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行笑了，低頭瞧她，輕描淡寫的說：“剛才路過的餐廳名頭都被你聊了個遍，唯獨漢堡店你沒提，而且……你以前在ins發(fā)過打工定位啊。”

    今朝懵了。

    忘記還有這茬。

    原本想著，引他說出漢堡店信息，再順其自然地、抽絲剝繭地聊聊之前發(fā)生的事，沒想到老馬失蹄，忘記自己當(dāng)年打工太開心發(fā)過自拍上ins，甚至還定位了。

    今朝輕咳了聲，淡定說：“還挺懷念的，雖然店里的漢堡在網(wǎng)上評價不高，但我們打工那會兒可以免費喝可樂。”

    走到漢堡店門口，奚行推開門，深表贊同：“漢堡味道是挺一般的?！?/br>
    今朝聽到這句附和，人沒動，伺機問他：“你以前常來？是來找我的，對嗎？”

    奚行伸手將人撈進店內(nèi)，松開門把手，坦誠笑：“還有什么想知道的，盡管問吧?！?/br>
    ……

    漢堡店內(nèi)零星坐有幾桌客人在用餐，兩人買好漢堡套餐，選了一張靠窗桌子落座。

    今朝插上吸管，率先喝了口，然后一本正經(jīng)地撩起袖子，為牛rou漢堡寬衣解帶，捧到嘴邊咬一口，津津有味吃起來。

    時不時瞥一眼對面的奚行。

    奚行敞開長腿，靠著椅背，手里拿可樂杯晃一晃，他現(xiàn)在搞懂，為何自己女朋友從昨晚到今天都怪怪的，敢情是真有事。

    今朝三下五除二吃完漢堡，拿一條粗薯條咬了口，慢悠悠盤問：“你大學(xué)時為什么來洛杉磯啊？”

    奚行挑眉：“想看你有沒有把松鼠拍丑?！?/br>
    今朝噗嗤笑，這理由無懈可擊。

    可是這次。

    她不想打哈哈跳過話題。

    今朝視線垂下，盯著面前的薯條堆，打破砂鍋問到底：“我想知道為什么那時你來洛杉磯，卻沒有找我。”

    奚行沉默幾秒，放下可樂杯，嘴角平扯：“那條信息，我以為，你不想再見到我?！?/br>
    那時他情緒很不好，沒有任何理由要求今朝與他保持聯(lián)絡(luò)，畢竟沒名沒分，非要論出來也只是同學(xué)而已，可偏偏他內(nèi)心不甘于此。

    就這么在愁云慘淡的糟糕情緒中，徘徊將近一年，決定還是要去看她。

    今朝頓住，大概能猜到原因，只是由奚行說出來，很不是滋味，她嗯一聲：“我聽過槍聲，現(xiàn)場的，之前你問我時，我沒說實話，因為……我不知道那天你也在?！?/br>
    -

    到洛杉磯頭兩年，今朝一直在適應(yīng)環(huán)境，從寄宿家庭搬出來后，申請住進學(xué)校宿舍，擴展社交圈子，認識了幾個同校好朋友。

    最開始，今朝在校內(nèi)圖書館和學(xué)生餐廳做兼職，賺取少量生活費，后來聽說校外餐廳時薪更高，幾經(jīng)輾轉(zhuǎn)，找到學(xué)校附近這家漢堡店。

    她發(fā)現(xiàn)漢堡店不僅時薪比學(xué)校高，還能申請凌晨夜班，熬一個晚上的時薪和不定額小費，頂校內(nèi)一周的兼職，于是經(jīng)常向餐廳經(jīng)理申請夜班兼職。

    宋女士支付的生活費經(jīng)常令她入不敷出，可能是因為太窮了，每次值夜班，她都樂呵呵的，格外開心，期待多存點錢買新相機。

    與比爾認識，是因為同在餐廳兼職，接觸一段時間后，今朝了解到比爾比她年長幾歲，高一屆，有過幾年gapyear經(jīng)驗。比爾經(jīng)常在后廚跟大家講述他到訪中東戰(zhàn)場的故事，據(jù)說他受聘于獨立記者團隊，做過一段時間的戰(zhàn)地攝影。

    不過今朝不太相信，美國對記者的要求很高，大部分本科都不開設(shè)新聞相關(guān)專業(yè)，要念到研究生才有專業(yè)可選，并且大眾對記者的從業(yè)素養(yǎng)要求也頗高，簡單來說，不是誰都能當(dāng)記者的，所以她只把比爾講述的見聞當(dāng)做故事來聽。

    意外的是，比爾對中國文化特別感興趣，提出向今朝學(xué)習(xí)中文，她想也沒想，一口答應(yīng)了。兩人經(jīng)常利用夜班的空閑時間，一對一中文交流，天南海北什么都聊，久而久之處成朋友。

    開始時，比爾稱今朝為“中文老師”，偶爾配合她專業(yè)課的作業(yè)需求，做免費模特，在萬圣節(jié)時一起cos角色嚇唬人。發(fā)展到后來，今朝與汪雪瑩的課后聚會，這位好學(xué)的學(xué)生也會加入，大概是為了練習(xí)中文語感?？山癯菚r想融入英語環(huán)境，三人小聚會經(jīng)常演變成，今朝說英文，比爾說中文，汪雪瑩中英混合輪流回答他倆問題，為此鬧出不少好玩的笑話。

    汪雪瑩早早被家長安排留美，中學(xué)時期就熟悉了英語教學(xué)，也比今朝更能融入當(dāng)?shù)丨h(huán)境，性格更似外向化的「鬼妹」，久而久之，汪雪瑩和比爾產(chǎn)生了火花，在她與某位無性戀前男友分手后，與比爾處到了一塊。

    槍擊事件那天早上。

    今朝和比爾結(jié)束通宵值班的工作，剛從漢堡店出來，聽到嘭嘭嘭幾聲巨響，像過年時燃放的鞭炮聲，但不連貫，炸得人耳鳴。

    大街上幾乎所有人瞬間頓了幾秒，很快汽車狂亂鳴笛，人群亂竄，今朝站在漢堡店的玻璃墻邊，循著聲源想要看個究竟，作為聽?wèi)T鞭炮聲的中國人，對這聲音第一反應(yīng)是——有誰在放鞭炮！

    看到街上人群毫無章法地四散開來，今朝發(fā)現(xiàn)幾米遠的地方有中彈者倒下，才意識到出大事了，怎么也想不到洛杉磯大都市竟然會有持槍射擊的事件。

    周邊都是玻璃墻商店，難找掩體，今朝有點慌了，不知道匪徒的目標(biāo)是什么，下一個要射殺誰，更不知往哪個方向逃跑才安全?；挪粨衤返兀傲艘宦暠葼?，撒腿想往人多的方向沖去，還未邁開腳，就被比爾一把拽住。

    比爾拽住今朝，帶她往漢堡店后巷跑去，邊跑邊用中文喊：“不要跟人群跑，王八蛋是亂掃，剛剛幾槍他們專挑選人多的位置射擊?！?/br>
    等他們跑進后巷，躲到裝廚余的鐵皮桶后邊，今朝拼命喘氣，被嚇得不輕，手都在抖，第一次見到當(dāng)街射殺的場面，傷者當(dāng)場倒在自己面前，腦袋瞬間什么主意都沒有了，連思緒都動不了。比爾在旁拍了拍她肩膀，但沒說什么，和平世代里的人對于這種場面多少會應(yīng)激。

    兩人躲在那兒，仔細辨認街上哭天喊地的嚎叫，以及砰砰亂炸的子彈聲，過了會兒，槍聲走遠，不少人跑竄進后巷，各找各的掩護體。

    從新進來的幸存者議論信息中，今朝聽出來街上有兩個持槍匪徒，專門往人群射擊，這會兒她才相信，比爾能那么快判斷出響聲和匪徒意圖，甚至臨危不亂，帶她逃命，他應(yīng)該是真實經(jīng)歷過戰(zhàn)場的，gapyear的經(jīng)歷興許不是吹噓。

    腦袋內(nèi)喚起這層思考，她發(fā)現(xiàn)自己稍微緩過來了，至少能想事情，也能聽辨出街上警車開來的呼呼聲。

    不過大家都沒立即出去，好不容易躲在安全處，生怕一個不留神被流彈擊中。

    一直等到很后來。

    警察拿著擴音器喊話，疏散躲避的人群，救護車趕來救治受傷人群，今朝和比爾才隨人群走出去。

    今朝站起來腿還在抖，只能由比爾攙扶著，街上許多人需要幫助，場面依然混亂，他倆決定先去漢堡店，至少是熟悉的地方。

    漢堡店的玻璃被擊碎一地，幾個和他們一樣臨時進來避難的路人，坐在椅子上歇斯底里地打電話。

    店內(nèi)值班的店員都躲在后廚，比爾進去打了一托盤熱可可，捧出來分給大家，今朝接過熱飲杯，驚魂未定。

    不遠處有個女生在通電話，跟家中mama哭訴可怕經(jīng)歷，越說越凄涼，嚎啕哭出聲來。今朝緊緊抿住唇，原本試圖鎮(zhèn)定的情緒，在聽到那女生尋求mama安慰，能跟mama撒嬌哭泣時，再也受不住了。

    她伏到桌子上，肩膀顫抖，連續(xù)二十四小時沒睡覺，上完課就過來上班，站班苦熬一夜后，經(jīng)歷這恐怖的槍擊現(xiàn)場，所有的困苦都在瞬間突破防線，化成淚珠。

    那時的今朝也想找mama安慰，想告訴爸爸，她剛才好害怕，可是她不能，甚至鄙夷自己不合時宜的脆弱。她無法描述當(dāng)時感受，就像瞬間被黑暗包圍，孤立無援，悄悄祈禱爸爸mama能主動關(guān)心一下她的生活，好好愛愛她。

    比爾坐在邊上，不知道今朝是被匪徒嚇哭，還是因為看見什么而哭泣，也不知該如何安慰，只能一邊拍肩安撫她，一邊給她講不好笑的冷笑話，直等到交通疏散，他們才走去路口打車回學(xué)校。

    ……

    同一天，奚行沖出酒店，攔了一輛出租車前往漢堡店。他入住的酒店距離漢堡店不遠，從刷到特快消息，到漢堡店路口下車，只花了十幾分鐘。

    奚行到達街口時，警察也剛到?jīng)]多久，等他跨進事故現(xiàn)場范圍，警察那邊就拉起警戒線進行現(xiàn)場封控。

    街上場景比他在特快消息中看到網(wǎng)友發(fā)布的圖片要糟糕得多，受驚的人們散落街邊，漢堡店附近地上有連串血跡，救護車下來十幾個醫(yī)護人員進行現(xiàn)場輕傷救治。

    奚行不認為今朝會出事，她的運氣一向很好，說不定今天都不會排到漢堡店的班，也說不定她此刻正在學(xué)校宿舍睡懶覺。

    可不知怎么地，他還是第一時間去搜尋救護車附近，躺在擔(dān)架上重傷的亞洲面孔。

    一個不是。

    另一個也不是。

    他一個個地找。

    慶幸和悲憫涌上心頭，他快速繞一圈，又去看被醫(yī)護人員就地醫(yī)治的，因現(xiàn)場人群擠壓而扭傷、撞傷、磕碰傷的人，一個個地看，一個個地找，確定今朝不在其列，心里的驚恐才將將平復(fù)。

    但身處事故現(xiàn)場，這種平復(fù)沒什么值得高興的，來時他第一時間去找了漢堡店破碎現(xiàn)場，也進到后廚去看聚集在里面的店員，沒有一個是今朝。

    他茫然在事故現(xiàn)場走著，刷開ins看今朝的狀態(tài)，不停刷新網(wǎng)絡(luò)新聞，看媒體對此事件的報道，連向陸明打來的電話都沒有接，更忘了此行洛杉磯的目的。

    等繞完一圈，再次路過漢堡店時，奚行站在櫥窗外，看到混亂嘈雜的店內(nèi)坐了不少人，三三兩兩互相安慰，等待警戒線解封，還有兩個警察在詢問現(xiàn)場經(jīng)過。

    就是在這時，他找到今朝了。

    今朝坐在椅子上，背對馬路，抽抽搭搭地和一個年輕金發(fā)男人說話，那金發(fā)男人的手親昵地搭在今朝肩上，撫拍她后背，說說笑笑十分親密，像一對受難小情侶，男生在事后安撫自己的女朋友。

    奚行希望自己多想了。

    可是對于這個男人，他印象極深。

    此前今朝ins發(fā)布的人像攝影大部分都是他，萬圣節(jié)時兩人還一起cosplay絕地武士，照片中，他們持光劍互擊，玩得可high了。

    若僅于此，奚行倒還沒什么特別感受，今朝向來活躍，到哪兒都能和男生女生玩樂，可偏偏他好奇心強烈，點進評論區(qū)去看比爾與今朝的互動，順藤摸瓜去看了比爾的ins賬號，這小伙子很不簡單，每天都是上課、與今朝打工、與今朝聊天，仿佛除了這三件事，他人生就沒別的事情可干了。

    第一次發(fā)現(xiàn)比爾的賬號時，奚行掃了遍ins圖片，冷笑一聲，將手機甩到書桌，視線無所謂地移到一側(cè)，雙手抱胸，搖著椅子，邊上是莫總突突地沉浸在虛擬游戲的快樂。

    手機屏幕還未熄滅，他又穩(wěn)住椅子腳，撿起手機，繼續(xù)滑動比爾的ins，一張張點開。觀察一段時間后，他決定不再自虐，不再去看比爾的ins，直接預(yù)約了洛杉磯人工智能實驗室的交流名額，同時準備簡歷投遞。

    當(dāng)然那時的他，不愿意承認內(nèi)心有一層更深的訴求——他得盡快來到洛杉磯，參與進今朝的生活。只是沒想到抵達洛杉磯的次日，會遇到一場罕見的槍擊事件，還在現(xiàn)場親眼看見比爾與今朝的親昵。

    奚行定定站在漢堡店的碎玻璃墻外，眸光冷淡，嘴角緊抿著，手機一個勁兒在兜里震動，他卻無暇接聽。

    這瞬間，有什么落空了。他第一次意識到，心中燃起強烈的復(fù)雜情緒，一方面慶幸今朝沒受傷，另一方面又嫉妒那個金發(fā)男人能陪今朝身邊，拍她肩膀安慰她。

    ……

    幾年后的街區(qū)，已然恢復(fù)喧嘩熱鬧，漢堡店也重整裝潢，人們坐在干凈的餐椅吃漢堡喝可樂，早已忘記多年前那場槍擊事件。

    只有兩個年輕人，還在談?wù)摗?/br>
    奚行散漫地靠到椅背，眼皮冷淡垂著，聲音低沉，講述不愉快經(jīng)歷，有種再次體驗的錯覺，他坦蕩承認：“那會兒我吃醋了?！?/br>
    “我以為你和那個人在戀愛，我發(fā)現(xiàn)自己遠沒想象中大度，我嫉妒得要命，但又慶幸，至少能確認你活著。”

    “后來我找不到合適的方式出現(xiàn)在你面前，只能跟著你的ins去旅行，去你去過的地方，看你看過的風(fēng)景，嘗試經(jīng)歷你記錄在ins上奇奇怪怪的小事情，這樣我們也算擁有差不多的回憶?！?/br>
    “那時候我想，你和那個男人一點兒都不般配，肯定不會長久，我得多了解你一些，多熟悉后來的你，等未來某天我和你再見面時，不會因為分別太久而陌生?！?/br>
    說話聲音平和。

    可一字一句都敲在今朝心弦。

    她坐在對面，眼眶酸澀，心情沉重得無以復(fù)加，只能擠出兩個字：“笨蛋！”

    奚行也是萬分慨嘆，低頭笑笑，聲音還是啞沉：“你看你，沒事兒非要聽這個，多無聊。”

    漢堡店的食客已經(jīng)換了一波，他倆面前的食物吃得差不多，奚行收拾好餐盤，走到今朝面前，伸出手：“走啊，帶我去看你拍過的松鼠?！?/br>
    今朝嗯了聲，站起身。

    走在路上，奚行十指扣緊今朝，大搖大擺地晃晃，名正言順享受牽手的快樂。

    他低頭瞥一眼，見她情緒低落，嘆口氣：“不要因為我說的事情有任何負擔(dān)，換個角度想，如果你不喜歡我，這些算不算自以為是的附和？”

    今朝急急反駁：“可是我喜歡你??！”

    奚行坦蕩蕩笑開：“那就是我的幸運，做的事情還算有一些價值，你更不應(yīng)該為此感到愧疚沉重，或任何一種負面情緒?！?/br>
    今朝點頭：“你被我迷暈了。”

    奚行氣笑：“確實。”

    漢堡店距離ucla有十幾分鐘腳程，沒多久，兩人散步走進校內(nèi)，路過紅磚建筑、路過大草坪，路過斜梯，今朝帶奚行去最常見到松鼠蹤跡的樹叢里找。

    巨樹綠蔭下，奚行雙手揣兜，盯著今朝找松鼠的背影，一遍一遍喊她全名：

    “喬今朝?！?/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