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到這里，他難免道：“到了京都，你總不至于住客店罷？”

    沈瀾愣了愣，倒沒想過這問題，見裴慎面上一本正經(jīng)，實則目光灼灼地盯著她。沈瀾輕笑，故意道：“我還沒想好?！?/br>
    裴慎微愣，好笑道：“你哪里是沒想好, 你分明是作弄我?！?/br>
    沈瀾慢吞吞的哦了一聲, 心知裴慎是絕不會允許她在外頭住的, 況且天下剛定，她也不放心自己和潮生在人生地不熟的京都住客店，便也不跟裴慎拗著。

    屆時住個國公府的客房便是了。

    有了新的目標(biāo)后，沈瀾精神尚足，抽調(diào)了部分單身下屬跟著她去京都，又收拾了些許行禮，便隨著裴慎坐上了去往京都的官船。

    自湖廣轉(zhuǎn)道南京，緊接著自龍?zhí)丁⒐现?、邗溝等北上京都?/br>
    潮生從未坐過大的船，走過這么遠(yuǎn)的路，每日一大早便匆匆洗漱完，立在甲板上巴巴的望出去——

    看前方江天一色，兩岸青山如黛。白日里千帆競渡，夜間百舸爭流。又或是被裴慎抱在懷里，聽他講各地風(fēng)土人情。

    “揚州以鹽聞名。鹽鐵之利乃朝廷課稅重中之重。正鹽、余鹽、所鹽等等，亂象紛紛。實則正鹽乃朝廷……”

    “徐州以車驃之利聞名天下。此地為交通要道，自廣東、浙江、福建、江西等地北上，最后多半都匯聚徐州。”

    “武清縣號稱京東第一鎮(zhèn)，年年漕船往來俱要在此地停泊，扼住此地便等于卡住了漕運要道?！?/br>
    ……

    待到沈瀾與裴慎到達(dá)京都時，潮生已經(jīng)頗為熟悉裴慎了。雖不肯喊爹，可面色好看多了，當(dāng)著沈瀾的面，也肯讓裴慎牽著或是抱一抱了。

    “到了?！迸嵘骼胀Ａ笋R匹，將沈瀾自馬車內(nèi)抱下來。

    沈瀾牽著潮生的手，再度站在魏國公府門前。她在這座府中的回憶并不美好，如今故地重游，難免神色復(fù)雜。

    北方綿延了數(shù)年的戰(zhàn)火自然波及了國公府，導(dǎo)致有一小部分府邸被戰(zhàn)火損毀?？僧?dāng)年的大順皇帝將魏國公府賜給了旁的臣子，此人自然修繕過國公府，以至于魏國公府依舊富麗堂皇。

    潮生抬頭，仰望了一下高高的三道門樓、金漆朱門、銅釘錫環(huán)……

    “好高啊。”潮生不免驚嘆道。

    裴慎已是六七年未歸家了，再度回來，心情自然不錯，便笑道：“來日帶你去登正陽門，那里比這還高。”

    潮生驚呼一聲，點了點頭。

    裴慎笑著，便將他抱起來，牽著沈瀾的手，將她帶入了這座府邸。

    過影壁、前廳、中堂，沿著抄手游廊而入，所見俱是層臺累榭、重樓飛閣，入目皆是琪花瑤草、蒼松翠柏。

    入得南山堂內(nèi)，但見老祖宗、叔伯嬸嬸、堂兄弟姊妹俱在。

    裴儉尚未登基，自然不會將妻兒老小接入皇宮，便將諸人暫且安置在魏國公府，只待登基冊封之后再行移宮之事。他自己則晝夜忙于公務(wù)、埋首案牘，連兒子回京的接風(fēng)宴都來不及參加。

    一見裴慎抱著孩子，牽著一名女子的手進(jìn)來，堂中眾人皆愕然。

    那女子梳著挑心寶髻，插了一支白玉蘭簪，上身白綾袖衫，下邊挑邊天青潞綢羅裙，腰上梅花絲絳系著白玉環(huán)，綠鬢朱顏、雪腮粉面，身姿亭亭玉立，氣度清華自若。

    這里不論是丫鬟婆子，還是府中男女主子，俱有許多人都見過沈瀾，知道她是當(dāng)年的丫鬟沁芳，難免面面相覷，均不知該說什么。

    老祖宗雖認(rèn)出來了，只是年歲大了，也不愿當(dāng)著眾人的面發(fā)作。加之她自知管不了裴慎，只管叫他老子娘煩惱去。

    思及此處，老祖宗只管親親熱熱招呼道：“可是潮生來了？”

    潮生便是見了陌生人也有三分笑，等閑不和人紅臉。加之他那么小的年紀(jì)就知道要帶著禮物去拜訪鄰里好籠絡(luò)旁人，如今見了這么多陌生人也不膽怯。

    他跳下裴慎的懷抱，一溜煙兒跑到老祖宗跟前，任由她粗糙的雙手撫摸著自己的臉頰，笑嘻嘻道：“我叫潮生?！?/br>
    老祖宗年歲大了，最喜歡小孩子，笑瞇了眼睛，一疊聲吩咐丫鬟取了個純金長命鎖來，非要給潮生戴上。

    潮生下意識看了看沈瀾，見她沒阻止，這才任由丫鬟給他佩上，還嘴甜道：“謝謝老祖宗?！?/br>
    老祖宗即刻笑起來，點了點潮生的鼻尖。

    大太太雖不喜歡沈瀾，覺得她狐媚，可見潮生這般活潑，便也歡喜道：“快過來，且叫我看看?！?/br>
    潮生不認(rèn)識她，仰著頭問道：“是大太太嗎？”

    “是是?！钡降资亲约覍O兒，大太太便是偏心了些，哪里有不喜歡的，只管摟過來，一面說他在外頭吃苦了，一面又叫人送衣裳玩具來。

    潮生不缺這些，卻也接受了大太太的好意，只管笑道：“謝謝大太太。”

    于是大伙兒便都笑起來，有人見他年紀(jì)小，便逗弄道：“潮生，你捧著這么多禮回去，可有回禮？”

    潮生伶牙俐齒：“不是我主動要的禮物，是長者賜，不可辭?！?/br>
    六歲的孩子跟個小大人似的說話，逗得女眷們紛紛拿帕子捂嘴笑起來，有幾個甚至笑得直打跌。

    周圍人也紛紛湊趣兒，二太太一如既往的妙語連珠，一面揉著潮生rou乎乎的小臉，一面親香道：“哎呦喂，這孩子怎得這般精怪?！?/br>
    二太太的幾個兒子和媳婦也多是這般性子，便紛紛回應(yīng)道：“好敏慧的哥兒”、“小公子好生靈秀活潑?！?/br>
    好讀書習(xí)文的三老爺和嫻靜的三太太多年無子，獨獨兩個女兒云英未嫁，便送了一方硯臺、兩支湖筆，并幾個親手繡得荷包。

    四老爺亡故多年，遺孀四太太這些年沒了四老爺，人倒精神多了，帶著敏哥兒和其媳婦、嫁人的云姐兒及其女婿，一同來拜見。

    厚禮一件接一件，滿堂都是歡聲笑語。沒人傻到給沈瀾和潮生臉色看，便是真有傻子說錯了話，即刻便會被描補過去。

    沈瀾也含笑看著，只是前頭潮生撒嬌賣乖，幾乎把所有人的視線都吸引過去，素日里最為受寵的幾個孩子，裴琿的長子裴允、裴敏的幼子裴遷等等，俱被自家父母拘著，滿臉不高興的坐在椅子上晃蕩著小腿兒。

    裴允尤甚，五六歲的孩子，正是人憎狗嫌的時候，一個勁兒想去夠旁邊高幾上的曲竹盤，那盤中有姚坊門棗、塘棲蜜橘、潮州龍眼。

    奈何裴允手短，他眼見夠不到，也不肯喊丫鬟，只管歪著半個身子往旁邊去，沈瀾生怕椅子翻了，屆時他從椅子上跌下來，便將果盤往旁邊推了推。

    只是轉(zhuǎn)念一想，龍眼和棗都有核，別人的孩子不好喂有核的，恐不安全，她便撿了個蜜橘遞過去。

    裴允沖她笑了笑，伸出胳膊要去接。

    “啪——”

    裴琿的妻子齊妙娘眼看著蜜橘遞來，下意識打掉了裴允的手。

    沈瀾微愣，不明白齊妙娘為何打自己孩子。又為何打完了，臉色被嚇得白成那樣，倒像是被沈瀾打了似的。

    “娘！”裴允委屈地捂住右手，一泡眼淚含在眼里。

    裴允這么一叫，眾人循聲望來——

    裴慎本就時刻注意著沈瀾，眼見齊妙娘這般作態(tài)，他面色一沉，又不好對齊妙娘，便冷冷掃了眼裴琿。

    裴琿暗道倒霉，剛要瞎編個理由，可被自家大哥冷冷看著，他本就怕裴慎，這會兒情急之下哪里編的出理由來。

    還是沈瀾笑著打圓場：“妙娘做的對，是我不好，忘了小孩子不能吃龍眼了。”

    潮生即刻抿抿嘴，心想他三歲多就能吃葡萄吐葡萄皮，吃龍眼吐龍眼核。

    這個裴允，真笨！

    沈瀾這么一打圓場，眾人也紛紛笑起來，打算將這話題岔開，繼續(xù)活躍氣氛。

    齊妙娘雖自持國公嫡女，覺得沈瀾身份低微卻要做皇后，日后自己還得對她磕頭，心里待她有幾分抵觸、攀比、酸意，可見大伯這般愛重她，齊妙娘壓根兒沒想得罪沈瀾。

    她趕忙解釋道：“允哥兒極喜歡吃龍眼，被龍眼核嗆過兩次。我方才見嫂嫂遞來蜜橘，以為是龍眼，這才打了允哥兒，非是對嫂嫂不敬?！?/br>
    沈瀾扶額，心道這姑娘看著秀氣，竟也是個憨人，認(rèn)真解釋起來，倒將沈瀾方才說自己遞來龍眼的借口戳破了。

    果不其然，裴慎臉色很是難看，冷聲道：“既是誤會，給你嫂子道個歉也就罷了?！?/br>
    沈瀾心道還沒成婚，哪里來的嫂子，這是此時她不好反駁裴慎，便笑著打圓場道：“不是什么大事?！闭f罷，為了緩和氣氛便逗弄裴允：“允哥兒一會兒剝了蜜橘，給我吃一瓣可好？”

    齊妙娘趕緊推了推裴允，裴允到底聽他娘的話，便伸手拿了個蜜橘要剝。

    眾人只等他剝好了，便即刻夸贊一句“允哥兒真是孝順長輩”，就能將此事揭過。

    誰知恰在此時，大太太蹙眉道：“你是什么身份，怎能叫允哥兒剝給你吃？”

    滿室針落可聞。

    沈瀾愣了愣，不甚在乎地笑了笑，正要開口揭過此事——

    潮生卻回頭看了眼大太太，下意識抿住嘴，又笑嘻嘻道：“大太太，你方才還說我和允哥兒是兄弟，以后要親熱和睦。那允哥兒不能剝橘子給我娘吃，我以后是不是也不用剝橘子給二叔二嬸嬸吃？”

    大太太反駁道：“那怎么能一樣呢！你是晚輩，當(dāng)孝順長輩?！?/br>
    潮生臉上的笑便淡了淡，只管仰著頭，嘴甜道：“是這樣嗎？那我以后一定會孝順二叔二嬸的?！?/br>
    裴琿和齊妙娘面色略有些白意，周圍人更是驚詫莫名，誰都沒料到六歲的潮生能說出這般話來。

    潮生是慎哥兒獨子，只要裴慎沒有其他孩子，潮生就是下下任皇帝，他若看琿哥兒和妙娘不順眼……

    大太太只是偏心了些，又不是傻子，她仔仔細(xì)細(xì)地打量著潮生，可這孩子已經(jīng)跑到沈瀾身邊，專心致志地低著頭給沈瀾剝橘子去了，也不知道他到底是記恨上了還是傻乎乎地順著大人的話說。

    大太太左看右看，實在看不出來，裴慎卻早已面色發(fā)沉。

    他久居宦海，沉著臉時直叫人噤若寒蟬，唬得周圍眾人心驚膽戰(zhàn)。

    “沈瀾是我妻子，見她便如見我?！迸嵘骼淅涞溃骸皼r且孔融尚知讓梨給同輩，允哥兒一個做侄子的，剝了橘子給伯母一瓣又如何？”

    說罷，他躬身道：“母親，我等一路舟車勞頓，已是疲憊至極，只是不知存厚堂可收拾好了？”

    大太太頓時就被氣得臉色青白，裴琿連忙道：“收拾好了！娘日日盼著大哥你回來呢！”說罷，可勁兒使眼色給裴慎，恨不得他即刻來一句軟話。

    裴慎到底久在官場，日日與人打交道，見母親氣成那樣，加之大庭廣眾人多口雜，他不愿背上不孝的名頭，便順勢道：“是兒不好，叫母親生氣了。”

    裴琿和齊妙娘圍在大太太身側(cè)，又是端茶倒水，又是撫氣順背，這才叫大太太緩過一口氣：掩著帕子啜泣道：“慎哥兒，我是管不了你了！你走罷，叫你爹管你！”

    裴琿和齊妙娘圍著大太太，像一家三口。

    獨獨裴慎，立在堂前，格格不入。

    沈瀾見了，難免替裴慎感到幾分難過。她打起精神，笑著對裴慎道：“不是給大太太帶了禮物嗎？怎得不送上來？”

    一如多年前她初次來魏國公府，垂首低聲說送禮，試圖緩和大太太和裴慎之間的關(guān)系一般。

    只是當(dāng)年緩和了一時尷尬，如今六年過去了，依舊沒變，也不過緩和一時罷了。

    果不其然，大太太接了裴慎的禮物，一場接風(fēng)宴，就這么干巴巴地過去了。

    第112章

    待沈瀾回返存厚堂已是下午, 她與裴慎并肩走在抄手游廊上, 見丫鬟婆子遠(yuǎn)遠(yuǎn)墜著，懷中的潮生也昏昏欲睡起來, 裴慎低聲道：“方才是我母親對你不住。”

    沈瀾詫異的望了他一眼, 笑道：“我并不在意這些?！睅拙淇诮橇T了。

    說罷，她又笑：“左右我還沒有與你成婚，若你母親再來, 我日后不登門便是?！比舸筇鼙频门嵘鞣攀? 那倒也不錯。

    裴慎微惱, 又拿她沒辦法：“我登你的門也好?！?/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