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死的那天晚上，天邊沒有冰冷的月痕，也沒有徘徊的鶴影，只有連綿不斷的雨，雨絲如針，蘭提忙于查天都劍峰的jian細，洗干凈滿手的血，想去找父親。

    山莊好安靜啊，他們是不是又出去喝酒了。蘭提多次反對莊眾濫酒濫賭，蘭啟為只說殺人多了，晚上做夢會眼前重重鬼影索命，賭博可以放縱心靈，好酒可以麻痹思緒。蘭提想問，為什么要殺人，這話他知道問出來會很蠢。因為蘭提是蘭淇的后代，蘭家是靠殺人如麻站穩(wěn)腳跟的。他作為獲利者，無權質(zhì)疑祖宗。蘭啟為支持莊眾縱情聲色，他自己卻不賭博，也不喝酒，他不允許蘭提碰這些東西?？梢?，他也知道這些不是好東西。

    蘭提養(yǎng)在后山的清宵紫金盞被人掐掉了花朵，蘭提心情不佳，又無從發(fā)泄。蘭提想，一會去見父親，他會問些什么，他得提前準備好答案，比起這些煩心事，蘭提更怕看見父親臉上對他失望的神情。

    蘭啟為慣用的武堂，平時只有他一個人在。蘭提往前走，聽到了人聲。

    父親和母親在爭吵，蘭提已經(jīng)好些年沒見到他們爭吵了。

    他們大概也有幾年不曾交談過了吧，每次都是父親告知母親些東西，說完就走。二人冷若冰霜，連爭吵也不爭吵。自從輝生師姐死后，父親就做到了完全漠視母親的存在。他恨她，就放置她不管，任由她快速地年老色衰，看都不看一眼。

    父親說：“是她先恨我的。”

    石不名恨他們父子二人，是有很多年了。父親發(fā)現(xiàn)她想掐死蘭提后，就決定把蘭提放到自己身邊，貼身教養(yǎng)。至于她為什么要掐死蘭提……

    蘭啟為起初沒有那么麻木疲憊，他也是從震驚不解的初始走過來的。在蘭啟為的世界里，沒有什么多余的情緒，他幾乎只關心蘭家和叁丹劍，他自然有他的偉大，他會為了蘭家鞠躬盡瘁，會為了叁丹劍死而后已。他的世界很大，無暇關注石不名的情緒。他的世界很小，狹窄到他始終沒有原諒石不名的那一伸手。他把蘭提從她身邊抱走，當著所有人的面，他說：“名jiejie，好好休息。我知道你只是太累了?！碧m啟為是完人，他沒有責怪她。

    表面上是這樣，后面卻是處處提防。她想再摸一摸孩子的臉，蘭啟為都會立刻叫人把孩子抱得遠遠的。

    蘭啟為一定是覺得石不名已經(jīng)瘋了。瘋的原因他都不會細究，他要的是體面。

    石不名瘋不瘋的，蘭啟為不在乎。他什么都有，多一個瘋女人妻子，雖然有礙觀瞻，卻讓他的好名聲又有了一些增益?？蓱z的盟主啊，怎么偏偏妻子又老又瘋呢？石不名變了。她當然清楚自己變了，無論是平靜質(zhì)問、還是聲嘶力竭，蘭啟為都不會撕下他的假面具，他不斷地柔聲安慰她，回避她的要求，也不讓她見兒子。

    她消沉了一段時間，蘭啟為才把孩子抱回來讓她看看。她身邊的丫頭片子們都對蘭提喜歡得不得了，主動請纓照顧他。石不名疲憊到一眼都不想看他。

    如金似銀哄孩子的聲音不斷傳到耳朵里：“小曦，小曦，笑一個！”

    “真的笑了，好乖呀，好聰明的寶寶?！?/br>
    “少爺，到銀jiejie這來，我有糖，來嘛，爬到這來！”

    石不名一杯茶盞摔出去。

    如金連忙把孩子護到懷里：“小姐，你怎么了？”

    石不名冷冷地看著她：“你背叛了我。你們都背叛了我?！?/br>
    侍女們手足無措。

    蘭啟為無奈地嘆息道：“又來了?！?/br>
    石不名的日子過得天昏地暗，一片混沌。她已經(jīng)記不清兒子是什么時候?qū)W會說話的了，他怯生生地喊她娘。她又伸出手，卡到他脖子處，不要叫我娘。山莊里每個人都知道石不名是瘋子。

    兒子又長大了一些，已經(jīng)開始學武了，路都還不怎么會走，蘭啟為真的很著急。兒子看到石不名，想搖搖擺擺地跑過來要一個擁抱，他好像天生就知道應該親近母親，石不名剎那間心軟，她蹲下來握住了他的手，這樣的瞬間不是很多。因為身邊的人會驚慌地死死盯著她，看她是不是又要動手。

    漸漸地，這個孩子從嬰兒變成了幼兒，又從幼兒長成孩童，從小曦變成了叁少爺蘭提。越輝生出現(xiàn)了，越輝生擦掉他額角的汗，給他理衣裳，越輝生還會背著熟睡的他，牽著她自己年幼的弟弟，帶他們回去休息。蘭提看到她，已經(jīng)不會冒冒失失跌跌撞撞地跑來喊娘了，他會周全行禮，然后不安地看向父親和越輝生。

    你是我的兒子啊，你怎么可以和別人表現(xiàn)得像一家叁口呢？你是我的兒子??！

    而蘭提患上水痘的時候，石不名忽然對蘭提表現(xiàn)出了一絲柔情，石不名蘭啟為二人關系便有過回暖。蘭啟為對蘭提說，那是她最像一個妻子和母親的時候。

    因為石不名試圖挽回過的，她的兒子。

    兒子出水痘，蘭啟為沒有出過水痘，石不名主動把孩子帶到了自己身邊。他高燒不退，石不名就拿冷水浸過的毛巾徹夜冷敷，一夜都不合眼。蘭提要是死了，她在蘭家就真的沒有立足之地了。起碼現(xiàn)在，他不能死。

    蘭提被她照顧得很好，水痘過后，他都沒留下什么疤。石不名和蘭提有了這一段最輕松的母子相處的時間。

    她身邊的侍女們本來就偷著和蘭提玩，看到小姐和蘭提和解，不知道有多高興。她們于是大著膽子，當她的面教他梳辮子，踢毽子，甚至還有打瓔珞，補衣服。

    蘭啟為這樣評價：“太脂粉氣，難成大事。你要害他?！?/br>
    石不名理都不理，這是她的兒子，她想怎么樣就怎樣。他是她的所有物，她高興教他，不高興教他，沒人有資格說她一句。

    蘭提九歲的時候，石不名問他想要什么生日禮物，這是她頭一次問他這個問題。蘭提抿著嘴唇，他是個不擅長索求的人。

    石不名又問：“你父親都送過你什么？”

    “劍譜、劍鞘、護膝、還有傷藥?！?/br>
    “那你想要什么？”

    蘭提很不自然，他看看腳，看看手，猶豫了半天：“真的可以說嗎？”

    石不名一口答應：“說吧?！?/br>
    “我想要……風箏?！?/br>
    長這么大連風箏都沒玩過？

    蘭提年紀小小，很會察言觀色，立刻改口：“不，我更想要劍譜。”

    這就是石不名最討厭的樣子。

    石不名冷笑：“我不是你爹。走，我?guī)惴棚L箏去。”

    頭一回蘭提的生日他不用練劍，而是躲在石不名的院子里，坐在竹篾堆里，專心致志地扎風箏。如金她們私底下議論，莊主不是對少爺很好嗎，怎么少爺有的時候一點市面都沒見過，小孩子放個風箏能這么高興。可惜那個春天天氣不好，雨水太多。蘭啟為又故意讓蘭提忙起來，他始終都沒有機會和石不名出去打馬放風箏。然后就到了夏天了，太熱，已經(jīng)過了放風箏的季節(jié)。

    蘭提的房間里掛著那個風箏，掛了很多年。是哪一年取下來的，石不名不知道。她不在意這種細枝末節(jié)。

    石不名挽回了一些兒子的心，他看她的神情里不再有害怕，而是崇敬和期待。

    只是石不名她是越來越不喜歡他。誰規(guī)定了，母親就要喜歡兒子嗎？他一生一世都是她的所有物，可是她未必喜歡她的每一件財產(chǎn)。

    蘭提越來越像蘭啟為。那種翩翩的風度，恰到好處的笑容，明明被惹惱了也不會發(fā)作的虛偽，都和蘭啟為一模一樣。他是蘭啟為的得意之作，蘭啟為到哪里都帶著他，炫耀蘭提遠超同齡人的早熟和優(yōu)秀。

    隨著年紀的增長，石不名年過四十，而蘭啟為也叁十多歲了，再也不是當年的翩翩少年，時時刻刻前呼后擁，明明心里得意，可是臉上卻還要謙恭。

    蘭提叁十多歲的時候也會這樣吧，石不名不允許她的兒子太得意，太高興。她時時刻刻都要敲打他，她日日夜夜痛苦不堪，她的兒子也不可以過得舒心。

    石不名不喜歡他和越星生一起玩，也不喜歡他的另外兩個劍侍。石不名訓斥其他叁個人，蘭提一言不發(fā)，卻學會擋在他們?nèi)€前面：“母親要責難就責難我一個吧。”

    蘭提的玩伴們，那些內(nèi)門弟子見到她就繞道走，因為被逮到就要被質(zhì)問有沒有在叁公子面前說她的不好。他的朋友們都討厭她了，蘭提怎么會不往心里去呢？

    石不名問蘭提：“你討厭我了嗎？”

    “沒有?！?/br>
    他說沒有那一定是有。他是連生日禮物都要撒謊的人，他肯定討厭她，只是不直說而已。

    石不名說：“偽君子?！?/br>
    蘭提的臉瞬間就白了。

    石不名又試著說了更惡毒的詞語：“你和你爹一樣，都是白眼狼，沒心肝的畜生?！?/br>
    蘭提不說話，靜靜地站在原地被羞辱。

    他不會反抗，也不會辯駁，他只是忍受。蘭啟為養(yǎng)兒子果然養(yǎng)廢了。她時不時就把蘭提叫到她身邊責罵一番，蘭提一次也沒告訴過蘭啟為。她不覺得她做得不對，她只是想看他能忍到哪一天。

    那年春日宴，她的記憶很模糊。只記得陽光很刺眼，蘭提坐在她旁邊十分乖巧。他被一群小女孩們簇擁，她們笑著央求他去救一只高樹上的小貓。蘭提救了下來，和女孩子們說話的神態(tài)，客氣又溫柔，十足的蘭啟為做派。

    他不能再快樂下去了。他不應該有那樣的笑容，他不應該……

    于是她罵了，也動手了。

    蘭啟為將此事定義為她舊病復發(fā)，他說：“她又來了?！?/br>
    蘭提不會出第二次水痘，他比兩年前也成熟得多了。這么久以來，她一直都想要試探蘭提的底線到底在哪里。可是這種人，面具就像長在臉上一樣，無論發(fā)生什么，他都說：“我不恨你，母親。”一切都已經(jīng)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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