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你罵我？」

    「對，就是在罵你！要不是你那么懶，我會這么累嗎！」

    「還不都是因為你太囉嗦了??！整天在旁邊碎碎念，誰還想做事啊？」

    「自己懶得動就別找藉口，你這個長不大的孩子！」

    「你才是過度早熟的婆媽呢！實際年齡明明只有五歲的超齡兒童！」

    「我早就趕上你年紀(jì)該有的身軀與心智了，哪像你的幼稚還停留在從前！」

    「我就是幼稚！我會長不大還不是因為你一直不滾出去，賴在這里搶盡鋒頭！」

    兩個面貌相似的人指著對方怒罵，簡直就像是在罵自己一樣。

    大聲怒吼后的兩人突然陷入短暫的沉默。

    「你……是這樣想的嗎？」

    「我、我不是那個意思……」

    優(yōu)奇的眼神變得有些落寞，橘晴看得不知所措，因為他已經(jīng)很久沒看到優(yōu)奇那副憂慮的模樣。在他的記憶里，優(yōu)奇的臉上總是掛著優(yōu)雅的微笑，不管是碎念還是罵人都不失自信。胸有成竹的他總能將橘宅上下的事情處理妥當(dāng)，就算是對外，他也能不亢不卑地應(yīng)對自如。除了剛開始的適應(yīng)期之外，他們從未吵成這樣。

    「我這就滾出去?！?/br>
    「優(yōu)奇你等一下??！」

    猛搔頭發(fā)，橘晴攔住優(yōu)奇卻說不出像樣的話。

    其實他不是因為嫌優(yōu)奇的囉嗦也不是忌妒優(yōu)奇的出色，而是怕失去他這個家人。

    如果有一天要親眼看他為了自己去送死，他寧可放他去外面生活。

    「我會好好活下去的。我等著看你因為沒有我而出盡洋相?！?/br>
    「優(yōu)奇？」

    拍開橘晴的手，優(yōu)奇頭也不回地甩門走人。

    ※

    他明白橘晴的想法。

    少主的心思他有哪次摸不透呢？但他還是很受傷，因為他的誕生就是為了當(dāng)橘家的護衛(wèi)，如今卻失去活下去的目的。

    『如果不待在橘宅，我還能去哪呢？』

    行經(jīng)回廊，優(yōu)奇想起許多待在橘宅的回憶。有艱難困苦的，有愉悅輕松的。縱使肩膀的重擔(dān)再怎么沉重仍是心甘情愿的甜蜜負擔(dān)。

    望向花園，他彷彿看見以前他們在追逐打鬧的景象。那時候的他還很小，橘晴總是故意鬧他讓他氣得追著他跑。但橘晴也會在被人追趕時將他背在背上跑，或是在觀看煙火時讓他坐在肩膀上欣賞他身高還望不到的視野。

    然而在不知不覺中，他們的對話全變成以輔佐橘晴成為優(yōu)秀家主為目的的內(nèi)容。畢竟他就是被這樣培訓(xùn)的，他也深信這是保護橘晴、守護橘宅的最好辦法。

    但是如今他卻赫然發(fā)現(xiàn)──

    『也許過去的我都做錯了。』

    走回自己的臥房，一面收拾衣服打包行李一面思考，優(yōu)奇越想越氣。

    『凡事都優(yōu)雅地處理妥當(dāng)，卻沒有讓少主真正去體驗過。就是因為這樣才會讓他誤以為事情都能很輕松就解決，才會讓他認為橘宅沒有我也無所謂，才會讓他覺得……放我出去是對我最好的決定?！?/br>
    站在橘宅大門外，優(yōu)奇連個行囊都沒帶，兩手空空的離開。

    「連自己都保護不了的人居然還想守住我的命？少主你果然是幼稚的渾蛋啊！」

    ※

    缺角損壞的桌椅家具、邊角料的混凝土碎片、陳年老舊佈滿灰塵的電線、鋪設(shè)道路用的多馀磚頭、已用不到的金屬零件、失去用途的機偶……眼前將棄置物品堆成好幾座跟小山丘一樣高的地方，是一座供地區(qū)居民隨意進出直接丟棄無用垃圾的廢棄場。

    走進廢棄場，優(yōu)奇沒逛上一圈就隨意躺在其中一座小山堆里。

    『這樣負氣般的出走真的好嗎？』

    『可是以現(xiàn)在的身體狀況，就算還能再走回去也無法恢復(fù)到從前了?！?/br>
    嘆了口氣，他靜靜思考著自己到底在做什么，以及自己還有什么作用。

    『如果能在輾壓機過來之前想到活下去的理由就好了。』

    轟隆轟隆──

    發(fā)出運轉(zhuǎn)聲響的重型機具在經(jīng)過時讓人感覺到地面的震動。

    優(yōu)奇身旁的物品也隨之抖動，經(jīng)過的途中還滑落了幾樣下來。

    嘎吱──

    為了進行棄置物壓縮，在周邊移動的壓縮機內(nèi)發(fā)出不同金屬摩擦?xí)r的尖銳聲。

    無情的刺耳聲讓人掩住耳朵也無法避開其侵?jǐn)_。

    碰！

    彷彿要將最后的希望震碎般，內(nèi)燃機在啟動時發(fā)出爆炸般的低沉巨鳴。

    數(shù)臺緊連的貨車載運大型廢棄物從場外行駛進來，門板紛紛發(fā)出喀恰喀恰的吵雜聲，它們會在到達指定位置時將里面的東西傾倒出來。

    宛如與自己對望，優(yōu)奇看著那些一個個被載走的物品，好像可以看見它們對自己被宣判無用而不滿、聽聞它們對自己即將被處刑而抗議、感應(yīng)它們對無從選擇自己的命運而嘆息。

    無奈，卻只能接受。

    只因他不是人。似人，非人，他始終不是真正的人。

    自從被創(chuàng)造出來后，就只是一隻聽命行事的機械人偶。即便他可以提供自己的想法，卻終究沒有自我選擇的自由。如果持有者認為不需要他了，就算他再怎么努力成為一名杰出者也沒用，因為這是持有者主觀的選擇，一旦被認定是已用不到了，無疑就等同被視為廢物。

    無論還能做多少事，都只是垃圾般的存在……

    也許是他小題大作，但這對他來說就是這么嚴(yán)重。

    ※

    漸漸的，如同心情寫照般，天空的烏云伴隨著腹部的一陣痛楚襲來。

    密布的烏云在一眨眼間就將耀眼的陽光遮蔽住，炙熱的太陽此時如同寒冬一樣冰冷，就像冷卻后就失去作用的廢棄品，伴隨嘆息被送進廢棄場里的悲哀。

    逐漸降溫的雙眼彷彿失去光明般無神。

    空氣中的潮濕凝結(jié)成細雨落下，打在地上、打在臉上、打在心上……一滴又一滴從臉頰上滑落，直至寒冷而發(fā)顫的心底。

    飄揚的塵土附著在優(yōu)奇的臉上，被壓縮機輾壓而破裂的碎片彈飛一塊割傷了他的臉頰，但裂開的皮膚沒有滲出鮮紅，而是露出底層的金屬光澤。

    在這邊的山堆里面發(fā)現(xiàn)幾具報廢的機偶并不罕見，他想，他已經(jīng)做好準(zhǔn)備成為機械殘骸了。深吸一口氣，他撐起疲倦的眼皮轉(zhuǎn)動脖頸想再抬頭仰望一眼這個曾經(jīng)接納他、將他視為「人」的世界──

    碰！

    神經(jīng)連結(jié)斷開，剛伸出的手臂頃刻沉重落下，不受控的身體向側(cè)邊倒下。

    壓縮機發(fā)出的轟隆聲響越來越大，隨之而來的震動讓地面上的小水漥不停抖動。

    啪的一聲水花四濺，忽然，一雙厚重的作業(yè)長靴混著泥土與枯葉的氣味彷彿落石般砸下，毫不客氣地走入他的視線。

    ※

    咚！

    笨重的安全帽緊扣在他眉毛上方的皮膚，來者不帶任何詢問的意思就將他拖到一臺拖板車上載走。

    天色已昏暗，拖板車隨著地勢崎嶇不平而顛簸得厲害，掛在脖子上的取物吊牌跟著起伏晃來晃去。離開廢棄場前，他聽聞?wù)舅藛T說這名拾物者是撿拾熟識，撫摸這名拾物者在吊牌上留下的陌生名稱，他有一種面臨未知危險卻又隱約期待新未來的矛盾想法在內(nèi)心滋長。

    『新的持有者會希望我替他做什么事呢？』

    吃力地挪動頸部卻動彈不得，現(xiàn)在的他無疑是一具動不了的機偶。

    『此人如果不是違法的拆械變賣商，大概就是個修復(fù)能力還不錯的低調(diào)機械師吧？』

    『不過變賣商通常都是大量運輸，而且絕對不會用這種顯眼的工具運載?！?/br>
    『應(yīng)該是個善良的好人吧？』

    『可惜偏偏這次遇到我這種結(jié)構(gòu)最為復(fù)雜的機偶……』

    行經(jīng)在山坡處的小徑上，他們好像在距離街區(qū)很遠的偏遠山區(qū)，而且似乎已經(jīng)進到深山內(nèi)了。這里的空氣很乾凈，星空也很美，一望無際的寬廣有種寧靜的美感。

    路上幾乎沒有燈火照明，卻不會讓他感到恐懼。

    他心想，也許是插在拖板上的照明棒讓他感受到一絲曙光吧。

    咳了幾聲清清喉嚨，仰望夜空的優(yōu)奇顯得有些猶豫，但他認為他還是必須先跟對方溝通才行。

    「像我這樣沒有用處的廢物……維修屋也收嗎？」

    「維修屋眼前沒有無用之物?！?/br>
    熟悉的聲音從耳邊傳來，答者的目光似乎正在回頭看他，霎時，核心運轉(zhuǎn)加壓讓優(yōu)奇清楚聽見自己的脈搏跳動，他覺得自己的體溫肯定又飆高了。

    偶爾，也會有懂得資源回收的人來廢棄場將其覺得還有用之物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