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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6章 春暖睡鴛鴦（八）

    他兩眼含笑, 語氣完全是個長輩，正望著自己不懂事的孩子。

    “公主心煩就找人說話，或者與杏琳出宮逛, 不要總藏在心里, 若是擔(dān)心和親之事，大可不必?！比员３謫蜗ハ鹿虻淖藙?，微微直起身，“臣說了會解決?！?/br>
    茜雪垂眸，慌神得像個剛從噩夢中驚醒的孩子, 要如何告訴知對方, 自己心里一點兒和親的影子都沒，好像那件事已然不存在，就感覺空落落，整個人都在飄。

    “供奉，我——怕得很, 從來沒有過?！泵技馊趱?，紅痣灼灼，可憐兮兮的樣子惹對面人心尖發(fā)酸。

    一個金枝玉葉的公主突然要嫁到荒原去，嘴硬都是面子上的堅持, 任是誰能不怕，況且自己剛放出來, 才官居翰林，沒有任何實權(quán)，怎知就能安撫前朝，保對方太平。

    她不信他, 也情有可原。

    “公主, 臣不能講太多, 不過一定竭盡全力保殿下太平?！鼻榻z萬縷的眼尾染上笑，兩邊燭火燃在幽深又清澈眸子里，茜雪一直覺得這雙眼睛長得奇，明明清若春水卻總也見不到底，讓人瞧著，一下子就心魂飛走。

    “實在不行，臣也會履行諾言，與殿下一起去草原?！彼^續(xù)自顧自說著，“無論發(fā)生何事，臣都陪著殿下?！?/br>
    她的心忽地舒展開來，眼前是漫無邊際的草原，不知比今日渭水邊的青草如何，但那里至少不會有鶯鶯燕燕的朝廷命婦，不會有紛亂嘈雜的前朝之事，不會有——段夫人。

    小公主的思緒越飛越遠(yuǎn)，完全忘記去南楚是要和親，在廣袤無垠的大草原上，似乎只有供奉與她，鳥兒相伴，野花香，周遭一切煩亂都消失不見，才發(fā)現(xiàn)如此渴望與他在一處，隨意聊天也好，相顧無言也罷，只要有供奉在旁，便覺歲月安寧。

    她瞧著他，仿佛不認(rèn)識一樣，在心里翻江倒海，從何時開始竟如此依賴對方，細(xì)想來甚至不了解他，除了故鄉(xiāng)在金陵還有那些隱秘傳聞，一無所知。

    這些年總習(xí)慣惦記對方，多少把人家當(dāng)私有物了，可他畢竟不是玉奴，不像承香殿里養(yǎng)的貓兒，招之即來，揮之即去。

    貓兒無家也不認(rèn)家，腦子里的記憶只保留幾天，沒有前塵舊夢，更不會情愁愛/欲縈繞心間。

    可蘇供奉活生生一個人，那么多往事，那么多故人，都比自己重要。

    公主怔住半晌，微松發(fā)髻垂下青絲，只別了只瑩潤白玉簪，燭火落在上面，映出一片霞光，與她兩頰的緋紅交相呼應(yīng)，峨眉緊蹙，似悲又氣，卻不是平時要發(fā)火的模樣。

    這幅神色少見，蘇澤蘭愈發(fā)猜不透，小殿下仿佛瞬間長大，琉璃黃襦裙微散，輕輕蕩在胸口，脖頸修長，抬著頭，就那么一瞬不瞬看過來，他迎著她的目光，相顧無言。

    冷不防發(fā)現(xiàn)小殿下眼角水光。

    他心頭一熱，伸手給她拭淚，指尖也連著燙起來，“公主心里是不是有事，給臣講講?！?/br>
    心里有事，可說不出什么事，就是不停往下墜，茜雪張開口，嘴唇都哆嗦，“供奉，你不要離開我——”

    話說出來，自己都怔住，蘇澤蘭也愣了愣，周圍的侍女早就退下，空蕩大廳里只有發(fā)呆的兩人。

    燭火炸了個響，啪啦一聲。

    蘇澤蘭才回過神，“殿下怎么了？臣從沒說過要離開啊?！彼涿睿铧c被逗樂，“該不會白日做夢，出現(xiàn)幻象了。”

    茜雪臉更紅，自己平白無故說什么，不好意思地取帕子抹淚，“也不是——今日心情不太好，水邊那么多人，尋不到供奉，心里著急。”

    她忙不迭搪塞，對方笑得更歡了，饒有興致地：“公主拿臣當(dāng)什么，又不是玉奴，就連玉奴也丟不了啊。”說罷扶上雙腿，低低求著問：“殿下，臣現(xiàn)在能站起來嗎？再跪下去只怕明日走不得路?！?/br>
    “誰讓你跪，還不快起來?！?/br>
    她曉得他在被囚禁的日子里受苦，寒氣入骨，腿連跪下來都費勁，何況堅持這么久。

    伸手去扶，蘇澤蘭已經(jīng)站起身，翠綠圓袍落下，擋住兩邊地?zé)艋鸸?，騰然一片陰影飄來，將茜雪整個身子籠在其中。

    她從心里生出喜歡，連暗沉沉影子都覺得安心，想永遠(yuǎn)躲在供奉身后，像個小物件被藏起來，日日相守。

    情竇初開不自知，卻把春情做傷秋。

    “供奉今日跟我回來，祓除畔浴可就錯過了，多可惜。”茜雪復(fù)又坐下，心慌意亂找話說。

    “公主不是也錯過，再說還有補救的法子?！碧K澤蘭從懷中掏出個小青瓷瓶，晃了晃，“這是渭河里的水，臣裝了點?！?/br>
    隨即將水倒入邊上的白瓷桃花長頸瓶，把芍藥花插進去，“公主得空去請陛下，取花枝來灑不是一樣嗎？”

    茜雪嫣然一笑，對面人就是花樣多，提起精神問：“何必還要等陛下，供奉給我弄不就行啦?！?/br>
    蘇澤蘭把花瓶擺好，搖頭道：“陛下是真命天子，臣如何能比，再說臣是個不吉利之人，做不成這種事。”

    他又是隨口一說，又惹得她心軟。

    “說什么呢！哪里來的不吉利，我偏不信?！睔鈩輿皼罢酒鹕?，賭氣似地：“我如今就在這里，非要供奉給我祓除畔浴。”

    “殿下，小心你的腳踝?！?/br>
    仍是個孩子，做事全憑一時興起。

    蘇澤蘭無奈，只得依她，取只芍藥花，茜雪俯下身，等他用花瓣輕觸額頭，耳邊飄來清朗聲音：“清水悠，凈我心，玉露一沾祛災(zāi)病，紫云來，仙架臨，蛟龍直上銀河決，蘭芷流香，福綿安康。1”

    涼涼水滴落在她發(fā)間，微微打濕前額，茜雪笑著用衣袖蹭了蹭，如愿以償?shù)赝律囝^，抬起眼睛，里面也像落了水似地：“供奉，我今天還要討賞呢？有關(guān)選后的那番話可說了啊。”

    一派沾沾自喜模樣，定是辦得不錯，公主聰慧，蘇澤蘭從不懷疑，選后這些話只能從公主嘴里出來，別人都不行，雖然話是自己教的，但如何說得巧，全憑個人領(lǐng)悟。

    “公主想要什么獎賞，只怕臣給不起。”他掏出帕子，給她擦微濕的額頭，撥開凌亂發(fā)絲，兩只眼睛寶珠般熠熠生輝，清麗臉上偏有顆紅痣，平添無盡妖嬈。

    春水里飄落的花，夏日枝頭盛開一抹嫣然，冬雪秋葉，都遠(yuǎn)遠(yuǎn)不及小殿下的美。

    他能舍得她嫁到草原，自己都騙不了自己。

    其實天下又有誰配得上公主，修楓不過是個幌子，王公貴族，世家子弟，他近日冷眼看了不少，竟沒一個能入眼。

    “公主什么也不缺，別為難臣了。”

    他清淺地笑著，儒雅風(fēng)流。

    茜雪伸手夠?qū)Ψ筋I(lǐng)口的蘭花，笑嘻嘻，“我要供奉今日得來的蘭花，陛下親自賞的這幾朵?！?/br>
    蘇澤蘭小心取下來，摘去枝蔓，輕輕插入對方發(fā)髻，一點蘭花搖曳在烏發(fā)里，像得了魂魄似地鮮活生動。

    “好看嗎？”她伸手碰了碰，“今晚我就戴著睡啦?！?/br>
    “公主戴什么都好看。”他眼光如水，前后左右仔細(xì)瞧起來，讓對方羞紅臉，又聽人家問：“那我的呢？上巳節(jié)哪有只給不收的道理?！?/br>
    “你要什么？”她故意揶揄，“我可不像供奉如此有才華，錦心繡口，得不來這些文雅的東西?！?/br>
    蘇澤蘭伸手撿起瓶里的芍藥花，“這個——給我吧?！?/br>
    茜雪愣了愣，男子贈蘭花，女子拋芍藥，上巳節(jié)可是用來定情的啊，一股柔情蜜意不知從何處升起，蔓延至全身。

    她低下頭，輕輕地嗯了聲，胸口又開始發(fā)慌，熟悉的忐忑感再次縈繞心尖，總是不上不下，飄忽不定。

    心騰地躍出軌道，無邊無際飛了出去，不同于以往的渾渾噩噩，好像一瞬間有了方向，而這個隱隱的方向又讓人心驚rou跳，害怕得很。

    夜越來越靜，鳥雀無聲，卻有轟隆隆的雷雨聲傳來，急雨落入庭院中，打在紗窗上，蘇澤蘭笑了笑 ，瞧著手中的芍藥花，“有情芍藥含春淚，無力薔薇臥曉枝。2”

    “有情芍藥含春淚——”茜雪默默地跟著念一遍，春心蕩漾，神色已然變了。

    上巳節(jié)之后，宮中暗流涌動，先是蘇雪盼討得陛下歡心，卻只封了個貴妃，后又傳出立李白紫為后的詔書。

    據(jù)說是陛下在聽翰林講學(xué)時，有學(xué)士提議應(yīng)早立皇后，還說皇后貴為一國之母必要賢良淑德，大理寺家的李娘子最合適。

    對方舌燦蓮花，眾人附議，皇帝當(dāng)即就讓新科狀元李清歡起草詔書，喜從天降，左仆射與大理寺卿府中張燈結(jié)彩，私下探訪樞密院那邊，卻沒任何動靜，段殊竹照樣攜夫人賞花春游，仿若渾然不知。

    歐陽豐捻著花白胡須，尋思皇帝年少，心思倒深沉，蘇雪盼與白紫相比，無論出身修養(yǎng)皆無法相提并論，皇后不同于寵妃，家族權(quán)勢，來歷清明才最重要。

    有趣的是那個段殊竹，人中之龍，竟選這種角色，讓人猜不透。

    作者有話說：

    1吉祥話自己寫的。

    2秦觀《春日》。

    第37章 春暖睡鴛鴦（九）

    大理寺卿家的女兒李白紫立為皇后, 歐陽仆射府前門庭若市，朝中熙攘，皆為利來, 官員對人事變動極其敏感, 誰都知道大理寺卿李儉正乃歐陽夫人的親弟弟，而未來皇后也是由左仆射歐陽豐一手造就。

    無數(shù)珍寶古玩被送進府中，車水馬龍，熙熙攘攘，歐陽雨霖坐在大廳, 瞧家奴拿本金燦燦賬本, 不停查視送來的禮品。

    珊瑚瑪瑙夜明珠，螺鈿紫檀五弦琵琶，玳瑁螺細(xì)八角盒，海磯鏡——堆積如山，明燦如霞, 十幾個家奴轉(zhuǎn)前轉(zhuǎn)后忙得不亦樂乎，只是檢看便滿頭大漢。

    貼身小廝守兒笑嘻嘻地拿起一面平螺細(xì)背花鏡，送到眼前，“公子瞧瞧這個, 真是精美，夜光貝的花紋又亮又白凈, 中間花心都是琥珀做的啊，旁邊還鑲著綠松石吶！”

    歐陽雨霖瞥一眼，論做工實屬上品，可惜他心思不在, 聽周遭亂哄哄的聲音, 抿口茶沒接話。

    對面人卻俯下身, 繼續(xù)舔臉道：“公子，這個細(xì)背鏡可是禮部侍郎崔彥秀奉上的精品，據(jù)說他家祖?zhèn)鞯臇|西，平時都不讓人看，這回給咱們送來了?！?/br>
    禮部侍郎崔彥秀，歐陽雨霖蹙蹙眉，這人年紀(jì)不小，平時與府上并沒有來往，這次怎么轉(zhuǎn)了性，抬眼問：“崔大人親自送來的寶物？”

    “正是——今早上才來過?！笔貎簣A頭圓腦，像只肥老鼠，瞇縫著眼睛，“他老人家還特地留封信，讓轉(zhuǎn)交給仆射大人，但小的想給公子也一樣?！?/br>
    歐陽豐為了避嫌，并不會與官員太親近，一般這樣的事都由兒子處理。

    歐陽雨霖打個哈欠，擺手示意將花鏡放下，接過那封信。

    大概掃一眼，不用看也知什么事，官員之間相互送禮，不是求財便為求官，想來這位禮部侍郎年事已高，據(jù)說以前還做過帝師，可惜混了大半輩子還是個侍郎，近日禮部尚書柳巖綿有意告老還鄉(xiāng)，職位空閑下來，底下人的心思自然活絡(luò)。

    他無意蹚這攤渾水，還是交給父親來辦。

    歐陽雨霖絲毫不關(guān)心選后之事，瞧著這番繁華盛景心煩，沒大會兒便回到房間，午后燥熱，春天才來就要走似地，身上薄衫也染了層汗。

    他脫掉灰藍外袍，隨手搭在椅上，吧嗒一聲，袖口放的紫云膏落到地上，噗通打著心口。

    也不知公主的腳傷如何？那日看著還挺重，其實這種事輪不到他來cao心，宮中御醫(yī)眾多，尚藥局多的是奇藥，自己發(fā)哪門子神經(jīng)。

    可惜腦不由心，越壓抑越想得厲害，丫鬟琳巧打扮得風(fēng)流婉轉(zhuǎn)來伺候，歐陽雨霖滿臉沒精神，懶懶地躺床上不應(yīng)聲。

    琳巧軟軟身子已落到懷里，大公子依舊雙目無神，只惦記十七公主的腳傷，還有陛下要為公主招駙馬之事，居然選中工部侍郎修楓！那人有何過人之處，無非是看上去性子純良，同等人才朝中一大堆，怎么就落到他頭上。

    想必不是真的，眾人亂說，又尋思無風(fēng)不起浪，不提別人只傳修楓，可見也有些眉目。

    他閉上眼，心煩意亂。

    琳巧嬌憨地嗯了聲，芊芊素手一點點劃著對方胸口，哪知歐陽雨霖非但不動情，還直接背過身去，丫頭疑惑地抬眼望，她是歐陽夫人默許大公子收房的丫頭，因生得嫵媚素來十分受寵，不知為何近日來備受冷淡，蹙了蹙峨眉。

    無緣無故討得沒趣，琳巧起身，套上茜色短袖衫又?jǐn)n攏墮馬髻，慢悠悠走了。

    公子心里只怕有了人，丫鬟不傻，最好是個性子好的娘子，下人以后才有好日子過，若是個拈酸吃醋的主，恐怕容不下自己。

    她不過是個外面買來的丫頭，親生父母都不記得，好不容易能夠伺候大公子，過上錦衣玉食的生活，其實沒太大野心，安穩(wěn)存些銀子，以備不時之需。

    出院門瞧見守兒晃著圓腦袋，提壺酒往這邊來，她掏出繡紅帕子扇風(fēng)，打趣對方大中午就吃酒。

    “真是不得了，趁著公子睡中覺，你們整個就瘋啦?！?/br>
    守兒醉眼迷離，挑眼看她靠在紅墻邊，上面落了些翠縷枝條，襯得桃腮花兒一般，心里發(fā)癢，湊到跟前笑嘻嘻：“今兒高興，有賞錢才能賣酒吃，jiejie人美心腸好，不說誰能知道?！?/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