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有說有笑地聊起了蘇州風(fēng)物，一時間滿船都是歡聲笑語。

    此時此刻，置身于人群之中，縱情交談，無拘無束，沈瀾方有劫后余生之感。

    她慶幸之余，只極目望去，見遼闊碧空之下，河面浩浩湯湯，橫無際涯，數(shù)艘大船風(fēng)帆鼓動，破浪而行。

    天高河闊之景，蕩盡胸中郁氣！

    那楊惟學(xué)見了此景，竟轉(zhuǎn)頭沖著沈瀾眨眨眼，笑道：“覽弟見了此景，可是詩興大發(fā)？”

    沈瀾心知他這是又要來戲謔她，便朗笑道：“倒想起了李太白的詩?！?/br>
    楊惟學(xué)沉吟道：“可是行路難！行路難！多歧路，今安在？”

    沈瀾朗聲一笑，接話道：“長風(fēng)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海！”

    兩人相視一笑，只覺湖海豪氣，關(guān)塞風(fēng)景，萬里山河俱在胸懷中。

    作者有話說：

    1.湖海豪氣，關(guān)塞風(fēng)景改自《水調(diào)歌頭·聞采石戰(zhàn)勝》

    2.萬里山河俱在胸懷中改自《贈裴十四》

    3.蘇州不是沈瀾的家鄉(xiāng)，上一次逃跑也沒去過蘇州。

    第45章

    距離沈瀾出逃三日后, 匯報消息的劉仁快馬疾馳, 已將信件帶去山西大同。

    此刻，裴慎正端坐軍中大帳內(nèi)匯集軍報, 處理事物。

    他開口道：“十二日前, 俺答聯(lián)合其兄吉囊，并泰寧部、朵顏部、青海部等十余部族來犯，連營七十里, 人數(shù)逾三十萬?！?/br>
    “六日前, 三部分道, 吉囊前去平定、壽陽一帶。俺答兵鋒直指宣府、大同、偏頭、雁門、寧武、其余泰寧等部直犯甘肅、遼東、涼州?！?/br>
    裴慎頓了頓，道：“三日前, 薊州鎮(zhèn)十區(qū)險失其一，宣府左路失守, 幸得京營救援, 未讓胡虜南下?！?/br>
    堂中巡撫、總兵、副總兵、游擊將軍、參將、都指揮……林林總總二十余人均靜默不言。

    眾人靜了片刻，巡按孫巖拱手道：“中丞大人, 俺答大軍壓境已不是一次兩次了，此事早已有定例，依例而行即可?！?/br>
    依例而行？裴慎冷笑一聲，只起身道：“本官巡撫山西全境，部堂大人離去前曾有交代，山西兵事盡數(shù)托于本官?！?/br>
    原宣大總督段仁因二度上奏復(fù)套，且力劾婉貴妃之父林少保喝兵血導(dǎo)致當(dāng)年復(fù)套失敗一事，鋃鐺入獄，為證清白, 自裁于獄中。

    天下震動, 庶民黔首亦為其冤之。

    值此韃靼大軍壓境, 段仁冤死，宣大無人協(xié)理以致人心惶惶之時，這個朝堂新派出來的巡按御史竟敢大言不慚，以過往舊例四字來搪塞他。當(dāng)真是繡花枕頭一草包。

    兵事如火，軍情緊急，裴慎再不復(fù)往日溫和，只冷聲道：“令副總兵常高預(yù)調(diào)延綏游、奇、義客兵三千，趕赴大同西側(cè)?！?/br>
    “快馬去報薊遼總督，請其于喜峰、白羊口處設(shè)卡，策應(yīng)宣府。”

    “令大同東西中北四路參將湯行思、溫茂、曾向正、高和，各自駐扎陽和城、平虜城、右衛(wèi)城、弘賜堡。”

    “再令得勝堡、威遠城、新平堡、井坪城內(nèi)各援兵營分撥一半人手，增援余下各地澗堡?！?/br>
    “著領(lǐng)班游擊將軍錢寧領(lǐng)三千游奇兵于開平、大同一帶巡哨?！?/br>
    “是！”眾人轟然一喏，各自領(lǐng)命而去。

    眨眼之間，堂中眾人便盡數(shù)走散，只剩下幾個衛(wèi)所的指揮使，正巴巴地望著裴慎。

    “中丞大人，人人皆有事可做，為何獨獨落下我朔州衛(wèi)？”朔州衛(wèi)所千戶洪斌拱手問道。

    見其余四個衛(wèi)所千戶也紛紛嚷嚷道：“中丞何其不公！”、“置我衛(wèi)所顏面于何地！”、“焉能叫這幫客兵、游騎兵搶先！”

    裴慎環(huán)顧眾人，只朗聲笑道：“諸君既敢請戰(zhàn)，我裴守恂自當(dāng)舍命奉陪！”

    說罷，只擲下桌上簽桶令信，厲聲道：“云川、玉林、朔州、天成五衛(wèi)千戶聽令！披甲執(zhí)戈，橫槍躍馬，且隨我殺盡胡虜！壯我山河！”

    語罷，裴慎即刻掀簾出帳而去，眾將胸中豪氣頓生，只轟然跟上。

    親衛(wèi)劉仁早已到了營中，奈何無令旗、令箭、令票，不得入中軍大帳，只好等在大帳之外。眼見自家爺出來，即刻追上去耳語一番，只說夫人在酸梅飲中下蒙汗藥，于廟中出逃。

    裴慎聞言，眼神驟然森冷，只他養(yǎng)氣功夫極好，頃刻間便又是肅然之色。

    全然看不出半分惱恨怒意。

    一旁跟出來的眾將好奇打量了幾眼，見裴慎面色無異，便也沒覺得不對，只以為是親衛(wèi)有瑣事來報。

    “爺，如今……”劉仁正欲開口要個主意。裴慎瞥他一眼，翻身上馬，只道：“既是來了，且歸隊著甲，上戰(zhàn)場殺敵便是。”

    說罷，只令前軍開路，領(lǐng)著五千人馬出了大同，直奔宣府而去。

    宣府失了宣大總督協(xié)理，巡撫又是個不頂事的，其間虛弱，自然被俺答窺伺，以至于僅僅一日的功夫，便被俺答圍攻百余次。

    左路險些失守，右路岌岌可危。

    九邊重鎮(zhèn)，均唇齒相依，互為犄角，故而裴慎攜軍晝夜奔馳，薊遼總督、陜西三邊總督亦派遣將士馳援宣府。

    即使如此，整個宣府也已勢如累卵。

    十萬蒙古大軍圍困宣府，晝夜不休的強逼民夫填埋壕溝，宣府只緊閉城門，滾木礌石、金汁火箭，雙方一日百余戰(zhàn)，尸體堆積起來，生生將壕溝填平。

    壕溝一平，俺答即刻下令，以撞車強攻城門，又允下重諾，先登之士賞賜百金。頃刻間，兵潮如咆哮的洪水般沖著宣府涌去。

    宣府墩堡城樓之上，早已哀聲連片，有宣府兵剛澆下一瓢金汁，便被蒙古兵扯下城，雙雙跌落至死。剛攀上城樓的蒙古兵被長.槍捅中，心肺劇痛，呼吸俱是血沫子，眨眼之間便死于非命。有宣府兵被擂石砸中，胸腹凹進去一個大坑，立時斃命。

    戰(zhàn)場上血rou橫飛，處處斷臂殘肢，實在慘烈至極。

    “中丞大人，還不去救援嗎？”朔州衛(wèi)千戶洪斌見裴慎下令將部卒駐扎在宣府三十里之外，分明不打算救援宣府，已是心急如焚：“這俺答jian詐，手中人多，只叫手下部族輪流歇息，輪番攻城，使出車輪戰(zhàn)的戲碼來，這是要生生耗死宣府守將??！”

    裴慎搖頭道：“十萬蒙古騎兵，其中雖有老弱婦孺，青壯年必也有七八萬，我等不過五千騎兵，撞進去便是個死字?！?/br>
    “等！”裴慎沉聲道。

    這一等，又是半個時辰過去。

    洪斌忍不住去問，裴慎又叫他等。

    這一等便等了半日，等到薊州、遼東、陜西等地的援兵盡數(shù)到來，裴慎依舊未動。

    又等了半個時辰，見裴慎還不動彈，洪斌憤憤道：“等等等！要等到什么時候去！別的援軍都來了，為何我們竟跟個縮頭烏龜似的！”

    一旁的幾個千戶趕忙去扯他，連聲辯解道：“中丞大人勿怪，這王八羔子嘴臭！”

    洪斌氣急，只罵道：“哪里是我嘴臭！分明是中丞貪生怕死！竟是個罔顧同袍的小人！”

    “你胡說八道什么！中丞勿怒，我這便帶他下去醒醒神?！睅讉€千戶撕扯著，便要將洪斌帶下去。

    洪斌性子燥烈，聞言越發(fā)惱恨，只掙扎著破口大罵：“裴大人在山西大同待了三年，素來敢打敢戰(zhàn)，怎得去京都溫柔鄉(xiāng)泡了幾個月，竟成了個沒卵子的狗官！”

    旁邊幾個千戶聽了人都要撅過去，只七手八腳，一個勁兒去捂洪斌的嘴。

    裴慎被他氣笑，偏又惜才，只說道：“本官督理糧餉，勸課農(nóng)桑，增建營堡，修整城防，乃至于巡哨馳援，沖殺胡虜，何曾有過半分畏懼？”

    又冷聲道：“你既說我貪生怕死，那我便望著你上了戰(zhàn)場，能奮勇殺敵，博一個萬人敵的名頭出來！”

    說罷，翻身上馬，只居高臨下道：“今日五衛(wèi)均在，各衛(wèi)所旗幟俱不相同，凡讓我見到有任一旗幟怯戰(zhàn)不前、臨陣后退者，我便借你們幾個千戶的人頭拿來祭旗！”

    聞言，幾個千戶俱是一個激靈，紛紛上馬疾馳回本部，各自去警醒底下的百戶把總們。

    眼見軍令一級一級下達到位，裴慎這才沉聲道：“傳令全軍！速速馳援宣府！”

    此刻，宣府城外已絞成一團，薊州游兵，遼東客兵、陜西義軍、宣府衛(wèi)所軍、蒙古大軍互相成團絞殺。

    整個戰(zhàn)場上，各色旗幟遮天蔽日，士卒久經(jīng)訓(xùn)練，耳只聞鑼鼓之音，目只視旗幟之色。按照旗幟號令，步卒居中，兩翼騎兵護衛(wèi)。先以火銃齊射打亂蒙古兵陣型，再近身沖殺。

    然而一旦沖殺過久，原本的陣型到現(xiàn)在早已隱隱被沖亂。

    各部漸漸分成了幾十人乃至十幾人的小團體，相互沖撞、掩殺。太多太亂，誰也看不明白局勢如何，人人心中焦灼，偏又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奮力沖殺敵方。

    裴慎的騎兵一到，如同虎狼長驅(qū)直入，一遇蒙古兵，即刻兩人一組，以樸刀砍殺，馬槊砸刺。

    不僅如此，他還專叫眾將士高喊“大同守軍來了！”、“大同守軍來了！”

    戰(zhàn)場眾人均心中振奮，唯獨蒙古兵馬素質(zhì)極高，竟只是心中幾分猶疑，便又再次沖殺起來。

    雙方士氣漸盛，戰(zhàn)局依舊焦灼，裴慎目標明確，只攜百余親衛(wèi)直沖俺答中軍大旗而去。

    沒過一會兒，又有另一只隊伍馳援而來，分明是裴慎留下的千余人馬，卻偏偏高喊：“援軍來了！”、“援軍來了！”

    稍待，又是一支五百人馬的援軍。

    眼見一波一波援軍到來，己方士氣大振，蒙古兵竟隱有潰敗之象。

    裴慎渾然不覺計策已奏效，只不斷沖著俺答中軍沖殺。

    戰(zhàn)場上早已亂成一團，俺答環(huán)顧四周，在周遭親衛(wèi)掩護下，便是能注意到裴慎，也根本沖殺不了。只因前方不僅有蒙古兵，也有宣府等地的兵馬。

    待裴慎在周遭親衛(wèi)掩護下，尋了個不遠不近的位置，便取出背上強弩，于馬上騎射，開弓，瞄準——

    那俺答親衛(wèi)見有人瞄準自家可汗，即刻飛撲上去，高呼：“可汗快躲??！”

    箭矢呼嘯而去——

    中軍大旗旗桿應(yīng)聲而折。

    唬得俺答回頭望去，霎時間便臉色大變，竟伸手要去扶那旗幟：“快！快把大旗扶起來！”

    來不及了，裴慎身側(cè)親衛(wèi)即刻高呼道：“俺答已死！俺答已死！”

    敵方援軍一波一波到來，蒙古兵本就心中隱有焦慮畏怯，此刻又聽聞自家可汗已死，離得遠的蒙古兵抬頭一望，竟望不到俺答大旗了，心中惶恐之下，霎時潰敗起來。

    千里之堤，潰于蟻xue。蒙古兵一角潰敗，便是俺答再將大旗立起來，也已來不及了。

    潰敗之勢，竟成了野火燎原。

    裴慎帶著騎兵再度沖殺起來，只將蒙古兵隊伍分割的七零八落，任由各地援軍將其蠶食殆盡。

    俺答眼見大勢已去，當(dāng)機立斷，在親衛(wèi)保護下，鳴金收兵，速速退去。十萬蒙古大軍，丟盔棄甲，潰敗而逃。

    裴慎即刻令人擂鼓，鼓聲大作，眾將士再度咬上蒙古兵，沖殺一陣，這才鳴金收兵。

    此刻，裴慎鎧甲之上血跡早已干透，積成了層層血污，濃烈的腥臭氣直叫人作嘔。

    “蒙中丞大人相救，不甚感激?！毙偙哂乖⊙獖^戰(zhàn)，僥幸留得一命，此刻右臂中箭，強忍著疼痛前來寒暄。

    此一役后，裴中丞只怕又要青云直上，兼之對方又是救他一命，還贈了場戰(zhàn)功給他，官位又比他高，高庸必要先前來面見裴慎，方肯去治傷。

    “高大人不必客氣，還是快快去治傷罷?！迸嵘鳒芈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