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早早登上靴子，披著斗篷奔入雪地，在白茫茫雪地上留下一串腳印。

    一入冬，天寒地凍。工匠進(jìn)度放緩，幾遭催促處罰后，終于在臘月時(shí)節(jié)將她所需亭樓建成。

    張湍被釋出內(nèi)獄，押至海晏河清殿。

    身著單衣，尤顯松垮，比起幾個(gè)月前，他瘦削太多。走路時(shí)跌跌撞撞，每一腳落地，都覺腳踝無力、雙膝酸軟、雙腿麻木。久不見陽光，他只能半睜著眼睛，看許多事物都看不完全。

    宮人推著他，一路推到攝云湖邊。

    湖中央坐落著一棟高樓，是光曄樓，他曾去過。

    但在光曄樓前五丈處，另有建筑，他未曾見過，亦看不真切。

    皇宮內(nèi)廷，水面最廣當(dāng)屬攝云湖，被圈入海晏河清殿內(nèi)。湖中央建有光曄樓，不必再提。光曄樓前，則是眾多能工巧匠，晝夜不歇趕工至今，依趙令僖所繪圖卷打造出的巨型鳥籠。

    這只鳥籠與光曄樓四層同高。根根欄桿間隙不足四寸寬，向上延至三層樓高時(shí)向內(nèi)圓滑收束，居于底座中心正上空。底座中，鋪有黑土黃泥，植有一樹梅花，梅枝橫斜自欄桿間隙探出。

    臘月梅花開，有花朵不慎跌墜入水，一點(diǎn)紅舟飄飄蕩蕩，隨波逐去。

    張湍站在水邊，他看不清楚，亦聽不清楚。側(cè)邊一只烏篷船破水沉浮而來，當(dāng)停在他身邊時(shí)，他才發(fā)覺。他瞇了瞇眼睛，試圖看清船上來人。

    先是一團(tuán)火紅自蓬下鉆出，是她。

    身披火紅斗篷，踩上船頭，探出豐腴手掌。

    一旁宮人遞上手臂，供她搭扶。等她跳上了岸，他再看便更清楚些：斗篷帽檐織有雪白絨毛，團(tuán)團(tuán)簇?fù)硐拢菑垵M月臉，描黛眉、點(diǎn)胭脂，美麗嬌俏。

    如從前般。

    她俏生生地笑：“好久不見?！?/br>
    是好久不見。

    自秋日禁于內(nèi)獄水牢，日日忍受酷刑拷打，偶爾被她叫去盤問兩句，至今日，天地已白。他這一年寒暑，便耗在這座宮里。

    始作俑者，近在眼前。

    見他默默不語，她又道：“內(nèi)獄說，你這一個(gè)月，沒說過一句話，連夢話都沒有。我可不信，人怎能這么久不說話？除非是個(gè)啞巴?！?/br>
    張湍仍舊不答。

    “你不愛住清平院，我給你造了間新的宮殿?！彼b遙指向那座裝點(diǎn)漂亮的鳥籠，“瞧，是不是很眼熟？當(dāng)日你穿著那件灰撲撲的衣裳，看起來與那只鸚鵡一模一樣。鸚鵡被人馴養(yǎng)，有它的籠子住，你也該有。”

    張湍無開口反駁的力氣，甚至沒有力氣皺一皺眉。

    “來，上船?！彼τ鴱埻奶洗?。

    船只在水中搖晃，他站不穩(wěn)，幾乎撲入水中。好在后來宮人眼明手快，拉住搖搖欲墜的他，將其推入蓬中落坐。

    一蒿點(diǎn)水，船只離岸，向那座專屬他的囚籠行去。

    這些日子飽嘗磋磨，他的反應(yīng)慢了很多。待被推入籠中，側(cè)身傾倒，身軀覆壓掌根，未愈的傷痛齊齊發(fā)作，他開始顫抖。寒冬臘月，肢體沁出層層冷汗，風(fēng)來時(shí)尤顯寒冷。

    她不在意這些，只問宮人：“東西備好了嗎？”

    “回稟公主，尚衣監(jiān)已將東西送來，只等公主下令?！?/br>
    “鋪吧?！?/br>
    烏篷船擱下張湍入籠后，蕩蕩遠(yuǎn)去。

    另有幾艘小船向水中鳥籠駛?cè)ィd著工匠。工匠們背負(fù)包裹，拋出飛爪鉤索，勾在鳥籠上方。來回拉扯兩下后，確認(rèn)繩索穩(wěn)固，方沿著欄桿攀爬至鳥籠頂端。

    工匠在籠頂解開包裹，露出其內(nèi)紅綢。

    紅綢拋揚(yáng)，如云飄飛，如羽下墜。

    四名工匠，四面紅綢，交疊覆壓在鳥籠四面八方，將鳥籠完完全全遮掩其中。她在光曄樓下靠岸，登上五層，遠(yuǎn)遠(yuǎn)看著前方紅綢塔，擊掌而笑。

    這是她馴養(yǎng)的籠中禽、地上獸，等閑不示于人前。

    ……

    方寸之間，張湍靜靜呆著，不知是醒是眠。

    他懂這籠中意。

    什么時(shí)候，他能像鸚鵡學(xué)舌一樣，學(xué)會(huì)如周圍權(quán)貴奴仆那般卑躬屈膝、溫順聽話、曲意逢迎，什么時(shí)候，他就能像外邊成百上千個(gè)宮人那樣，離開這座牢籠。

    可他怎能為了走出一個(gè)囚籠，進(jìn)入另一個(gè)囚籠。他可以留在籠中。一如困鎖清平院，一如被囚地水牢。

    往來煎熬，不過如此。

    日復(fù)一日。

    籠子鎖住他的腳步，紅綢困住他的視線。

    白日里，他張開雙眼，眼中滿是鮮紅，閉上雙眼，眼中亦是鮮紅。

    黑夜間，他張開雙眼，眼中滿是漆黑，閉上雙眼，眼中亦是漆黑。

    萬千繁華俗世，在他眼中，只余下黑紅兩道色彩。梅樹枝干是黑，梅樹開花為紅。雪落綢簾是黑，風(fēng)動(dòng)綢簾為紅。疏影淡香是黑，湖水清甜為紅。老父叱責(zé)是黑，慈母疼惜是紅。每日送飯宮人是黑，每日碗中飯菜為紅，鮮血淋漓，吞咽如獸。

    倚梅抬手，掌如枯枝，仰面觀去，寸寸凋零。

    籠中已落一地梅花。

    又是不知多久未言語，他似乎已忘記字句平仄，忘記曲樂腔調(diào)。

    宮人照舊送飯，看他半死不活的模樣可憐，擱下飯碗后勸道：“過陣子你就能見光了。公主在攝云湖畔大擺筵席，屆時(shí)就會(huì)揭開綢子?！?/br>
    人走聲落，復(fù)歸自然之音。

    是雪聲，是風(fēng)聲，是水潺潺聲。

    一雙木訥眼珠忽然顫動(dòng)，他終于對那句不知多久前留下的話有了反應(yīng)。

    攝云湖畔擺宴，邀他父母入席，卻要揭開紅綢，有萬千賓客，如賞園中獸、籠中禽般，打量著他。

    他不能，

    不能留下。

    想要撕裂衣袖，卻無力氣，于是以牙咬破衣擺，撕去裙擺布塊。

    他扶著樹干站起身，一步一頓行至欄桿邊上。一只手自縫隙探出，稍稍撩起紅綢下沿。水面反射粼粼日光，刺痛他的雙眼。他偏過頭，避開光線，將那塊布片浸入水中。冬日水寒徹骨，他仿佛毫無知覺。

    將布塊浸滿水，纏上相鄰欄桿，用盡全力纏絞，終于將縫隙擴(kuò)開。瘦骨嶙峋之身，通過這道縫隙易如反掌。

    再回頭看一眼身后，與他相依多日的梅樹墜下幾朵寒梅，似書送別之詞。

    他微微笑起，與梅示意，隨即毅然決然投身入水，濺起朵朵水花。

    來往湖岸與光曄樓的一只只小舟循聲望去，見水波泛泛。鳥籠外側(cè)紅綢垂墜，其上點(diǎn)有片片深紅。

    “這是——”

    “是張大人，張大人投水了！”

    “快救人！”

    “快去通稟?????公主?！?/br>
    半盞茶時(shí)間，消息傳至趙令僖耳中，一個(gè)時(shí)辰后，各宮各苑皆有聽聞。

    張湍被人從水中撈出，無其他旨意，只能再送入籠中。凄冷寒風(fēng)料峭，濕水衣衫不能貼身穿著，宮人看他可憐，心生憐憫，給他松解發(fā)冠，蘸去發(fā)間水珠。又替他換下濕衣，套上夾棉中衣。

    他嘔水醒來，張開眼見到幾張陌生的臉。

    因形體太瘦，衣不貼身，風(fēng)一陣陣灌入衣袖褲筒，人止不住地顫。

    趙令僖乘舟來時(shí)，紅綢已向兩側(cè)掛起，籠門敞開。

    她步入籠中，見張湍身著素白中衣，倚靠梅樹半臥，頭發(fā)散開。幾綹發(fā)絲貼附上瓷白面頰，淌著細(xì)股水流，匯入暗紫雙唇之間。

    半副病體，半幅死態(tài)。

    她問：“這是怎么了？”

    宮人回答：“回稟公主，奴們照常往光曄樓布置，忽然聽見水聲。有人發(fā)現(xiàn)是張大人落了水，于是四五個(gè)人齊齊下水，才將張大人救上來。那四五個(gè)人怕濕寒氣沖撞到公主，這才急著換衣裳走了，換過后就來給公主回話?！?/br>
    “沒問你?！彼焓痔羝鹳N在他面上的濕發(fā)，摩挲著問，“怎么投得水？”

    “啟、啟稟公主?！庇质且幻麑m人道，“這兒的欄桿彎、彎了。張大人許是從這個(gè)寬大縫隙擠出去的?！?/br>
    她起身去看，果見兩根欄桿彎曲出較大縫隙。以他如今的體型，恐怕用不上擠字，側(cè)一側(cè)身就能溜出去。

    “是我考慮不周，又叫你有了可乘之機(jī)。”她招招手道，“取條鎖鏈，將人與這棵樹鎖在一塊兒。至于建造籠子的工匠，父皇說臘月末里不殺人，一人賞二十杖，流放西南吧。”

    “辱我，囚我，因何不殺我?！睆埻纳ひ羲粏?，扯出的這一句話，卻平穩(wěn)如無風(fēng)之日下墜之雪，從容蕩下。

    “若你死了，”她說，“如何償我？”

    他逃離出宮，至今次杏與成泉二人不知所蹤。去孟川請人的宮人無功而返，孟川張家舉家遷居，不知去往何處。合宮人都知道，她被小小一個(gè)張湍耍了。敢于戲耍她，就該償還相應(yīng)的代價(jià)。

    得到了答案，他莫名一笑，合上雙眼。

    病態(tài)未減其顏色，她見他笑，亦兩眼彎彎，心情略好。

    座椅運(yùn)入籠中，她坐下靜等。宮人帶來鎖鏈，一端扣住張湍腳踝，一端扣鎖梅樹樹干。難怪鸚鵡困鎖籠中，尚要銀環(huán)鎖足。定是怕如他一般溜出籠去。直到將他徹底鎖住，令他再不能逃，亦不得死，她方離去。

    紅綢再垂下，籠門緊閉鎖，她喚次燕取琴，喚次雀帶鸚鵡，繼而登上光曄樓。

    陸亭教授鸚鵡曲目中，有《離支詞》。是琴曲之中，她尤為喜愛一首。光曄樓上，她鋪開南風(fēng)，以琴請禽歌，一人撫琴，鸚鵡歌唱，甚是歡愉。

    歌聲小，難傳四方。琴聲亮，鋪遍碧湖。

    第一聲弦響，張湍便已捕捉。琴弦聲色，撫琴技法，皆是熟悉。只聽一遍，即可烙印腦海心府，永世不忘。

    是那日梨苑戲臺上聽到的琴。

    久違的琴。

    他怔怔聽著?！峨x支詞》作浮華景，響奢靡音，他本不喜?？捎蛇@名琴師撫來，卻能將曲中世俗擾擾濾去，只留下褪去庸態(tài)的喜樂繁華。歌舞升平，安居樂業(yè)，四方富足，海晏河清。

    天下本無事，庸人擾之而煩耳。2

    是他庸人庸耳只聞得庸庸俗心，避而不見千載繁華盛景。

    然此曲只演一闕便終，任他苦苦等待，卻始終不見下闕琴音何在?；\中又復(fù)昨日，琴音在他耳畔回響，他心中多了一分隱隱期許。

    光曄樓上。

    趙令僖收弦止音，一旁宮人已備好潔凈谷物，她將谷物自籠子下沿空隙推入籠中。鸚鵡見到食物，當(dāng)即撲騰落下啄食。

    “有功便賞，有過便罰?！?/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