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知彥沒有再回時雨的公寓。

    既是因為夜已深，他覺得這一天太過漫長，以致整個人都很疲憊。同時也因為沒有了岑少艾，那間公寓就又退為原來的公寓，時雨的公寓。他提不起興致去的地方。

    他回了自己的房子。

    已經(jīng)許久沒有人住過，不僅冷，更是冷清。單純的溫度低并不可怕，周知彥只要打開空調(diào)，讓熱風吹一陣子就好。冷清的冷，無法輕易被驅(qū)散，因為根源在于缺乏“人”的氣息滋養(yǎng)。

    甚至這股冷清，不單單來自周知彥最近數(shù)個星期沒在這里住過，而是源于更早之前，或許是打從一開始。

    于從前的周知彥，這里僅是晚上下班回來睡覺的地方。如果哪天加班，干脆睡在局里，也是常有的事。房子就是房子，床就是床，不過是地方而已，并不重要，于是便從來不曾有過眷戀和懷念。

    至于家？那是什么。他從來沒擁有過的東西，像是癡人荒誕的囈語。

    時雨的公寓對從前的他來說，更是連一個簡單的地方都算不上。背后承擔的心緒，復雜又陰暗，無法一言以蔽之，周知彥不想承認，也不愿去細想。

    岑少艾出現(xiàn)之后，那里倒變得像是家了。多么神奇的事。

    明明他跟岑少艾沒有認識多久，明明他一直覺得岑少艾難以理解，明明他……

    可今天還是刺激到岑少艾了，她害怕又驚慌的面孔浮現(xiàn)在腦中，周知彥忽然覺得客廳的空氣凝滯沉重，壓在心上直叫人喘不過氣，將窗戶推開一條縫，又點燃了一支煙。

    老實說，他的心情中并沒有太多抱歉和內(nèi)疚。

    是，沒錯，好像是因為他說的話，或者沒說的話，或者是語氣和神色——周知彥壓根不知道關(guān)鍵點在哪里——但一定要追根溯源的話，導致今天局面的罪魁禍首，難道不是……

    難道不是賀川嗎？

    如果不是賀川先對他說了那些有的沒的，如果賀川沒有找岑少艾搭話，如果賀川沒有出現(xiàn)在時雨的公寓樓下……如果沒有賀川今天的這些行為，如果他今天沒有出現(xiàn)，周知彥想，他和岑少艾好不容易才達成的和諧融洽的相處模式，明明可以延續(xù)，可以繼續(xù)發(fā)展，有那么多無限美妙的可能性。為什么賀川偏偏要來打擾呢？

    賀川已經(jīng)從他們的生活中消失了那么多個星期，為什么不能繼續(xù)消失呢？

    ……如果賀川消失就好了。

    周知彥如醍醐灌頂，覺得自己抓住了最關(guān)鍵的一點。

    對啊，將名義上屬于“自己的病人”的岑少艾私自帶出白川醫(yī)院的是賀川，將她關(guān)在家里的是賀川，不讓他出門的也是賀川。他口口聲聲的“治療”，誰知道是不是真的治療。他讓岑少艾吃的藥，誰又知道是什么藥。

    賀川的意圖是什么？他究竟想要做什么呢？周知彥想。

    他忽然有些后悔。他不應(yīng)該任由那包藥落在地上的，他應(yīng)該帶回來，找人分析一下里面的成分?；蛟S賀川的司馬昭之心，就能暴露了。

    周知彥端坐在沙發(fā)上，沒有開燈，也沒有拉上窗簾。偶爾有一聲深夜的鳴笛，從留了道小縫的窗戶里飄進來，攪不亂室內(nèi)死寂沉重的空氣，倏爾便逝去。夜風寒涼，一縷一縷擠進來，打在周知彥背上，不覺得冷，大腦反而越轉(zhuǎn)越快。

    一根煙靜靜地在手指間燃到盡頭，周知彥將所剩無幾的煙頭摁滅，很快又點上一支新的。

    有不甚明亮的街燈和煙頭上若隱若現(xiàn)的火光，堪堪照亮闃然的房間。

    從第一次見到賀川，直覺就告訴他這個人很奇怪。周知彥相信自己的直覺，盡管現(xiàn)在他并找不到證據(jù)證明這一點。

    或者說，真的找不到嗎？

    周知彥閉上眼睛，腦中回憶起為數(shù)不多的幾次見面，以及岑少艾說……

    岑少艾說，她曾經(jīng)到河邊去了很多次。每次賀川都能找到她。

    他仍不明白岑少艾為什么要到靜河公園去，也不明白岑少艾為什么說是去“找他”。但后半句——

    周知彥心中升起一股預感。一個猜想。

    為了驗證他的想法，首先要先檢查一個東西。

    天色未明，周知彥已經(jīng)離開家，開車到了警局。門口的警衛(wèi)看到他，十分詫異：“周警官，今天這么早？”

    “嗯，有點事?！彼莶萘粝乱痪洌_步未停。

    周知彥徑直到了倉庫，也就是存放大部分證據(jù)的地方。主要屬于那些久未解決的懸案，或是被認定為“無用”又沒有原主可以退回的東西。

    譬如說靜河公園兇殺案中，公園攝像頭的監(jiān)控錄像。

    起初他們對這些錄像寄予了很高的期待，車輪戰(zhàn)日夜兼程，結(jié)果將監(jiān)控錄像翻了底朝天之后，并沒有找到任何特別到值得說道的地方。漸漸的，專案組只能接受他們不走運的事實，監(jiān)控錄像是不可仰仗的，便放棄了在上面繼續(xù)浪費時間。

    專案組還沒成立的時候，周知彥也被安排去檢查過監(jiān)控錄像。他看不出任何問題，只是因為當時沒有人知道應(yīng)該找什么。

    周知彥現(xiàn)在終于想通了，或許是方向有誤。

    重要的不是出現(xiàn)了什么，重要的是沒有出現(xiàn)什么。

    周知彥把錄像帶偷偷帶出倉庫，繞過警衛(wèi)的視線，裝進自己的車里，重新回到他的房子。

    這次他把窗戶緊閉，窗簾拉上，花了一天一夜，將監(jiān)控錄像完完本本從頭到尾看了一遍。

    然后終于能確認：第一起兇殺案出現(xiàn)之后，岑少艾在畫面中出現(xiàn)過幾次，被拍到的位置不一定。看得出來誠如她自己所言，她去過很多次，換過很多不同的地點。

    他甚至還在畫面中看到了自己，看到了同事。并不意外，他們正常辦案，起初是不知道攝像頭的具體位置，后來知道了，也沒有刻意避開的必要。

    偏偏賀川，一次都沒有在錄像中出現(xiàn)過。

    揚城有那么多人，監(jiān)控攝像沒有拍到的應(yīng)該是大多數(shù)。但岑少艾口中“每次都能找到她”的賀川，卻一次都沒被拍到過？

    假如有100道單選題，不讀題干不看選項隨便亂選，拿滿分是天方夜譚，拿零分同樣也極具難度。從概率層面上來看，要想成功避開所有正確答案——如果不考慮玄而又玄的命運因素作祟——更大可能是事先知道所有的正確答案。

    同理，假如賀川能避開所有的攝像頭，如果不考慮他本人對鏡頭異乎尋常的直覺和感知力，他必然得事先知道所有攝像頭的位置。

    什么人會去調(diào)查一個公園有哪些攝像頭、哪些還在運行哪些已經(jīng)廢棄的呢？

    更何況賀川只是白川醫(yī)院的一名精神科醫(yī)生，不是市政部門檢修攝像頭的。

    而他是醫(yī)生，哪怕是精神科醫(yī)生，經(jīng)受過正規(guī)學習和培訓，想來解剖人體摘除內(nèi)臟的任務(wù)，做起來應(yīng)該會比普通沒有醫(yī)學背景的人來得容易吧。

    周知彥越想越覺得很合理。

    可是沒有證據(jù)，他什么都無法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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