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是中午，可餐廳的玻璃窗上都掛了厚厚的墨綠絨布窗簾，每個(gè)都只留下一小塊縫隙。整個(gè)餐廳很暗，開著幾盞燈，小燈旁邊是一些邵女叫不上名字的仿真花。燈光昏黃，整個(gè)餐廳都處在一副迷蒙的氣氛之下，尤其在緩緩流動(dòng)的鋼琴曲的纏繞下，邵女感覺自己都要睡著了。

    “在這里吃飯，想大點(diǎn)聲說話都做不到?！鄙叟p聲說，“人都跟著變溫柔了。”

    她說完，就聽到一串鈴聲響起，有人推門進(jìn)來，撞到餐廳門口的風(fēng)鈴。

    來人是一對兒情侶，女人挽著男人的手臂，說說笑笑就走了進(jìn)來。

    邵女看著她們，對邵萍道：“你看，來了一對情侶?！?/br>
    邵萍已經(jīng)聽到了身后兩人的聲音，她心里一震，一個(gè)問題油然而生。

    是啊，是汪子康帶她來的，可又是誰帶汪子康來的呢？

    邵萍正在切牛排，一刀下去，粉紅色的牛rou就露了出來。上面的黑胡椒醬也跟著流了下來，像是老人渾濁的眼淚，瞬間就糊在了邵萍心上。

    同事？

    應(yīng)該沒有同事會(huì)帶他來這里吃飯。

    朋友？

    兩個(gè)大男人或者幾個(gè)大男人來這里吃飯，也不太可能，難道不應(yīng)該去外面喝酒聊天？

    那是女……？

    “大姐二姐？”

    邵萍的想法戛然而止，被一個(gè)熟悉的聲音打斷。

    “你怎么來了？”邵女看著邵兵。

    “我來吃飯啊?！鄙郾鴽]想到會(huì)在這里遇見兩個(gè)jiejie，本想離開，又覺得干脆不如說破的好，自己又沒怎么樣，還不能交朋友了？

    邵兵話音剛落，趙開艋和安欣兩人也跟著進(jìn)來了。

    “我說，這西餐有什么好吃的，每次都要來這里，我看你啊，就是有錢燒的，這有什么好吃的，牛排哪里比得上rou火燒？”

    趙開艋一邊走一邊說話，嗓門很大，壓根不在乎里面用餐的客人正在用什么眼光看他。

    安欣就在趙開艋身邊，抬眼便看見邵女，小手一伸，就挎上了趙開艋的手臂。

    趙開艋也跟著看過來，就看見了兩姐妹。

    “哎，你們也在這里吃飯呢？怎么這么巧？”趙開艋立刻往前走，他走到邵萍身邊，便停了下來，正好站在邵女的面前。

    他站在那里，也不往前走了，正好看著邵女，“一起吧。”

    “不用了，我們已經(jīng)點(diǎn)好了?！鄙燮荚谝慌宰柚沟?，“你們吃。”

    “那好吧，我們坐旁邊好了?！卑残勒f完，就拉著趙開艋走到旁邊的桌上，然后直接按鈴。

    邵女就問邵兵，“你和他們一起來的？”

    邵兵點(diǎn)頭：“是啊。”

    “你們什么時(shí)候湊一起的？”邵萍立刻問。

    “大姐?！鄙郾欀迹拔叶级啻罅?，我和趙總也算一起長大的，怎么就不能一起吃飯了？”

    邵女看向邵萍，搖搖頭勸她：“大姐，吃飯吧，先別說了?！?/br>
    邵萍只能作罷，看著邵兵說：“我讓你找我，你怎么不找我？晚上我去家里，你下班就回去！”

    邵兵舌頭頂著腮幫子，十分不耐煩，“大姐二姐，你們教訓(xùn)完了吧，我能吃飯了嗎？”

    “去吧?！鄙燮嫉?。

    這一頓飯，邵萍吃的并不痛快。

    邵女也一樣。

    吃飯的時(shí)候，邵女總覺得從旁邊桌上投射過來的目光十分凌冽。

    她的后背都在發(fā)涼。

    那種不友善的目光，邵女好像知道是屬于誰的。她曾經(jīng)見過。還不止一次。

    后面的牛排和意大利面，邵女竟吃不出味道了，匆匆塞進(jìn)嘴里，只想趕緊離開。

    邵萍呢，她一直在想邵女無意間提出的那個(gè)問題。

    是誰帶汪子康來的？

    她想了無數(shù)遍，也想不出究竟會(huì)是什么樣的人帶汪子康來的。

    邵萍幾乎認(rèn)識汪子康所有的朋友，可她又突然想起，自從汪子康當(dāng)上了廠長，他再也沒有向邵萍介紹過自己的朋友，或者說起這些事了。

    “大姐，你說邵兵怎么和趙開艋湊一起去了？”

    姐妹兩個(gè)走在午后的樹蔭下，邵女開口問道。

    “不知道?！鄙燮加窒肓讼?，總感覺不太對。她正下意識地把邵兵出車的事情和趙開艋聯(lián)系在一起。

    邵萍突然問：“你知不知道趙開艋的公司都做什么？”

    “不太清楚?！鄙叟畨旱土寺曇簦胺凑鞍残纴碚疫^我，送了我?guī)妆P磁帶。她說她那里還有錄音機(jī)?！?/br>
    “他們賣錄音機(jī)？”邵萍問，“有手續(xù)嗎？”

    邵女眨眨眼睛，“你說呢？”

    邵萍就更怕了，越想心里越怵，就想著晚上回娘家，一定要問個(gè)清楚。

    兩人走回家的路上，電影院門口有人挑著扁擔(dān)賣燒餅的。

    邵女趕緊走過去，買了兩個(gè)燒餅。

    姐妹倆一人一個(gè)，邵女道：“大姐，牛排是挺好吃的，意大利面也好吃，可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吃完總覺得胃里空落落的，像沒吃飯一樣?！?/br>
    邵萍就笑了，咬一口滿是芝麻的燒餅，說：“我也是?！?/br>
    兩人先到了邵女家，邵萍要看看三胞胎，抱著三個(gè)孩子玩了好久，天快黑了，才離開。

    走之前張東東又跟著走了，帶了一大包的衣服，這是一走就不想回家的意思。

    “去吧去吧?！鄙叟f，“也就能再玩一個(gè)暑假。見了樂眉jiejie，讓她再教教你拼音，開學(xué)就是一年級了?！?/br>
    對完賬又快十一點(diǎn)了，邵女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臥室。

    德福也跟著進(jìn)來，三胞胎已經(jīng)睡著了。

    兩人關(guān)了燈要睡，卻聽到翟明翠在門口喊德福：“德福，睡了嗎？”

    德福連忙又爬起來，“沒呢，媽，你進(jìn)來吧?！?/br>
    翟明翠面色憂愁，看著德福和邵女道：“德鳳還沒回來呢，德福，你去接接她吧。”

    張德福聽了，忙問：“還沒回來？我以為她早就睡了呢?！?/br>
    “沒有?！钡悦鞔涫纸辜保耙膊恢廊ツ睦锪?，都這時(shí)候了?！?/br>
    “行，媽，我馬上去，你別著急?！睆埖赂Ｕf完，穿上鞋就往外走。

    翟明翠也跟了上來，囑咐道：“德福，你到大門口等等看，那邊黑，沒個(gè)路燈。”

    德福應(yīng)了一聲，趕緊往外跑，還沒出胡同，就看見一個(gè)人歪歪斜斜往這邊走。

    “德鳳？”張德福叫了一聲。

    對方立刻停下了腳步，身子晃了晃，“大哥？”

    “真的是你？”張德福趕緊過來攙她，還沒走到身邊，一股刺鼻的酒氣就沖了過來，張德福連忙問：“你這是喝了多少啊?！?/br>
    “我沒喝。”張德鳳手里還提著自己的包，用力揮舞著，“我真的沒喝，不信，不信你聞聞。”

    張德鳳說完，就沖著德福哈氣，被張德福一把捂住了嘴，嫌棄道：“行了，趕緊回家吧。”

    張德福攙著德鳳，原本德鳳還笑嘻嘻地，又走了幾步，還沒走到家門口，她就哇的一聲哭了。

    “這是怎么了？”張德福道：“要我說，你別在你們這個(gè)部門干了，你說你去了才多久，喝醉多少次？數(shù)的過來嗎？”

    “大哥，我和你說，我難受?！?/br>
    “喝醉了能不難受？”張德福道，“你先回家，回家喝點(diǎn)水?！?/br>
    “不是?！睆埖馒P哭的滿臉都是淚，“我是心里難受?！?/br>
    “知道了?！睆埖赂７笱艿溃澳阈睦镫y受。”

    “大哥，你為什么不問問我為什么難受？你為什么不問問？”張德鳳突然炸了毛一樣跳起來，對著德福大喊：“你為什么不問！你們都知道我難受，可沒有一個(gè)人問我為什么！”

    “這是怎么了？”翟明翠早就聽見了聲音，從家里跑出來，就看見德鳳在那里又哭又叫。

    “媽，你來接我了？”張德鳳搖搖擺擺朝翟明翠走去，一下?lián)ё〉悦鞔溲?，“媽，我難受?！?/br>
    “我知道你難受。”翟明翠說，“走，進(jìn)屋睡覺，睡醒了就好了。”

    張德鳳死命摟著翟明翠，不肯動(dòng)，不一會(huì)兒，翟明翠的衣服都被她的眼淚打濕了，“媽，我不睡覺，我難受，你們都不關(guān)心我?！?/br>
    她說完，就順勢往下坐，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翟明翠看著，打也不是罵也不是，趕緊去拉德鳳，可德鳳哭得更痛了：“媽，你知道嗎，我兜里有喜糖。真的，我拿給你看?！?/br>
    她說著，就去翻自己的口袋，可德鳳穿了一件連衣裙，哪里有口袋，摸了半天，什么都沒摸到，忽然想起什么，一拍腦袋，“對了，在我包里?！?/br>
    她又跌跌撞撞去撿掉在地上的包，拿起包來，打開拉鏈后，往下一倒，里面嘩啦啦掉出一堆的糖和瓜子還有花生。

    “這都是啥？”翟明翠趕緊去摸，摸出一個(gè)放在眼前仔仔細(xì)細(xì)的看了，才道：“還真的是糖?！?/br>
    “不，媽，這不是糖，這是喜糖。你知道嗎，這是喜糖！”

    翟明翠已經(jīng)被鬧得毫無力氣，便說：“你再鬧，你二哥醒了，出來就得要打你。”

    張德鳳身子一僵，兩秒后便道：“讓他來打！誰都能打我，是個(gè)人就可以打我。為什么？因?yàn)榘?，我告訴你一個(gè)秘密，因?yàn)?，我沒有爸爸?！?/br>
    張德鳳說完，翟明翠立刻愣在了那里。

    旁邊的張德福一直壓著心火，可在德鳳這一句話說出來，他的心像被刀割了一樣。

    “我沒有爸爸，所以誰都能欺負(fù)我?！睆埖馒P晃晃悠悠道，“小時(shí)候，沒人和我玩。同學(xué)都笑話我，只有魏橙花，不，我二嫂和我玩。她每天都來找我，帶我玩，你不知道我有多高興。我就想啊，我張德鳳也有朋友，沒有爸爸也沒關(guān)系，我一樣可以有朋友。可是誰知道，她，那個(gè)魏橙花，她和我交朋友，不是為了我張德鳳，是為了我二哥！”

    “我大哥記得爸爸什么樣子，我二哥也記得，可是我，可是我早就忘了。有時(shí)候，我看著媽你拿著我爸的照片，我看著照片上的人，就會(huì)想，這真的是我爸爸嗎？原來他長這樣啊?！?/br>
    張德鳳坐在地上喊完，雙手往地上摸，摸了一會(huì)兒，摸了一把的糖和瓜子，她拽著翟明翠的手，往里塞，“媽，你吃糖，這是喜糖，沾沾喜氣。你知道嗎，他要結(jié)婚了！”

    翟明翠只能拍拍德福，“老大，叫德柱起來，你倆把她給抬屋里去吧。這沒法兒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