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見
妙月沒有吃晚飯,師姐們來看望,得知這震耳欲聾的消息,都沒有勸她,留了飯在廚房,妙月想起來就能吃。 鶴林宮主和橘葉來把商艷云接走了。 她終于可以安靜地獨處了。 不知不覺時,她睡著了。醒來時還是深夜,她盯著天花板發(fā)呆。商艷云一直纏著她,要和她一起睡,今晚她身邊空無一人,她恍惚間覺得很寒冷。 門外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妙月打開門,是光著腳跑回來的商艷云。妙月現(xiàn)在就急需一個人和她說話,她頭一回柔聲對商艷云道:“怎么跑回來啦,不穿鞋,腳冷不冷,臟不臟呀?”破天荒,頭一回,她能這么心平氣和地和商艷云說話。 妙月燒了水,讓商艷云洗腳。艷云喋喋不休地說她在師姐那的事,說秋媛給糖,雨霖給果子,不過她都不喜歡,艷云抱住妙月的腰:“姨姨們都很好,但是我只喜歡娘?!?/br> 妙月一點她的鼻尖:“可不要騙我啊?!?/br> 艷云活潑地爬上了妙月的床,妙月?lián)ё∷FG云在她懷里拱來拱去,八九歲的孩子就是這么活潑好動,從妙月的床邊柜子里找出來一根竹蕭。 妙月不像秋媛師姐,喜歡舞刀弄槍,也不像雨霖師妹,喜歡舞文弄墨。她獨獨喜歡樂器,不過并沒有在蘭提面前展示過。盡管沒向他顯擺過,蘭提心細如發(fā),早就知道了。 妙月教商艷云按住蕭孔,商艷云居然早就會了,嗚嗚咽咽的蕭聲流暢婉轉(zhuǎn)。妙月恍然大悟,她會竹蕭,不就是外婆教的嗎?原本模糊的外婆的臉孔,竟?jié)u漸清晰起來。外婆手把手教妙月竹蕭的回憶,妙月弄丟了,可是現(xiàn)在又撿了起來。 艷云困了,很快就睡著了。妙月輕輕拍著她,因為懷抱里有活人的溫度,妙月也漸漸睡了。 黑夜尚未結(jié)束,妙月見到了老熟人。月老。為什么,總得是她來見? 月老愁容滿面。 妙月發(fā)覺現(xiàn)在她并不在地府,而是在一片虛無的黑暗之中。 月老開口了:“他死了?!?/br> 妙月點點頭:“我知道?!?/br> 已經(jīng)是第五次了,第五次見到月老。妙月見到他,甚至有點松口氣的感覺。至少她和蘭提不是毫無轉(zhuǎn)圜的余地。 月老盤著腿坐下,妙月也跟著一起坐下了。虛無黑暗,沒有盡頭。 “這是哪里,好像不是地府?”妙月問道。 月老點頭:“這不是地府。這里是我臨時搭建出來的,可保生魂不滅不消。應(yīng)緣主你還沒有去世,只是生魂。唉?!?/br> 妙月和月老已經(jīng)是老熟人了,她心態(tài)甚至很平和,大不了從頭再來。 “你說,我死了是從來再來,蘭提死了,多少該有點不一樣了吧?!?/br> 月老拋了一個紅色的線球給妙月:“不著急說這個,一般來說,姻緣紅線在兩個人都去世后會自動消解。一根紅線,兩條靈魂,一根紅線歸還給我,喏,這都是用過的,兩條靈魂去地府投胎,一線二魂這都會入司命的賬簿的。不過嘛……你們的情人結(jié)還沒有解開,紅線就不會有盡頭。你二人如今都無法入輪回道,一旦去了地府,司命的賬簿就對不上了,因為少了一根紅線,還拴在情人網(wǎng)上作死結(jié)狀呢。我前幾次從地府把你的魂魄帶回來,閻羅司的人就得去司命處報備銷賬。反復(fù)幾次,閻王不勝煩擾,干脆你二人的靈魂連地府都不必去,都直接到我這就行了?!?/br> 妙月忍不住笑了:“你們神仙還得做賬呢?和我?guī)熃阋粯?,每每算這些對不上數(shù)目,就會很狂躁?!?/br> “司命府的星君們是脾氣都不太好。哎。” 一看就知道這小老頭沒少挨司命府星君們的罵,該的。 “之所以只能麻煩緣主你,而不能麻煩另一位緣主。是另一位緣主實在是不配合。” “他怎么不配合?” 月老無奈道:“很久以前,我就給他托夢了。只是蘭緣主的回答實在是出乎意料?!?/br> 妙月沒想到蘭提月老還對過話,忍不住好奇道:“他怎么說。” “我同他說,有一樁事情交給你,你辦成功了,可以長命百歲。若是不去做,會早早亡逝。他說早死早好,要那么長壽命干什么?!?/br> 妙月聽了,覺得這肯定不是月老自己編的。 “我當(dāng)時便心道不好,這人一心求死,是帶著死志活在人世間的。這也就是他和應(yīng)緣主你的不同,未過奈何橋,你的意志就還在你的魂魄上。蘭緣主死后,我卻無法和他對話。等于他還沒有死,意志就已經(jīng)半歸地府了。地府鬼差,時常在人間尋找這樣的人?!?/br> “帶著死志的人,死前就提前入閻王殿編冊,死后則需要在地府修行,有的成為鬼差無常,有的則在奈何橋上擺渡往來過客,看世間百態(tài),在地府的修行結(jié)束后,他們可以選擇是否再入輪回道。想要轉(zhuǎn)世為人的就轉(zhuǎn)世為人,不愿意的則化作千風(fēng)萬雪,飄灑人間?!?/br> 妙月啊了一聲:“我明白了。我死后,過了奈何橋,就去投胎。他死后,是鬼差?!?/br> “不錯?!?/br> “緣主,你們的命格我在司命處看過了。若非這根紅線,應(yīng)緣主你可無災(zāi)無難、無病無痛到耄耋之年。至于蘭緣主,橫看豎看,都是早逝。一線紅線牽,他能多活兩年?!?/br> 妙月沉默片刻,道:“他能多活兩年,我卻因為他死了四次?!?/br> 月老不回應(yīng)這個問題,只是都心知肚明,月老的這根紅線拖累了妙月原本的長壽命格。 這話妙月以后再見到蘭提,不會對他講。他拖累了她,他害死她四次,妙月都不會對他講。 月老展開他的手,他的手心里一直捏著一團小小的火焰。 妙月試著觸碰那火焰,一股沉郁的情感立刻涌入了她的大腦,這是? “這是蘭提的魂魄。應(yīng)緣主只是地府過客,蘭緣主卻是地府未來的鬼差,也就是說,我是從閻王處借來的他?!?/br> 妙月忍不住問:“他要是進了地府,他還記得……我……不,還記得他這輩子嗎?” 月老皺眉:“大概只有上輩子最重要的人和事會留下一些印象?!?/br> 月老抬手,黑暗里出現(xiàn)了一方拔地生長的鏡子,月老微笑道:“月水花鏡。來,跟我來。”月老朝妙月伸出手,妙月搭上他的手,感覺到陣陣溫暖。 月水花鏡,鏡花水月。月老展開手心,蘭提的魂魄飛了出去,原本鏡中只有滿載星河的瀑布,現(xiàn)在卻出現(xiàn)了一段影像,飄零著紅葉的小溪,那是三丹楓林。 “他死前的最后回憶。”月老道。 妙月還沒得及說話,月老又認真道:“帶著死志的人,無論重來多少次,他都會自己尋死。緣主你和他不一樣,要開解紅線死線,只能靠你。” 妙月點點頭:“我知道了,我會努力的。”也靠不了別人了。 月老猶疑道:“緣主你吃了很多苦。你們之間的死結(jié)畢竟是老夫的過失,留你們在人間苦苦掙扎,老夫不能坐視不理?!?/br> “魂魄能保留最后一段記憶,也許知道這些會對你有些幫助?!?/br> 既然是蘭提的記憶,就是他的視角。不過他生前就四處留心不停思考,導(dǎo)致他的記憶相當(dāng)繁雜混亂,幾乎沒有連成片的,都是一段段分開的只言片語。 且妙月是rou體凡軀,進入他的回憶之中,立馬就被那壓抑痛苦的情緒影響到,等好不容易適應(yīng)了他的心情,妙月只看到了兩張畫像。 一張是蘭提的,一張是……她?不是,是商艷云。 畫像消失在眼前,耳畔邊傳來了若水歡快的聲音:“星生寶兒來,我給你畫。扮作蘭啟有,你得小心哦?!?/br> “蘭三,你們此去務(wù)必當(dāng)心,真出了事,我可不給你們收尸?!?/br> 回憶要么是只有圖像,要么是只有聲音。終于到了有畫面有聲音的地方,蘭提在很高的地方,是哨崗?持劍人走得越來越近,眼前寒光一現(xiàn),是蘭提出劍。 刀光劍影,血rou飛濺。殷疏寒的臉蒼老清癯,一記霜降雪飛是來自心法的壓制,使出劍人無法使用內(nèi)力,可偏偏三丹劍天殘地缺,根本不需要心法。蘭提一劍斬過去,妙月聽到斷裂的聲音,不是殷疏寒如何了,是蘭提自己的心脈斷了。 妙月忽然五臟六腑都傳來劇痛,月老匆忙一揮手:“那是他死前的痛覺。這就不必回憶了。” 紅葉飄零,溪水清流。陌生的中年男子撿起一片紅葉,嘴唇張合。妙月不知道他在說些什么,他應(yīng)該是蘭啟為。 抬頭看天空,紅黃木葉紛紛落下,妙月伸手去接,忽然腳下的草堆里冒出來一個從來沒見過的少年:“少爺!嚇到你了吧,哎?沒有啊?!?/br> 星生抱著胳膊,眉眼含笑:“今天是青瀾的生日,我們在商議給他湊錢吃羊rou呢。出完任務(wù),我們就回來?!?/br> 還是星生,神情肅殺:“青瀾紫瑚……在那里?!?/br> 妙月毫無防備,看到了兩具殘缺的尸體,身首異處。 天都劍峰……天都劍峰……天都劍峰……蘭提一直在想。 沒有畫面,只有聲音:竟然是應(yīng)魚兒師兄的聲音:“喂,小蘭,你覺得云露宮怎么樣???是不是特別好,雖然咱們沒有血緣關(guān)系,可真的是兄弟姐妹親如一家。你放心??!” 竹樓后竹葉颯颯,妙月聽到了自己的聲音:“蘭君,你快點來!大廚房放飯啦!慕容師傅可會做飯啦!” 妙月的聲音消失在妙月的耳畔,她看到了一雙女人的手,手持白色茉莉花,美麗安詳?shù)靥稍诠撞睦?。星生的眼淚流到妙月脖子里,冰涼潮濕:“我再也沒有jiejie了!” 她又看到了蘭家列祖列宗的牌位,額頭磕到冰冷的地面上,手中三寸香正在燃燒,兩個中年男人站在他前面:“你是蘭家唯一的繼承人。祖宗在上,都在看你。手中執(zhí)劍,就要銘記三丹劍從何而來,你又因何而生!” 蘭提的聲音一字一頓:“蘭提愿為蘭家,為三丹劍,肝腦涂地,舍生忘死?!?/br> 妙月尚未看清牌位上任何一個字,就看到了一張?zhí)撊醯拿婵?,脖子處血液狼藉,他寫下一個草頭?妙月不懂,那是蘭字的上半部分。 嘈雜的人聲涌來,他死前的記憶如此混雜。 陡然,一句話橫插進來:“因為你的存在,我才如此恥辱,隱姓埋名地過了這二十年。要不是你,要不是你……都是你的錯。你是我的枷鎖,你不該出生的?!?/br> 中年女人悲涼的聲音直浸到骨頭里。妙月聽了,一陣傷心從心底涌出來。那不是她的傷心,而是蘭提的。 “殺了商艷云。那是你我共同的仇人,把她帶回來見我?!?/br> 妙月突然感到自己被一只手亂摸一陣,那只手從她身上拽走了畫像。 月老終于幽幽開口了:“真是嚴防死守的人啊,死了也只給我們看這點?!?/br> “好像還有一點。他藏起來了。” 月老揮舞拂塵,水鏡中仍然是紅葉隨流水,一道蘭啟為的身影影影綽綽浮現(xiàn),妙月心中隱約失望,她也不清楚是在失望什么。 “看好了,這就是三丹劍。三丹劍一出,就沒有退縮的路。蘭提,做英雄,做蘭家的支柱?!?/br> “父親,兒子明白?!?/br> 一只翅膀受傷的麻雀撲棱進鋪滿紅葉的潭水中,妙月感受到潭水沒過腰間,手中托舉出一個弱小的生靈,鳥飛過頭頂,他渾身濕漉漉地躺在譚邊的石塊上,秋日的陽光照到身上,少年蘭提輕輕嘆了一口氣。 那聲嘆息并未遠去,而是縈繞在耳畔。直到秋日的陽光隨著雀羽的扇動,照徹溪水,又一并變成畫中風(fēng)物。紅葉楓林下,小石譚邊,二人并立的背影映入眼簾,一張畫,兩個人,妙月認出來了,那是蘭提和她自己。 畫無言,妙月卻聽到了他的心聲:“三丹楓林是我的家,我想帶你回家?!?/br> 月老拍了拍妙月的肩膀:“應(yīng)緣主,徹底沒有了。該回神了?!?/br> 妙月看完了這些回憶,若水信中的一個細節(jié)就格外清晰起來。 “漱泉哪來的畫像?” 漱泉夫人她哪來的畫像。見過商艷云的人很多嗎?根本沒幾個活人見過她。 橘葉曾說,那個男人如影隨形,像一條蛇一樣難纏。蘭提他來救妙月,第一件事不是和師姐她們一樣尋找妙月,而是跳窗去找商艷云。對了,她想起來了,就上輩子,她藥jian他后,他逼問她從哪里來,直到逼問出艷云仙子四個字,他就不再問了。 蘭提送她走,把她氣走還不夠,還要派若水來送東西催她們快走,多次強調(diào),再不走就走不掉了。既然他已經(jīng)決定好赴死,那么他擔(dān)心的就是他死后的事。 他死了以后,滿城才都是商艷云的畫像。 畫像是蘭提提供的。他一定要確保畫像的發(fā)布不會誤傷她應(yīng)妙月。 那中年女子說:“殺了商艷云。那是你我共同的仇人,把她帶回來見我?!?/br> 蘭提他,另有目的,他要殺商艷云? 妙月舔了舔嘴唇,正想繼續(xù)思考,月老卻敲了敲妙月的頭:“沒時間了。我這還有一件事?!?/br> “我借來了織女的剪刀。我可以剪斷你們之間的死結(jié),剪斷后,緣主你們的人生就不再有交匯之點,你們可以回到相遇之前?!?/br> “什么?!那就是,我們可以從來就沒有出現(xiàn)在對方的人生里?”妙月驚愕她居然還有第二個選擇。 “不假。并且,會忘記相遇后的所有,畢竟那已經(jīng)是新的人生?!?/br> “你不早說?” 她的人生從見到蘭提那一刻開始,就發(fā)生了她根本不想要的改變。無憂無慮的時光一去不復(fù)返。 月老有些不好意思:“我剪斷你們的死結(jié),需要翻查無數(shù)情緣細絲,另外隨著時間推移,你們的紅線也比剛開始更復(fù)雜了,甚至因為你們的相遇,其他人之間也自發(fā)地產(chǎn)生了情絲。牽一發(fā)動全身,莫大工程,不是一眨眼就剪斷的事。從前指望你們二人可以盡快功德圓滿,修成正緣,死結(jié)就自動化解了。可是眼下,另一位緣主的情況過于復(fù)雜。我才出此下策。” 就是之前他懶,他懶得cao心,所以什么都給妙月cao心。但是蘭提太難搞,月老沒辦法了只能自己動手。神仙里也有甩手掌柜…… 妙月又聽到月老說:“他活得越久,我尋找你們死結(jié)的時間越寬裕。請緣主想想辦法,盡可能留住他的性命。如果你要走剪斷死結(jié)這條路?!?/br> 妙月看向自己的手心,生命線很長,小時候毒老就說她會長命百歲,她道:“如果剪斷了,就我走陽光道,他走獨木橋。我從來不記得人生里還有這段經(jīng)歷,一切都從頭來過,我繼續(xù)無憂長壽,他自生自滅。是嗎?” “是。要么修得正緣要么剪斷紅線,應(yīng)緣主你可以自己選擇?!?/br> 妙月怔住了,她尚未決斷,月老就堂堂消失在眼前。 周身沐浴在白光之中,妙月睜開眼,看到了床幔。 這里是……?好得了醫(yī)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