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死了。

    路行舟沒想到自己居然對相片太過心急，而大意地被那傢伙以刀捅死了。

    雖然只是進(jìn)入被動死亡的滯留狀態(tài)——以非自殺方式死亡的人，短時間無法立即回到原本世界，而是以「靈魂形式」滯留在方舟里，但攜帶來的物品仍可使用，以及，同樣從外頭進(jìn)入方舟的「旅者們」也能看到他的存在；接著待時間一到后，尸體消散，以靈魂形式的他自然而然便可脫離，完好無損地回到原本世界——所以確切來說，他并沒有死，死的僅僅是這艘諾亞方舟里的「詞曲作家路行舟」。

    不過這種糟糕的死亡體感仍讓路行舟非常不爽，甚至在利用跨宇宙通訊，將距離最近的鐘霓和徐克朗叫來處理自己尸體時，他仍以靈魂模樣飄坐在一旁，雙臂環(huán)胸、怒極反笑，只想把那傢伙的大本營全端了。

    之后幾天，出于路行舟在方舟里是知名人物，因此基本上還是要走形式地完成后事。

    在一間老宅低調(diào)舉行喪禮的那天，斜對面的連鎖超市喜逢開幕，喇叭不斷聲嘶力竭地放送特賣，歡快音樂與誦經(jīng)念佛互相較勁，超市前還有兩位穿著布偶裝的員工時而配合音樂扭腰蹦跳，時而回歸崗位發(fā)起傳單。

    「看起來人緣很好呀。」

    從宅里圖個清靜的路行舟恰巧不巧聽到這句話。是其中一隻穿布偶裝的傢伙說的。

    而且一個上午，那傢伙似乎對前來奔喪的人頗有微詞，思緒總圍繞在喪家這兒打轉(zhuǎn)，還莫名其妙地腹誹著——可是，為什么沒有人對滅絕的渡渡鳥說聲請節(jié)哀呢？

    又是渡渡鳥。攝影作品的名稱、突兀的問題，再來是這傢伙的念頭，這已經(jīng)是路行舟第三次聽到渡渡鳥了。

    如此偶然，令他不在意也難。

    中午時候，那傢伙終于摘下了布偶裝的頭套，露出臉來——原來是位二十歲不到的少年。

    顯然悶壞的少年迷濛著雙眼，瀏海及發(fā)鬢全被汗水打濕，坐在階梯上喘著氣，視線卻朝他這兒望來。

    少年的位置角度大概看不到路行舟——或者該說，生在諾亞方舟里的人們本就看不到這般形式的他——少年望了好一會，而后才準(zhǔn)備起身，結(jié)果布偶裝的大腳卻踢到一旁頭套。

    頭套能一路順利地滾來馬路邊上，其實有一半功勞是托了靈魂形式的福，也難得讓路行舟覺得當(dāng)鬼的體驗還不算差。

    好幾度就要停下的頭套都在他的惡趣味下，成功借力滾到喪家對面，而追來的少年也停下腳步，撿起頭套，最后和靈棚里頭的照片對上了眼。

    少年懷里抱著頭套，咕噥：「還真帥?！?/br>
    聞言，路行舟失笑，隨后又思忖著，少年的反應(yīng)著實不像諾亞方舟里的人們——難道，他也是旅者？

    果不其然，夜晚的接觸確實坐實了路行舟的猜想。

    起初得知少年的姓名叫孫臨安時，路行舟的情緒霎時鼓譟起來，思緒更是飛躍到自己唯一認(rèn)識的孫安徒……所以他的兒子、那位拍下藍(lán)鯨的神秘攝影師，姓氏理當(dāng)也是孫——

    但同樣姓氏、同樣為了渡渡鳥的理念、同樣心心念念著已經(jīng)滅絕的渡渡鳥，這類的巧合究竟能發(fā)生在多少人身上？

    路行舟一向不相信所謂的巧合或命運——孫臨安也不可能會是那位攝影師——因此，很快便熄滅了這對他而言簡直荒謬的念頭。

    只是，他對孫臨安的好奇絲毫不減。

    雖然孫臨安的「拯救世界」言論，一度讓路行舟懷疑自己是否遇到這世界里的精神病患，或者一名擅于說謊的騙子——但很快就撇除了，因為對方的心思極為安穩(wěn)，內(nèi)心也不像說謊時會有的混亂和浮躁，并且心口如一，世界毀滅說得言之鑿鑿，似有憑據(jù)在手上……

    果然孫臨安也是進(jìn)來諾亞方舟的旅者。

    路行舟再次思忖孫臨安的言行舉止時，存于內(nèi)心的解釋也終于漸漸坐實，甚至令他想調(diào)侃世界真小，這都能碰到。

    而且很有趣。路行舟訕笑地想，為何孫臨安區(qū)區(qū)一位旅者，要拯救這艘失敗的諾亞方舟？為何孫臨安要不惜將真相包裝成多重宇宙的言論，只為了給予這些實驗品一個銷毀警告？

    ——「為了渡渡鳥，我們一定要拯救世界，因為人類再這么自私和無知的話」——

    或許，在他端了那堆垃圾大本營之前，和這位為了渡渡鳥而想拯救世界的孫臨安消磨時間，大概不是壞事。

    他是如此單純且溫柔的人。

    愈和孫臨安相處，路行舟愈是堆砌而成了這些感受。

    開朗直率、但心思卻總有敏感且過于早熟的時候，對于每件事情都抱持著全力以赴的態(tài)度，他很努力，甚至努力過頭，根本不在意自己身體的地步。

    并且，在路行舟明知故問的套話下，孫臨安交差的報告書和一切回答都能讓人感受到，他想拯救世界的心更是格外堅定而拼命。

    他去過四十七艘諾亞方舟。他感受過四十七次死亡。

    每一次的他，究竟都是憑著什么才能獨自堅持下去……

    那些刻意刁難他的人還真是垃圾。路行舟暗忖時，卻又忽地想到……莫非，孫臨安是管理諾亞方舟的實驗員？

    因為「四十七次」并非小數(shù)目，一般人不可能擁有這么多艘諾亞方舟，而且孫臨安似乎知道「銷毀失敗品」這件事，若沒記錯，他先前所預(yù)言的毀滅日期，「明年十二月二十一日」，也正如珍妮佛回報的消息——「失敗品銷毀的時間」極為接近。

    但，如果這個假設(shè)成立，身為實驗員的孫臨安……為什么要阻止銷毀的發(fā)生？

    若是沒記錯，關(guān)于銷毀失敗品的計畫內(nèi)容，依據(jù)他安插的線民說法：原先是不做任何挽救，一律銷毀全部的失敗品，結(jié)果后來卻突然增加「給予毀滅警告，判斷能否改善」的新措施。

    儘管，這只是可有可無的新措施，里頭根本沒有實驗員在積極實施，高層也不在意他們是否有確切地在進(jìn)行，因為更動計畫的原因就是——

    為了敷衍有個來鬧的傢伙。

    倏地，一個念頭忽閃而過，零散的碎片急遽拼湊起來，逐漸有了清晰輪廓，路行舟高速地思考、推論，再分析——檢舉信、瓊納斯、新措施、來鬧的傢伙，以及想拯救世界的孫臨安……

    「你沒有和我提過孫臨安的事，珍妮佛?！?/br>
    孫臨安因要回去報告，而暫時離開諾亞方舟時，路行舟來到旅者事務(wù)所和珍妮佛談話。他微笑?！肝铱梢岳斫膺@是你的不盡責(zé)，或者，你的不忠誠嗎？」

    「你知道他了？」珍妮佛一怔，緊張地吸了口氣，事實上她連手指都在顫抖，「對不起，但我、我只是想保護那孩子……」

    「保護？」

    飄在半空中的路行舟哂笑，「莫非在你眼里，我是一頭會吃了他的洪水猛獸嗎？」

    「我并沒有這意思。」珍妮佛一嚥，又低聲吐出：「不過，我的確是擔(dān)心你知道、臨安對銷毀諾亞方舟一樣反感的話，或許會和他接觸，并且同樣吸收成線民……」

    「如此，讓你的伙伴愈來愈多，難道不好？」路行舟發(fā)出低笑，「而且他應(yīng)該會很欣慰，欣慰自己不是一個人了。」

    「很好、是很好，你們做的事情也才是對的——」珍妮佛深呼吸?！傅R安這孩子很可能會去做一些危險的事……假如、假如他得知只要找到足以證明那些高層也是共犯，然后他們就能被逮捕的話，以他的性子，絕對會冒險去做……」

    「我知道，在所不惜地讓自己感受四十七次的死亡，」路行舟莞爾，「這樣的孩子的確讓人很想疼惜?！?/br>
    珍妮佛壓抑著呼吸。她無法揣測出對方真正的態(tài)度。

    「算了，」結(jié)果路行舟卻悠悠啟唇，問起不相干的事，「孫臨安是孤兒？」

    「啊、是，」珍妮佛推了下老花眼鏡，又低語：「那孩子好像有說過……他的家人都在戰(zhàn)爭下喪命了?！?/br>
    果然孫臨安在報告書里的舉例，是以自己的過往來描寫。

    路行舟沉吟片晌，那么，孫臨安在當(dāng)中提到的一段內(nèi)容該不會也有一定的真實性——在沒有第四次世界大戰(zhàn)的宇宙，男孩與父親能徜徉在攝影的彩色國度中，藏狐、麝牛、小燕鷗，豎琴海豹……

    為了渡渡鳥。

    路行舟以舌抵著上顎，覺得有股得來不易的喜悅正在蠢蠢欲動。

    沒想到還真的是啊。

    「他的父親叫什么名字?！?/br>
    路行舟說，試圖壓下自己躁動的情緒。旋即，他又以循循善誘的口吻，道：「我相信你知道，因為這是你的工作，珍妮佛。如果你愿意說，你擅自為我和孫臨安做決定的行為將既往不咎，而且請你放心，我不會讓他去冒那些險，當(dāng)然，若是孫臨安問起我的任何事情——比方說，路行舟，或是托比這名字，我也允許你不說?！?/br>
    因為他也不打算說出自己的身份，一來是還在執(zhí)行任務(wù)，除了必要的線民，還是盡可能地將得知此事的人壓得愈少愈好，二來，則是如珍妮佛所擔(dān)心的，若是孫臨安得知，好不容易摸到希望的他確實有機率會做出一些危險事來，而且——

    路行舟直視著猶豫的珍妮佛，「告訴我，」他再次沉聲，「孫臨安的父親叫什么名字?！?/br>
    安靜了許久，珍妮佛嘆了口氣，終于緩緩說出：「孫安途。他的父親叫孫安途。」

    而且我也不會讓孫臨安接近危險。因為他是孫安途的兒子、他是讓人心心念念的神秘攝影師——路行舟眼里含笑，喃喃，他是我終于找到的孫臨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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