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在暫時沒有新觀眾入場了，他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那里, 掏出手絹，輕輕擦拭著手心。

    這也是社交禮節(jié)的一種——擦去手汗，確保自己的手掌時刻干燥清潔。

    但桑賈伊擦得相當(dāng)精細認真, 連指甲縫都不放過, 過分專注的神情，讓他多了幾分莫名的焦躁和神經(jīng)質(zhì)。

    寧灼微微挑眉, 旋即收回目光，邁步離去。

    ……

    桑賈伊正在賣力地為自己做清潔，就感覺身后十步開外來了人。

    他肩頭下意識地一動，在心里瞬間模擬出一套反擊策略。

    但他沒扭頭。

    那人也知道桑賈伊近些年來添了不少怪癖。

    他年輕的時候無所畏懼，如今卻越活越謹慎，謹慎到幾乎是生了疑心病的地步。

    于是那人在三步開外就站定了腳步，遙遙詢問：“今天有什么重要客人嗎？”

    桑賈伊將手帕折成一朵漂亮胸花，塞回右胸西服口袋：“聯(lián)合健康總經(jīng)理奧斯汀的小女兒在vip包間。李頓去招呼了，下次輪到你?！?/br>
    來人是五名幸存者之一，叫哈丹，由于有四分之一蒙古血統(tǒng)，生得高大威猛，登船時是二管輪，如今年近不惑，看上去還是一條威武雄壯的大漢，毫無管理層人員的氣質(zhì)，更像個打手。

    “哈?！惫ひ宦柤?，“下次也別叫我，我最討厭和細皮嫩rou的少爺小姐打交道，瞧著他們，我就想弄死一兩個，聽聽他們臨死的時候叫起來和其他人有什么不一樣?！?/br>
    桑賈伊渾身一凜，警惕地四下看了一圈，確認無人，才用譴責(zé)的目光瞪了他一眼。

    哈丹是他們中的異類。

    這么多年過去，大家都變成了體面的文明人，只有他一張嘴還是殺人狂的調(diào)調(diào)。

    哈丹的大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桑賈伊，我真不明白，你到底在怕什么？難不成怕鬼？”

    他爽朗地笑出了聲來，頗有邏輯地分析：“他們早死在海上啦，沒有羅盤，沒有導(dǎo)航，他們連飄都飄不回來，家門朝哪開都不知道！”

    說罷，他哈哈大笑起來，好像自己說了個非常精彩的笑話一樣。

    桑賈伊眼睛望著地面海浪狀的精致浮雕，心情也如同波濤潮涌，起伏不定。

    他年齡越活越大，卻沒有越活越通透。

    尤其是這一兩年，桑賈伊總感覺，自己從來沒能從“哥倫布”號上真正走下來。

    桑賈伊的生活水平極好，好過銀槌市里的95%的人。

    可他知道這是用什么換回來的。

    11年前，他是聯(lián)合健康的官方雇傭兵。

    和其他雇傭兵不大一樣的是，他是孤兒，從小就作為雇傭兵被培養(yǎng)長大，不見天日。

    說得直白一點，他是隱于暗處、不現(xiàn)形影的殺手。

    李頓、哈丹，其他兩名幸存者，小林和詹森，再加上三個死在海上的同伴，他們的出身都是一模一樣的。

    他們?nèi)縼碜杂诖蠊净筐B(yǎng)的雇傭兵隊伍，是孤兒，也是殺手。

    就在“哥倫布”號計劃正式敲定執(zhí)行的三天后，桑賈伊破天荒地被聯(lián)合健康的一名高管叫去，要進行“單獨談話”。

    在惴惴不安間，他領(lǐng)到了這項奇怪的任務(wù)：

    作為小隊的領(lǐng)頭人，打入“哥倫布”號內(nèi)部，在遠洋船里完成屠殺任務(wù)。

    那時候，“哥倫布”號連龍骨都還沒有成型。

    桑賈伊沒問為什么。

    他從十四歲起開始殺人，他知道，知曉的秘密越多，死得越快。

    幸運的是，他們在船上只死了三個人，后來更是交了大運，有驚無險地成功漂流回島。

    聯(lián)合健康的高層再沒單獨召見過他，他的身份就此成功洗白，搖身一變，從陰溝里的老鼠變成了銀槌市的英雄——盡管“事業(yè)未成”，那也算是英雄。

    平心而論，桑賈伊知道，大公司并不希望他們活著回來，巴不得他們死在路上。

    可既然活著回來，他們也并沒有過河拆橋的打算，大筆一揮，在這島上建了一座紀(jì)念音樂廳，把他們五個集中塞了進去。

    在桑賈伊看來，這簡直是一座黃金做的監(jiān)獄。

    他們作為英雄，人們自然而然對他們有了要求。

    他們要謙恭謹慎、得體優(yōu)雅、不近女色、不慕富貴，因為英雄就該是這個樣子的。

    自從有了正式身份，他們也統(tǒng)一地懂事起來，除了受邀去參加演講、剪彩、晚會等活動，絕不踏上島嶼外的土地半步。

    桑賈伊就這樣，在幸福而穩(wěn)定的生活里，越活越分裂，越活越怕死，簡直是活成了一條陰暗的蚰蜒。

    那些高層老而不死，他們活一天，他們擁有的一切都可能會被徹底收回。

    當(dāng)年，“哥倫布”號是出去拓荒，遇上什么危險都有可能，因此船上必須攜帶武器。

    現(xiàn)在，桑賈伊再也用不著武器了，卻恨不得將音樂廳修成一座華麗堡壘，把一切可能的危險因素排除在外。

    但他知道，自己的一腔愁緒并不能對哈丹傾訴——他是個動物一樣的野人，活一天，算一天。

    他對哈丹胡亂擺了擺手，順便揉了揉笑僵的嘴角。

    桑賈伊很愛惜自己的生命。

    好在，和那些大公司的老頭子相比，他還算年輕。

    他務(wù)必要活到所有當(dāng)事人都死去，到那時，他才能放心大膽地享受美好生活。

    ……

    事實證明，寧灼和正常人不同。

    他腦內(nèi)就沒有長過“享受美好生活”的神經(jīng)。

    當(dāng)舞臺上的青年男女們唱著青春洋溢的昂揚調(diào)子、籌備起航事宜時，寧灼就已經(jīng)睡熟了。

    他睡起來很安靜，呼吸勻而深長，睫毛涼陰陰地撲下來，愈加顯得雙眼皮的痕跡深而長，少了幾分冷銳戾氣，多了幾分眉目如畫。

    單飛白不打擾他，因為知道寧灼平時把自己當(dāng)鐵人用，能多睡一會兒是一會兒。

    他偷偷地去用指尖碰他的，力道掌握得恰到好處，并沒有吵醒寧灼。

    當(dāng)碰到自己留下的那圈齒痕時，單飛白一顆心癢得厲害，野心勃勃地想對他發(fā)動突然襲擊，咬上一口。

    不過想了又想，他還是沒能舍得。

    單飛白捂住嘴，貓似的打了個哈欠，望向舞臺上正在勇敢地和颶風(fēng)搏斗的少男少女。

    在他還是單家小少爺時，他曾看過這出音樂劇。

    現(xiàn)在他知道內(nèi)情了，音樂劇就徹底淪為了一場不倫不類的喜劇。

    他們背后五排座位開外，有兩雙眼睛也沒有在看舞臺，正注視著他們的一舉一動。

    單飛白對視線相當(dāng)敏感。

    在察覺異常后，他第一時間扭過頭去。

    可惜，舞臺上恰在這時雨過天晴，出了“太陽”。

    在光芒萬丈的背景下，所有觀眾都一齊瞇起了眼睛。

    單飛白丟失了他的目標(biāo)。

    那兩人也由此警覺，再也沒有向?qū)幾坪蛦物w白他們投出一眼。

    兩個半小時后，在舞臺燈光營造出的朝陽場景中，滿身創(chuàng)傷的五人搖搖晃晃地站在救生艇上，遙望著重新出現(xiàn)在地平線上的、銀槌市的邊緣輪廓。

    飾演“桑賈伊”的演員飽含熱淚，說出了最后一句臺詞：“到家了。我最親愛的朋友們，你們看到了嗎，我們到家了。”

    他的語調(diào)煽情，情緒真摯：“……可你們不在了，家又在哪里呢？”

    終幕之后，桑賈伊第一個起身鼓掌。

    隨之響起的滿堂喝彩，終于把難得進入深度睡眠的寧灼驚醒了。

    他茫然地看向四周。

    難得看到這樣的寧灼，單飛白玩心大起，趁著燈光還未亮起，認真地用面頰蹭一蹭他的：“都睡熱了?！?/br>
    寧灼面上毫無表情，實際精神恍惚，并沒有馬上感受到冒犯：“……我睡了多久？”

    他思考了一下自己失去意識的節(jié)點，自問自答：“嗯，挺久。”

    緊接著，他又說：“你該叫醒我?！?/br>
    單飛白自然起身，又望了一眼身后。

    觀眾紛紛離席，那窺伺的視線也再沒有出現(xiàn)過。

    他邊想邊答：“睡了挺好。這劇情看得怪惡心的。”

    ……

    晚間預(yù)報并沒有雨，可當(dāng)他們走出音樂廳時，外面已經(jīng)淅淅瀝瀝地下起了酸雨。

    空氣里彌漫著淡淡的酸苦味，像是變了質(zhì)的鹽鹵。

    私家車輛可以停在音樂廳自設(shè)的停車場內(nèi)，但像無人出租車這類社會車輛，是不被允許上島的。

    他們只能步行出島。

    眼看這雨一時三刻間不會停，單飛白主動跑去找傘，路遇了桑賈伊，毫不見外地管他要了一把特制雨傘。

    桑賈伊作為“英雄”，這些年來下來居移體，養(yǎng)移氣，已經(jīng)養(yǎng)出了寬容友善的條件反射，當(dāng)然無條件是把傘借給了單飛白，同時隱隱覺得他有些眼熟。

    他神經(jīng)過敏，對任何異常的細節(jié)都不肯放過。

    桑賈伊笑著試探他：“先生以前也來看過《沉船》嗎？”

    單飛白快樂地一點頭，又補充道：“這次帶男朋友來的！”

    桑賈伊放下心來，對單飛白敦厚一笑。

    單飛白顛顛地跑了回來，炫耀地舉起了傘，花孔雀似的轉(zhuǎn)了一圈。

    寧灼：“……只有一把？”

    單飛白乖巧地小狗點頭，滿眼誠懇：“嗯，好不容易要過來的。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