rèn)識了這么久的云大姑以后見不得了。

    會哄她的枯島修士，他們怕是要死了。

    “你是住在這附近的修士？可曾見過兩個女子？”

    被幾個松云門弟子圍住的時候，鹿平安的眼睛還是紅的。

    她環(huán)顧四周，一群筑基修士站在法器上，居高臨下看著她，仿佛她是一粒塵土。

    鹿平安縮著脖子。

    “我問你話呢，你聽不懂嗎？”

    她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嗓子，又?jǐn)[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