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罷，又允諾道：“我如今尚是山西巡撫，待祭祖完畢后回返山西，府衙之內(nèi)由得你布置。屆時(shí)你想買什么便買什么，想用哪頂帳子便用哪頂?！?/br>
    沈?yàn)懶闹@是打一棒子給個(gè)甜棗?？伤龑?shí)在提不起勁兒，只被他摟在懷中，不說話。

    屋外是一鉤明月，半簾西風(fēng)。屋內(nèi)是燭火可親，三兩閑話。

    裴慎抱著她，于她耳畔閑談。他嗓音低沉，擁著她娓娓道來之時(shí)，透著幾分繾綣朦朧。

    那些歡欣的、快活的，值得期待的未來光景，被裴慎三言兩語勾勒而出。聽得沈?yàn)懳⑽l(fā)怔。

    “你不是愛聽曲兒?jiǎn)?？山坡羊、愛?shù)落，便出自宣大，屆時(shí)你可喚人進(jìn)府唱給你聽?！?/br>
    “世人皆知五岳，實(shí)則尚有五鎮(zhèn)。山西霍州的霍山之神便是官封的五鎮(zhèn)之一。祭祀之時(shí)，四面八方的民眾俱要趕來，極是熱鬧?！?/br>
    “可還記得之前說過的明應(yīng)王廟會(huì)嗎？我得了閑便帶你去看，還可嘗嘗山西的天花菜，襄陵酒……”

    作者有話說：

    1. 裴慎說得關(guān)于揚(yáng)州瘦馬自安卑賤，曲侍主母這一段出自于《萬歷野獲編》，原文為：且教以自安卑賤，曲事主母，以故大家妒婦，亦有嚴(yán)于他方寬于揚(yáng)產(chǎn)者，士人益安之。

    大概意思就是從小教瘦馬們自安卑賤，曲事主母，所以正妻即便是妒婦，也對(duì)別的妾室嚴(yán)格，但寬宥揚(yáng)州瘦馬們。沒了妻妾相爭(zhēng)的苦惱，納妾的士人們也越發(fā)安心。

    2. 明代官方冊(cè)封的山神，除了五岳，還有五鎮(zhèn)。

    3. 山坡羊、愛數(shù)落的曲調(diào)傳自宣化、大同、遼東

    4.天花菜、襄陵酒都是山西的。

    第56章

    沈?yàn)懼话舶察o靜聽著裴慎描摹未來。在這樣的安靜里, 她漸漸滋生出一種絕望來。如果未來要做一輩子妾室, 這與死何異？

    活下來的是沁芳，死掉的是沈?yàn)憽?/br>
    死？這個(gè)念頭一出來, 沈?yàn)懴袷怯|電一般被驚醒。她愛惜旁人的生命, 也愛惜自己的生命。

    想到這里，沈?yàn)懹譂u漸生出一點(diǎn)勇氣來。人活著，就有希望。

    她渾渾噩噩, 迷迷糊糊思索了一宿。可思來想去, 都只有一個(gè)辦法——磨下去。

    沈?yàn)懙墓亲永锞陀许g勁兒, 她可以花一年的時(shí)間去蒙蔽劉mama，可以花三年為自己銷去賣身契。

    如今不過是再加上數(shù)年光景罷了, 一年不夠就兩年，兩年不夠就三年。天長(zhǎng)日久的耗下去, 待裴慎放松看管或者對(duì)她失去興趣, 總能找到脫身的機(jī)會(huì)。

    如果按照裴慎所言，他們一輩子都綁在一起。換而言之, 她有一輩子的時(shí)光來麻痹裴慎，直到自由的那一日。

    心思既定，沈?yàn)懹炙妓髁艘粫?huì)兒明日該如何對(duì)付裴慎，要不要給他點(diǎn)甜頭，終究挨不住病中精神不好，渾渾噩噩睡去。

    第二日一大早，她迷迷糊糊的被抱上了馬車，到了姑蘇驛，又改坐官船。

    待沈?yàn)懶褋? 已是中午。

    見她醒了, 裴慎放下手中書卷, 只吩咐船上丫鬟將藥送上來。

    沈?yàn)戸局?，端起碗一飲而盡，又拈了顆剔紅盤上的龍眼去苦味。

    “這龍眼哪兒來的？”沈?yàn)懩枘璧馈?/br>
    裴慎只盯著她的手，見她素白玉指上，拈著一顆雪色清透、汁水豐沛的龍眼。那龍眼輾轉(zhuǎn)于她貝齒間，慢慢沒入朱唇中。

    “潮州送來的?！碑?dāng)?shù)刂撬?。語罷，裴慎笑道：“你且給我也剝一個(gè)?！?/br>
    沈?yàn)懩涿?，才懶得給他剝，只淡淡道：“我餓了。”

    裴慎討了個(gè)沒趣，一時(shí)氣悶，便擺擺手，吩咐丫鬟上了碗鮮滾魚片粥。

    “嘗嘗，香秔米文火慢燉，再將興化軍子魚快刀片好，生滾下鍋，加幾粒雪花鹽，幾滴香麻油。正宜病后滋補(bǔ)開胃。”

    沈?yàn)懡舆^勺子，只隨意舀了舀，略吃了幾口便放下了。

    見她人懨懨的，裴慎蹙眉道：“不合胃口？”

    沈?yàn)憮u搖頭：“藥都吃飽了，況且我困倦得很?！?/br>
    她撐船逃亡之時(shí)吹了大半個(gè)時(shí)辰的冷風(fēng)，回來后遭逢折辱，著涼加上心情激蕩，驟然病倒。如今燒雖退去，可病去如抽絲。人還是極倦怠，面色也略白。

    “待到了南京，便再去尋幾個(gè)好大夫來?！迸嵘鞯溃骸澳愠圆幌嘛?，這可不行?！?/br>
    沈?yàn)憮u搖頭，只百無聊賴地?fù)芘缮祝骸拔蚁氤鋈プ咦??！?/br>
    裴慎搖頭：“船頭風(fēng)大，你病情未愈，哪里好吹風(fēng)。”

    沈?yàn)懘瓜卵酆?，輕聲道：“我不想去南京?！?/br>
    裴慎一時(shí)氣悶，笑罵她：“又耍小性兒！”

    “我若進(jìn)了城，你老家族人的女眷必定要來拜見我。她們見我是個(gè)妾，卻偏偏礙于你的權(quán)勢(shì)還要捧著我，心里自然不高興，面上必定帶出來幾分。保不齊還有沒眼色的說怪話寒磣我。我可不去！”

    沈?yàn)懖辉敢飧嵘鞯募胰擞袪砍?。也不喜歡接受旁人表面諂媚，實(shí)則鄙夷的目光。

    最重要的是，支開裴慎，她或許還能有逃跑的機(jī)會(huì)。

    她因病臉色蒼白，愁眉微蹙，似西子捧心，好不可憐。裴慎見了只覺別有一番風(fēng)情，一時(shí)心頭發(fā)癢，只去拉她的手。

    那手掌白皙瑩潤(rùn)，手指剝?nèi)舸菏[，只是微有些涼意，好似冷玉雕的。裴慎摩挲了幾下，心里意動(dòng)，只嘆息她的病怎么還不好。半晌，這才說道：“都是知書達(dá)禮的大家婦，必定不會(huì)這般沒眼色?！?/br>
    沈?yàn)懼焕湫Φ溃骸八齻兌际谴蠹议|秀，知書達(dá)禮，唯我一個(gè)是瘦馬，刁蠻任性。”

    裴慎愕然：“我何時(shí)這么說？”

    沈?yàn)懼灰话褜⑹殖槌鰜?，冷言冷語：“你雖非直言，可你話里話外，就是這個(gè)意思。”

    被她三番兩次相激，又疑心她是不是想支開自己逃跑，裴慎難免不悅，只語帶警告道：“你聽話些?！?/br>
    沈?yàn)懛磫査骸拔疫€不夠聽話嗎？”

    裴慎被她氣得發(fā)笑：“你若算聽話，這天底下便沒有不聽話的女子了?！?/br>
    沈?yàn)懫乘谎郏骸澳阕蛲硎窃趺磁c我說的？”

    裴慎一怔，只聽沈?yàn)懸蛔忠活D重復(fù)道：“你想置辦什么便置辦什么。想去哪里，得了閑我都帶你去?！闭Z罷，只問他：“你昨晚說過的話今日便不認(rèn)了？”

    裴慎微惱：“如今我不是正帶你去南京嗎？”

    沈?yàn)懧龡l斯理剝了一顆龍眼：“可我不想去南京，你偏要違背我的意愿?！闭Z罷，還感嘆一句：“這妾做的又有什么意思呢。”

    裴慎被她這話一噎，難免疑心她是不是又起了什么鬼主意。思索再三，退了半步：“你若不想見那些族人，住在院子里不出來便是。我只叫丫鬟婆子們守著門，不讓旁人進(jìn)去。”

    沈?yàn)懤浜叩溃骸澳氵@是我打量我病中腦子昏沉，蒙騙我呢。待進(jìn)了南京，你族人們必定要收拾出房間給我們住。我難不成還能不見過你族眷，插翅飛進(jìn)那房中嗎？”

    裴慎一時(shí)語塞，只訕訕道：“我看你腦子清醒，實(shí)不像病中?！?/br>
    見他照舊避開了這個(gè)話題，沈?yàn)懕汔托Φ溃骸澳阕蛉罩粚⒆鲦f得天上有地下無，好似那是一等一的好事。如今倒好，我不過是不想去見你族人，你便推脫不答應(yīng)。可見你的話都是騙人的！”

    說罷，憤憤擲下手中龍眼，只起身上榻，背過身去，再不搭理裴慎。

    裴慎一時(shí)愕然，心道她這脾氣是越發(fā)壞了。竟開始明火執(zhí)仗跟他對(duì)著干。

    “不如你的意，你便要沖我撂臉子？”裴慎板著臉，恨恨道：“昨夜還將我嘴角咬破，只叫旁人看我笑話?！?/br>
    聞言，沈?yàn)懜纱噢D(zhuǎn)過身來看他兩眼，裴慎正莫名其妙的時(shí)候，忽然聽她恍然大悟道：“原來昨夜咬破的是左側(cè)啊?！?/br>
    裴慎板著臉問道：“可是后悔了？日后不許再這般。”

    沈?yàn)戉托Γ骸澳闳粼俣嘌?，我便將你右?cè)嘴角也咬破。”語罷，轉(zhuǎn)過身去，只將薄被一拉，兀自睡覺去了。

    裴慎愕然地望著她，末了，大為光火：“你哪里像個(gè)妾，倒像一尊廟里的菩薩，半句都說不得，成天要我供著?！?/br>
    沈?yàn)憵饬怂活D，心里舒服多了，聞言，便慢悠悠道：“你自找的。”

    還真是他自己千辛萬苦尋回來的。思及此處，裴慎頓時(shí)又被氣了個(gè)仰倒，只恨得牙根癢癢，心道來日必要叫她百依百順。

    又想著昨夜既已使了懷柔的法子，今日也該給她些甜頭嘗嘗，便笑道：“罷了罷了，待到了南京，我另替你尋個(gè)住處，容你住上一二日?！?/br>
    他向陛下告假說要回南京祭祖，這才能離了京都。如今既已尋到了她，自然要祭祖一趟，以免被人攻訐欺君。

    不年不節(jié)，無功無事，只需開個(gè)祠堂上一柱清香即可。一兩日的功夫便能回返。量她也折騰不出什么花樣來。

    裴慎已退了半步，沈?yàn)懸惨姾镁褪?，能獲得一兩日離了他自由喘息的機(jī)會(huì)殊為不易。

    “我累了，想睡一會(huì)兒。”沈?yàn)懕犞劬s客。

    裴慎見她人蔫蔫的，心知怕是方才那幾句爭(zhēng)吵耗她心力，便嘆息一聲：“你這病原本不該顛簸的，正該好生將養(yǎng)著。”哪里有剛退燒便四處奔波的。

    沈?yàn)戄p嗤：“你愿意讓我留在蘇州養(yǎng)??？”

    裴慎沒話說了，只訕訕道：“你且好生歇息，若有事兒便吩咐丫鬟們。”

    沈?yàn)憯[擺手，示意他出去，便兀自昏沉睡去。

    待到傍晚，她被裴慎喊醒，改用了一碗鮮蝦雞絲面。

    淡黃筋道的面條鋪陳在清亮如水的雞湯里，兩顆雪白細(xì)膩的魚丸臥在其上，數(shù)縷雞絲，淡紅鮮蝦，綴上一把子碧綠莼菜，色香味俱全。

    沈?yàn)懰艘蝗?，精神稍好，竟用了大半碗。裴慎見她到底不似方才那般懨懨的了，便笑道：“你若吃著喜歡，明日再叫廚房做便是了?！?/br>
    沈?yàn)戨S意點(diǎn)點(diǎn)頭，擱下越窯青花碗，拈了塊桌上的帶骨鮑螺，問道：“到哪了？”

    “錫山水驛，前面便是無錫?！迸嵘餍Φ溃骸耙^的船多，我們得在這里停泊上半夜?！?/br>
    沈?yàn)懳⒄?，便曉得裴慎未曾?dòng)用身份，這是不欲聲張，叫旁人知道他沒去南京祭祖，卻出現(xiàn)在了蘇州無錫一帶。

    沈?yàn)扅c(diǎn)點(diǎn)頭：“既是如此，我可否出了船艙透透氣?！?/br>
    裴慎見她雖精神好了許多，卻略有病容，便蹙眉道：“才九月你這屋子里便點(diǎn)上了炭盆，可見你身子虛，哪里好出去吹冷風(fēng)呢？”

    沈?yàn)懕闶灰眩坏吐暤溃骸拔以诖撝袗炛鵁o趣，你且與我說說外頭風(fēng)物?！?/br>
    裴慎愕然，沒好氣道：“你這是拿我當(dāng)說書的？“

    沈?yàn)憸啿慌滤?，只嗤笑道：“你昨日還說會(huì)對(duì)我百依百順，如今又變了臉色?？梢娔氵@人不可信。”

    見她拿著雞毛當(dāng)令箭，裴慎只輕哼一聲，狀似頑笑道：“上一回我?guī)闳R會(huì)，告訴你金龍四大王廟是運(yùn)河河神。你倒好，轉(zhuǎn)眼便從那廟里逃跑。這會(huì)兒我若再說些無錫風(fēng)物，誰知你會(huì)不會(huì)又伺機(jī)而動(dòng)?！?/br>
    沈?yàn)懫乘谎郏骸耙孕∪酥?，度君子之腹?！?/br>
    裴慎萬沒料到她竟倒打一耙，難免瞠目結(jié)舌，指著她笑罵道：“你只消成日里氣我罷！”

    沈?yàn)懧朴频南耄裟軐⑴嵘鳉馑?，倒真好了?/br>
    被沈?yàn)憯D兌了一通，裴慎便專與她聊起無錫風(fēng)物，絕口不提任何地理輿圖。

    “若論及物產(chǎn)，無錫的華氏蕩口酒、何氏松花酒、錫注均頗為有名?！?/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