頓時，他感到一陣毛骨悚然。

    “誰？”文成業(yè)發(fā)聲問道。

    沒有回應(yīng)。

    洗手間里依舊非常安靜，或許是有風(fēng)或者門板年久失修。付新書自我寬慰，然后想悄悄走過去檢查。

    可就在這時，一雙腿邁出了廁所隔間。

    球鞋、白色校褲。

    再往上，是換了一半的球衣。

    胸口“宏景八中”幾個字格外清晰鮮艷。

    林鹿走下一級臺階，望著他。他的目光里，再沒有以往的信任，反而滿是戒備。

    “為什么？”林鹿清脆而不解的聲音響起。

    付新書下意識避開他的目光，卻在破碎的玻璃鏡中，看到自己扭曲的面容。他被分割成很多塊，并完全困住了。

    經(jīng)過丘陵是平原，遠(yuǎn)處城市輪廓隱約可見。

    出租車駛下高速，永川出口的方向一閃而逝。

    手機(jī)通訊錄中號碼很多，林晚星看著那個名字，甚至沒有猶豫，就將電話打了過去。

    她心跳還沒來得及加速，電話就被掛斷。

    心電圖跌入谷底。

    但下一瞬，手機(jī)振動，微信通話聲響起。

    林晚星趕忙低頭。

    【winfred邀請你視頻通話……】

    春風(fēng)灌入，吹亂鬢發(fā)。

    下高速后的迎賓大道兩旁栽了漫長的櫻花。

    沉甸甸的花瓣壓滿枝頭。

    林晚星按下接通鍵。

    先是朦朧的預(yù)覽，隨后畫面才完全亮起。

    青年目光明澈，眼中滿是驚喜。

    他背靠更衣室里木柜，光線澄明如水。

    多日不見，他確實瘦了，輪廓清俊，眉眼都都愈加深邃。

    明明多日不見，還是她先逃跑，現(xiàn)在打電話還是因為別的事情，顯得很沒誠意。

    可再見王法，好像也還是很自然。

    一瞬間情緒涌動，林晚星有多話想說。

    可她剛要開口，卻見王法伸出手指，輕輕豎在嘴唇上。

    讓她不要說話。

    緊接著，視頻攝像頭切換。

    鏡頭中，付新書站在更衣室的頂燈下方，他輕輕閉著眼睛，顯得格外沉重。

    永川恒大球場，客隊更衣室。

    更衣室，是付新書從未感受過的死寂。

    他以為刪記錄被發(fā)現(xiàn)是絕望，以為毆打被廢腿是絕望，以為球隊被解散是絕望?？赡切┙^望統(tǒng)統(tǒng)全部加來，都不如此時此刻。

    他的隊友們像石化一樣，全部坐在換鞋凳上。

    他們不敢相信剛才林鹿說的內(nèi)容，目光中滿是懷疑和警惕，他們在等待他的解釋。

    這不是他計劃中最好的時機(jī)，可事情永遠(yuǎn)會向人最恐懼的方向滑坡。

    付新書知道，自己逃不過了。

    睜開眼睛，他緩緩開口。

    從那個酒吧開始，他講述了自己因為貪婪犯錯、因為懦弱退縮、因害怕而不斷回避的全部故事。

    “我最后悔的是兩件事。第一，我不應(yīng)該為了錢下注。第二，那天在和禹州銀象比賽后，老師還在。她問起當(dāng)年的故事，我應(yīng)該說實話。但我還是因為膽怯，選擇撒謊，再次欺騙了你們?！?/br>
    “我以前總告訴自己，這是我曾犯過的一個小錯，事情早就過去，只要好好踢球，就能彌補一切?？僧?dāng)我每次這樣勸慰自己的時候，我又比誰都清楚，只要我活在謊言中一天，它就永遠(yuǎn)也不會過去?！?/br>
    “決賽結(jié)束后，我會向足協(xié)和青超聯(lián)賽組委會自首，承認(rèn)我曾有過賭球行為。但在此之前，我只能請求你們忘記剛才聽到的內(nèi)容。我非常非常對不起你們，所以讓我一個人承擔(dān)全部責(zé)任?！?/br>
    付新書向所有人深深鞠了個躬，然后站直身子。

    整個更衣室寂靜無聲，隊員們都完全沒從故事里反應(yīng)過來。故事里的付新書，真是他們認(rèn)識和信賴的隊長嗎？

    他為了賺錢去下注，被打斷腿踢不了比賽，卻騙他們說是店家冤枉他偷手機(jī)。就像他自己說的那樣，上次他們賽后打架，林晚星問起當(dāng)年的事情，那幾乎是他說實話的最好機(jī)會了。

    可他還是沒有。

    禹州的冬日冷雨仿佛一下就落進(jìn)了這間更衣室里?；靵y和不解困擾著他們，那天在醫(yī)院骨科門診的聊天，好像又?jǐn)鄶嗬m(xù)續(xù)重新回響在他們耳旁。

    原來那個故事里，文成業(yè)不僅指路，還眼睜睜看著隊友被毆打卻沒有阻止。

    而付新書本人呢？

    他們以前覺得付新書人好又努力，為人處事公正善良，所以都服他。

    可現(xiàn)在，他們信任的基礎(chǔ)完全不存在了。

    他們同情付新書的遭遇，換來的卻是付新書一直以來的欺騙。

    秦敖覺得自己真是個大傻逼。

    智會說：“原來，你和文成業(yè)都不是好人?！?/br>
    過了一段時間，秦敖才不可思議地問：“你一個人，承擔(dān)全部責(zé)任？”

    “這是我個人問題，和球隊無關(guān)。”付新書說。

    “你什么意思，跟我們沒關(guān)系？”

    “冷靜點，聽我說。開賽前，我們簽過承諾書。上面很明確地寫了，如果選手有過賭球行為，會被取消競賽參賽資格。我看過足協(xié)網(wǎng)站上所有關(guān)于處罰的通告，如果是球員個人行為，球隊不知情，只處罰球員個人。但如果是涉及到球隊知情不報或有包庇和隱瞞行為，會加大力度連球隊一起處罰。所以不管怎樣，不知道我的事對你們來說都是最好選擇?！?/br>
    “明白了，讓我們裝聾作?。俊标惤臃浅＠涞卣f。

    “你們打我罵我都可以，只要能出氣怎么都行。但我這件爛事，你們沒必要惹上一身腥。等比賽結(jié)束我自己會說，就算以后足協(xié)的人來調(diào)查，你們就說從不知道就可以了?！?/br>
    “可是，我們已經(jīng)知道了?！敝菚f。

    “所以呢，你們知道了又怎么樣，現(xiàn)在就向組委會告發(fā)我嗎？”付新書突然情緒有點激動，他很直接地說，“那些都是林鹿不小心聽到的，我根本沒打算賽前告訴你們?！?/br>
    學(xué)生們都沉默下來。是啊，他們又能怎樣呢？

    雖然付新書對他們?nèi)鲋e，但說破天，這是內(nèi)部恩怨。付新書的真正錯誤是兩年前違規(guī)下注。可要讓付新書為曾經(jīng)的一念之差付出慘痛代價？他們沒人能做出舉報這種事。

    付新書繼續(xù)說道：“如果我踢不了決賽，我們必輸無疑。我不是在用決賽威脅你們，隊伍不應(yīng)該為我個人的錯誤承擔(dān)責(zé)任?！?/br>
    “所以，我們只需要裝作不知道，等你自己解決就可以了？”

    “對！就像老師做的那樣。”付新書很確定地說。

    聽到這句話，所有人都沉默下來，看向文成業(yè)。

    他們聽林鹿提到剛才文成業(yè)承認(rèn)作弊而和付新書發(fā)生爭執(zhí)的經(jīng)過。

    “那你應(yīng)該誤會她了?！蔽某蓸I(yè)說。

    “她為了球隊，沒上報學(xué)校你作弊的事，耐心等你自己做出選擇，難道不是這樣嗎？”

    “你覺得，她是為了球隊，才沒有上報學(xué)校嗎？”文成業(yè)終于露出一些失望的神色?！八皇且驗榍蜿?，而是為了我?！蔽某蓸I(yè)說。

    付新書愣住了。

    視頻的另一端，林晚星坐在出租車?yán)铩?/br>
    她握著手機(jī)，屏幕窄小，手機(jī)guntang，她安靜聽著文成業(yè)從未有過的自白。

    “一開始我和你一樣，覺得她沒有報告學(xué)校，是為了有把柄威脅我，讓我乖乖踢球。但后來，我覺得可能不止是這樣。對她來說，我和你們是一樣的。我清楚我這種人是個麻煩，可她想管我這個麻煩，明白這點對我來說很煩。”

    手機(jī)視頻里，文成業(yè)露出一點煩躁的表情。他很少說這么長的句子，但也確實是憋不住了。

    文成業(yè)：“她凡事都讓我們獨立思考、自己決定。我很抵觸她說的每一句話，可我也知道，在不斷反抗的過程中，我還是中計了。因為反抗本身就需要去想，我會拋棄本能，開始想什么是對的、什么是錯的，我想要什么、又該怎么去做。這就是悲劇的開始?！?/br>
    “我一開始覺得，一模二模卷子我都是自己寫了，以后不作弊不就行了？但當(dāng)我拿著作弊得來申請留學(xué)成績單被她看到，她說我其實討厭這樣的自己?！?/br>
    “你能思考，確實很可怕?！逼盍琳f。

    春風(fēng)溫柔而洶涌，祁亮的話，讓林晚星不由得笑了。

    文成業(yè)也跟著冷笑了下：“然后我想，我確實討厭像條狗一樣聽話的自己。我作弊考個好成績再出國讀書是為什么，為了哄我爸開心？這確實不是我想要的。雖然我不知道她說的‘理想中的自我’是什么樣的，但我很清楚‘不理想的自我’是什么樣。”

    “所以你賽前打電話給你爸承認(rèn)了？”秦敖問。

    文成業(yè)點頭。

    祁亮吹了個口哨，評價：“雖傻逼但酷?！?/br>
    “所以你明白了嗎？”文成業(yè)看向付新書，“只有我最清楚，她的包庇讓我有多難受。我看清了我不想要的，做出我的選擇。而你，付新書，你不該代替我們做選擇?！?/br>
    付新書看上去混亂極了：“但你的事是你的事，我的事……”

    “你的事，是我們球隊的事?！鼻匕胶艽_定地說。

    雖然付新書不同意，可既然是球隊的事，就該大家一起做出決定。

    “我不想賽前舉報老付，也不想裝作不知道?！庇崦髡f出了內(nèi)心最真實的想法。

    這種感覺非常奇怪，利弊如此明顯，理應(yīng)果斷決定。

    可他們內(nèi)心深處像被什么東西拉扯住，讓他們不愿為了決賽，就裝作無事發(fā)生。

    “按照大會規(guī)則，我確實沒有參賽資格。如果你們不想和我踢，我也可以不上場?！备缎聲匀粓猿?。

    陳江河卻說：“不是我們想不想的問題，而是怎么做才對的問題?！?/br>
    “什么是對什么是錯？這里是球場，足協(xié)有規(guī)則、組委會有規(guī)則，可為什么上一場裁判沒有按規(guī)則來？”付新書反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