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嶼 第42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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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此話甚為不知天高地厚,簡直類比于,我要上天,我要玉皇大帝當(dāng)我爹,王母娘娘做我娘。 也不看看自己幾斤幾兩。 “你可知道,能進內(nèi)門需是何等修為?”他淡淡掃她,眼神銳利,“不要以為,你是我的女兒,我便會對你殊待。在此地,唯有憑實力說話。你如今放在蓬萊仙宗,就連外門都進不去,還想著進內(nèi)門?!?/br> 徐千嶼聽得太陽xue突突地跳,也不管不顧了,罵道:“你不教我,難道我天生就會?你只管生,不管養(yǎng)。將我?guī)?,卻讓我蹉跎。我在凡間,每日有大儒前來上課,到了仙宗,你卻連本書都不舍得給,單給一頁紙!你若要磋磨我,直接把我送回,叫我死吧!別在這里浪費我的青春!” 徐冰來差點氣厥過去。 他從未見過如此瘋癲的女子,這怪物竟還是他的種。照她所說,他千辛萬苦將她找來,半點功勞沒有,給她內(nèi)門心法,還是耽誤了她,便指著她道:“我管你吃穿用度,給你庇護居所,你半點不知感恩!” 徐千嶼已經(jīng)懶得與他理論,冷冷道:“就你這院落,還沒我家茅房大。算了,不說了。我在這里整日不是挨餓,就是坐監(jiān),我不如在凡間死了?!?/br> 徐冰來甚為驚異,此間弟子,對仙宗無不仰慕。怎么在她口中,把蓬萊仙宗說得簡直豬狗不如,坐監(jiān)還可以理解,挨餓,是怎么回事? 徐冰來緩了緩,覺得中間可能有些誤解,且等之后詳查。他閉目清心片刻,勉強靜下。他本來考慮是否要將徐千嶼放出來,叫她這么一鬧,顯見的,她是不可能如徐芊芊一般乖巧了。當(dāng)下便做了決斷:“你想修煉?” “是?!?/br> “如此,倒不算浪費你的靈根。”徐冰來道,“但外門起碼是煉氣弟子才能進入。煉氣以下,只能去弟子堂合練,那里可全是剛?cè)腴T的七歲小兒,你自己受得了嗎?九月之前,你若是能到煉氣,我便允你直接入外門?!?/br> 但他斷然不會偏幫。 想她自己在院中如野草生長,也能練出劍來,當(dāng)是有些本事,那便自己憑本事闖吧。 徐千嶼一口應(yīng)下:“好?!?/br> 徐冰來將禁制解了。 徐千嶼今晚罵人罵了個爽,卻莫名得到夢寐以求的結(jié)果,腦袋昏昏,正想這是怎么一回事,迎面碰到沈溯微受召來,便也忘了同他招呼。 沈溯微低頭,卻見徐千嶼身上濕透,衣裙貼身,滴滴答答地滴著水:“站住?!?/br> 他走過來,捏住她領(lǐng)子一抖,將她衣衫抖干,方才將她肩膀輕輕一推:“去吧?!?/br> 徐千嶼溜得飛快,生怕晚走一步,徐冰來就變卦了。 沈溯微走到徐冰來面前,道:“師尊,你不可讓她濕身獨行。” 徐冰來氣得忘了此茬,但見沈溯微又用自己的周全來揭刺他的不周全,喝道:“這點道理,我難道不知道嗎?” 他走上階去,坐回尊位,摁了摁眉心,抬眼,冷冷看著沈溯微:“你覺得我這個爹當(dāng)?shù)貌缓?,不如你來給她當(dāng)?shù)???/br> 第35章 枇杷果(九) “弟子不敢。”沈溯微低頭, 他知道自己逾矩。徐冰來生氣了。 徐冰來疲倦地以手撐額:“你是怎么回事?” 徐千嶼不可能憑空會了劍。他現(xiàn)在想起那破開禁制的劍勢中,有熟悉的影子。是他當(dāng)年教沈溯微的。 沈溯微冒著觸怒他的風(fēng)險,偏幫這個野丫頭, 讓他百思不得其解。沈溯微做事, 總有個理由, 要么,他因為徐千嶼是他的女兒才如此行事,這顯然不合理。若是為討好他,他當(dāng)初又何必推辭迎娶芊芊。 要么, 沈溯微同情她,沈溯微覺得自己對不起她。 這兩點雖然荒謬,但確實發(fā)生。 沈溯微跪下道:“弟子無非順手提點, 并未行特殊之事。走到今日, 大多靠她自己?!?/br> 他說的也沒錯。靈氣, 法寶, 他一樣沒給。無非給了一些指點,但倘若徐千嶼不配合, 也無法達成。 話雖如此,但他一貫清冷游離,卻不見得對旁人,都這樣悉心指點。 徐冰來現(xiàn)在有些后悔讓沈溯微干這差事。相比徐千嶼, 他這個好不容易培養(yǎng)至結(jié)丹的弟子顯然更加寶貴, 不能出了差池。 他道:“讓你將她帶回, 是我下的令, 與你有什么關(guān)系。算起來, 你還幫她保住一條命。你并不欠她的?!?/br> 沈溯微默然半晌, 卻道:“這是兩樁事。不能相抵, 只能平衡?!?/br> “為何不能相抵?”徐冰來道,“對她來說,離家有損,但保住性命,收獲更多,累積下來,她還是獲益,而這益處是你帶來的。這不就完了嗎?” 他時常覺得沈溯微條條縷縷、樁樁件件,想得太細微,易心思過重,若換成他,恐怕腦仁子都要炸了。 但見沈溯微不言語,他嘆口氣道:“你這樣平衡來,平衡去,什么時候才能還完?” 他是問沈溯微的反常行徑,何時才能停止。 沈溯微道:“到弟子心靜時。” 徐冰來看見這個一向沉穩(wěn)的三弟子,漆黑眼珠中罕見地浮上了一絲如霧般的迷茫之色:“我自至水家,見到墻上懸劍,見到徐千嶼,便覺得心慌。” 亦覺心痛。 不過這痛感來得莫名其妙,在他搞清原因之前,不會向外言說。 徐冰來頓時愧疚。 沈溯微幼年吃苦太多,有些心結(jié)。徐冰來覺得他一定是看到水家生離死別、凄凄慘慘的場面,觸動些心事,而這本來是他欠下的債,與沈溯微無關(guān),并不該由這弟子償還,便道: “我已經(jīng)答應(yīng)她,放她出來。她煉氣了便就進外門。你想看顧,便看顧一些吧?!?/br> 但沈溯微目視前方,并沒有笑,臉上亦無喜色,眸色深深,仍如被冰雪凍結(jié)。 徐冰來想,溯微并不高興自己失去掌控。 果然他下一刻便說“六合無情”已經(jīng)練畢,請師尊進一步賜劍譜和心法。 這些東西,徐冰來早就替他挑好,但此時按在掌下,并不愿給他:“你最近是否又夢魘嚴重?” 沈溯微垂睫不語,端看樣子,顯然如此,但不以為然。 “我雖不如你想法細膩,到底比你多活百年?!毙毂鶃砝淅淦乘安凰阃ㄍ?,但也知曉,萬事萬物,無非求一個‘順其自然’。你不舒服,不要強求,更不要強行壓抑,否則必遭反噬。六道之中,武道亦適合你,未必一定要無情道,你想清楚。” 沈溯微忽而看他,他烏玉般的瞳孔中,透出一絲執(zhí)拗:“弟子心中所求,無非大道?!?/br> “我知道。”徐冰來無奈地嘆口氣,叫他將書拿去。 沈溯微乃是百年難遇之劍仙胚子,又有超出旁人之勤勉,無非是心結(jié)纏身,拖累了他。若能斷舍七情六欲,憑他的劍術(shù)和心性,必然能快速登頂問道。 從這角度講,無情道確實是最急功近利的。這世界前面幾個化神境的道君,都出自無情道。 但徐冰來始終以為,人畢竟是人。強行壓抑,說不上哪里不好,但感覺不好。 沈溯微一意孤行,甚至他現(xiàn)在偏幫徐千嶼,近情,大約也是為斷情,為了及早還清,平穩(wěn)心境。 他還反過來勸師尊說,六合無情,最后一式,名曰萬物生。無情道,并非無情,只是有普照萬物之慈心,無有私情私欲而已。 徐冰來點點頭:“你悟了甚好。正如你所說,你想幫誰同情誰,屬于對萬物之慈愛,我并不干涉,也沒有責(zé)怪,你自己也千萬不要過于苛求。” 說罷又給了些平穩(wěn)心境的丹藥、香料之類。 沈溯微翻開劍譜看了一眼,這新的劍法,叫“斷念絕情”。 練起來,也很寒冷,但尚可承受。他很快破至第九重,周身如墜冰窟。 是夜夢魘。 卻不是常見的那幾個。 夢里,他坐在室內(nèi),脫下柔軟的外裳,平鋪于地面。隨后從儲物囊里取出一塊,一塊的白骨,精心置于衣袍上。不知是什么東西的骨頭,但見顏色凄白,干凈,應(yīng)有了年頭。很有些詭異。 一邊取,一邊數(shù),大大小小足足二百余塊,最后一塊,是顆頭骨。 他將頭骨擺放在中央。 沈溯微心中嗡然。這是人骨。 然后他從旁取來一大塊方方正正的水鏡。 此鏡由靈石打磨而成,比凡間銅鏡、琉璃水銀鏡都要清晰,甚至能映出靈氣,常用于布水鏡戰(zhàn)陣,或者做牢房裝飾用。很少見這樣裁切成單獨的一塊。 而夢中的自己,便拿這塊鏡斜靠于墻根,將那些人骨遮蔽在鏡與墻的夾角內(nèi)。 一人、一鏡與一堆骸骨,靜坐室內(nèi)。 沈溯微著實不知自己在做什么,但鏡中應(yīng)能映出他的面目,他便往鏡內(nèi)瞥了一眼。 單見衣袍如雪,層疊鋪于地面,上繡有金線,與流紋交相輝映。是他最怕的那種貴氣華彩。 為什么這樣穿? 但向上看去,更為詫異,鏡中人似他又不像他:束發(fā),著琉璃紫玉冠,周身氣派駭人。一張面孔冷淡如斯,唇色卻偏紅,但瞳孔竟又如兒時那般又黑又圓,仿佛不能視物。 乍看上去,邪氣與煞氣并生,極度違和,令人心驚膽戰(zhàn)。 夢醒了。 他忽而感覺到五內(nèi)翻涌,隨后以手拭唇,黑暗中不必看,從指尖飄來的鐵銹味便知,是血。 他破功了。 一個古怪的夢后,練至第九重的“斷念絕情”就這樣莫名潰散,無聲無息地破功了?若硬要練,便又得從第一重練起。 * 徐千嶼走后,徐冰來翻來覆去,腦中徘徊著一句話,“挨餓”。 偌大一個蓬萊仙宗,怎至于到了挨餓的境地? 他將林近叫來。此人是弟子堂長老,監(jiān)管所有弟子內(nèi)務(wù),飲食也是由他負責(zé)。 他問:“弟子平日都吃些什么?” 林近:“宗門內(nèi)提供的,應(yīng)該是五谷雜糧,兼有些芋頭,玉米之類?!?/br> 徐冰來辟谷近百年,隱約記得那些食物是什么樣貌,但早已忘記是什么味道,便斜瞥過去:“好吃嗎?” 林進沉默了。 “好不好吃你倒是說呀?!毙毂鶃肀┰甑?。 林進道:“大多弟子已經(jīng)辟谷。沒有辟谷的,靠這些應(yīng)當(dāng)餓不死。飯菜增加濁氣,四大仙門都是如此?!?/br> “……”徐冰來道,“加菜,適當(dāng)?shù)丶右稽c能下口的。省得有人在外面到處說,在蓬萊仙宗要挨餓?!?/br> 是日,徐冰來和幾個長老出宗門赴宴。 正走在路上,路過外門弟子的校場,忽然所有的弟子都跑了起來,奔向一處,能御劍的在天上飛,場面一時混亂。有個弟子跑到了他跟前,跪下見禮道:“掌門?!?/br> 但他還不及起身,后面的弟子跑得太快,竟然不慎絆倒在他身上,頓時好幾個人狼狽地滾摔在一處。 徐冰來驚詫地退了一步,面孔冷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