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好像越來越瘋狂了。”虞時喃喃說。

    從查普林的襲擊，到荒瀾星的襲擊。如果說查普林襲擊發(fā)生的時候，這群人的內(nèi)部似乎還存在著虞時看到的“爭論”，那么等荒瀾星襲擊的時候，這群人就已經(jīng)達成了一致。

    襲擊查普林研究所等于挑釁中樞，襲擊漢森研究所等于挑釁霸主星球，將襲擊查普林的事情嫁禍給新世界同盟，等于挑釁同盟。這群人怎么突然這么有自信了，甚至愿意舉世皆敵？

    ……晨星。虞時心想。那個由芬恩家族研發(fā)出來的新型人工智能，是否就是這種變化的根源？

    他們距離格蘭星已經(jīng)越來越近了。

    虞時突發(fā)奇想，在又一次來到謝爾菲斯的精神圖景之后，他問謝爾菲斯：“我想，霸主星球之間應(yīng)該也存在某種競爭吧？格蘭星和荒瀾星的關(guān)系怎么樣？”

    “當然存在。格蘭星和荒瀾星的關(guān)系就不怎么好。”謝爾菲斯說，“除卻經(jīng)濟上的競爭關(guān)系，更重要的大概是因為異族戰(zhàn)爭?！?/br>
    “戰(zhàn)爭？”

    “在戰(zhàn)爭的中后期，西部戰(zhàn)場的壓力更大一些，而南部，尤其是東南星域，其壓力相對較輕?；臑懶鞘菛|南星域的霸主星球，格蘭星一直希望荒瀾星給出更多的支持。

    “在格蘭星之戰(zhàn)的時候，這種矛盾尤為激烈。當時中樞已經(jīng)通過精神維度獲取了異族行軍的路線，想要提前埋伏，這時候就需要霸主星球提供一些兵力。

    “當時，荒瀾星是唯一一個沒有派兵過來的?；臑懶墙o出的理由是，他們要預(yù)防松落星的事情重演，但是……顯然，這讓格蘭星十分氣憤。

    “這種矛盾在戰(zhàn)后發(fā)展經(jīng)濟的時候，也同樣凸顯出來。我聽說，格蘭星和荒瀾星的代表曾經(jīng)在議會日上發(fā)生過直接而激烈的爭吵?！?/br>
    虞時聽得嘖嘖驚嘆，他說：“那荒瀾星也太不給面子了吧?！?/br>
    “荒瀾星的統(tǒng)治者一直特立獨行。這顆星球是人類發(fā)現(xiàn)的第一顆可居住行星，也是第一顆移民星，很多人都認為荒瀾星是第二母星?！敝x爾菲斯解釋著，“所以有些時候，荒瀾星就顯得相當……傲慢?！?/br>
    “第二母星啊?！庇輹r感嘆著，“……你說，荒瀾星會不會和繁星計劃有關(guān)？”

    繁星計劃最早是為了探索宇宙、探索繁星而建立的，是為了緩解人類內(nèi)部矛盾而建立起來的。在早期，這是一個相對天真、善良的組織。

    因此，作為人類最早的移民星球的荒瀾星，顯然有可能會與繁星計劃有關(guān)，甚至于人類的宇宙移民過程，都有可能與繁星計劃有關(guān)。

    但是，這種關(guān)聯(lián)在兩千年之后的今天，到底還存在著多少，又是另外一件事情了。

    “我認為有?！敝x爾菲斯贊同了虞時的想法。

    虞時不禁嘆了一口氣，他說：“那現(xiàn)在漢森研究所被毀……也很有可能是計劃中的一環(huán)？”他有點苦惱，“但是這聽起來有點奇怪。

    “漢森研究所應(yīng)該就是計劃中的一部分，漢森博士就更不用說了。他們?yōu)槭裁匆獨У?？但這明明是……”

    他突然停頓了一下。

    他們正在謝爾菲斯的精神圖景之中，一邊聊天，一邊繼續(xù)治療過程。

    在這里，無數(shù)被擦亮的星星點綴著漆黑的宇宙，朦朧的光輝照耀著整個世界，沒人能想象，這只是由精神力構(gòu)成的，完全虛幻的世界。

    “……但這明明是他們在現(xiàn)實中的財產(chǎn)?！庇輹r喃喃說。

    “小魚？”

    “我的意思是，如果他們已經(jīng)不需要了呢？如果他們已經(jīng)不需要現(xiàn)實中的東西，為了不留下證據(jù)，或者為了其他什么，所以，他們才想要毀掉這些東西？”

    “但是，人類本身呢？”

    “……他們或許已經(jīng)……”

    虞時咽下了之后的那句話。他嘆了一口氣。

    但謝爾菲斯知道他的意思。

    ——他們或許已經(jīng)，不再需要現(xiàn)實中的身體了。

    一個人類的位置為什么會是仿生人的編碼？兩個月之前，他們面對著這個問題。而這個問題的背后，就已經(jīng)隱藏了一個答案。

    那些罐頭人，可以通過直接灌輸記憶、知識、觀念的方法，進行速成。但是如果換個角度，如果讓仿生人的人工智能程序進入這樣的罐頭軀體之中，這是否能算是人類呢？

    如果將一個人的全部記憶和認知灌輸?shù)竭@樣的罐頭軀體之中，他還是原來的他嗎？

    人造人與仿生人，有什么區(qū)別？

    真實與虛幻，有什么區(qū)別？

    在漆黑的宇宙之中，巨大的鯨魚和渺小的機器人共同漂浮著。他們凝望著宇宙，而宇宙回以沉默。世界不會在意人類的折騰。因為世界亙古永存，而人類終將消逝。

    但在精神維度，那些來自無數(shù)年前的信息殘骸，仍舊留存著，仍舊等待著人類的發(fā)現(xiàn)。

    “……虛幻永生?！庇輹r喃喃說。

    一些零碎的畫面、支離破碎的話語，從虞時的大腦中一閃而過，他甚至沒能捕捉到那些碎片中的含義。他只是知道，自己好像知道更多東西。

    那就像是他被藏起來的記憶，就像是每個人在夢醒之后就會逐漸遺忘夢境中的一切，但是在偶然的某個時刻，某個畫面可能莫名飄過。

    而你知道，那是夢。

    而虞時知道，那是……他沉睡的那漫長的兩千五百年的時光中，發(fā)生的事情。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突然對謝爾菲斯說：“謝爾，人類在睡夢中，是不是也能對外界的動靜產(chǎn)生某種反應(yīng)？”

    謝爾菲斯一直有點擔憂地望著虞時，這個問題讓他微微一怔，然后說：“是的?！?/br>
    “所以……如果我沉睡的時間，就是繁星計劃的一員，那么……我是不是有可能在睡夢中接受到了某種信息，但是我自己卻沒有意識到？”虞時問。

    “……潛意識的記憶？”謝爾菲斯有些遲疑，“或許有這種可能，但是這種深層記憶的挖掘是很困難的。而且，那是兩千五百年的時光……小魚，或許忘掉那些記憶會更好?！?/br>
    否則的話，那么漫長的記憶，哪怕只有黑暗，也足以將虞時壓垮。

    虞時明白謝爾菲斯的意思，但是他還是說：“不過，我覺得我好像知道什么……有用的東西。”他皺起眉，“……我懷疑這和我的第二象性有關(guān)。”

    虞時開始和謝爾菲斯分享自己的奇思妙想。

    “你看，人類的夢境，是基于自身對于外界的認知、記憶，以及想象，所作出的神經(jīng)活動。那么，那些更高維度，會不會根據(jù)世界的情形，產(chǎn)生類似于夢境的情況嗎？

    “那是維度的夢境……所以，精神維度中的信息才會是這么混亂、扭曲和破碎的。因為那并不是完完全全倒映了世界，而只是世界的夢境。

    “而我沉睡了兩千五百年，這種漫長的沉眠、漫長的夢境，讓我和更高維度發(fā)生了共鳴，或者說我本身就是維度夢境的一部分，所以我才能接收到那些信息。

    “我在現(xiàn)實中看到的那些彈幕，其實就像是我在做夢的時候，那種突如其來的、不需要解釋但就是‘知道’的信息。”

    謝爾菲斯若有所思地聽著，隨后，他笑著說：“我想，岑和先生會很高興得知你的想法?！?/br>
    “誒？”虞時突然有點不好意思。

    “在他的理論中，也有夢境和精神維度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問題。之前西莉亞就說過?！敝x爾菲斯解釋著，“而你很有可能是最接近證明這個理論的人了。這個理論會改變很多東西?！?/br>
    虞時現(xiàn)在還沒有想到那么多。他們只是在每天日常的閑聊之中，突然談到了這個話題，而虞時也就順便分享了一下自己的想法。

    他總是有很多稀奇古怪的想法，謝爾菲斯深知這一點。

    謝爾菲斯同樣很清楚，對于研究者來說，這是相當重要和珍貴的品質(zhì)。任何研究都需要一點想象力，如果說的學(xué)術(shù)一點，也就是聯(lián)想能力。

    虞時總是在這方面做得很好。

    虞時就說：“希望我能做到。”

    在抵達格蘭星之前的這段時間，虞時陸陸續(xù)續(xù)給謝爾菲斯的精神圖景進行了幾次治療。

    在第三次的時候，虞時終于將最后一顆星星也擦得干干凈凈。越往后，治療實際上是越來越簡單的。而且謝爾菲斯也十分配合，盡管治療精神空洞的過程偶爾會給他帶來些許痛苦。

    但虞時其實從未從謝爾菲斯的表現(xiàn)中看出這一點。他是后來才從西莉亞的口中無意中得知這一點的。這讓他感到，謝爾菲斯確實總是習(xí)慣于忍耐痛苦。

    ……這并不讓他感到意外。

    但是，這讓他在看到整片精神圖景已經(jīng)徹底閃耀起來的時候，變得激動而欣喜。

    “我做到了?！庇輹r喃喃說，“我們做到了，謝爾！”

    他感到，坐在巨鯨身上的小機器人似乎也有些雀躍，只是謝爾菲斯習(xí)慣表現(xiàn)得沉穩(wěn)而鎮(zhèn)定。虞時不禁惡趣味地想，不知道什么樣的事情才能打破這張假面。

    ……根據(jù)他的既往經(jīng)驗，好像只有一件事情。

    虞時的念頭飄飄忽忽地往那個方向游蕩了一下，然后又十分正經(jīng)地收斂起來。

    他望向精神圖景。

    此刻，曾經(jīng)戰(zhàn)火彌漫、硝煙覆蓋的星球，都已經(jīng)恢復(fù)了更早之前的安寧與平靜。它們靜靜地漂浮在宇宙之中，如同人類未曾來過，也如同人類已經(jīng)來過。

    每一顆星球都閃爍著、律動著呼吸般的光輝，光輝連成一片，逐漸覆蓋了那些被陰影、被黑暗籠罩的地方。這些光輝就如同星云一般，使得一切都擁有了一種夢幻般的光景。

    “……有什么變化嗎，謝爾？”虞時望向了身旁的小機器人。當然，他是讓謝爾菲斯把他的巨鯨身體也變小了?，F(xiàn)在，是小魚和小機器人漂浮著。

    “我似乎可以……”謝爾菲斯不太確定地說，“我似乎可以影響這些星星?！?/br>
    虞時有點驚訝，他興致勃勃地問：“能做到什么？”

    “應(yīng)該說，這些星星似乎與外界存在著某種關(guān)聯(lián)?！敝x爾菲斯若有所思地說，“而我可以影響這種關(guān)聯(lián)?！?/br>
    虞時有點聽不懂了，他問：“那有什么用？”

    謝爾菲斯略微無奈：“我也不知道?？赡苄枰覀儗嶋H去到那些星球上，我才能進行實驗?！?/br>
    這些星星，是根據(jù)他的認知、他的記憶而塑造出來的，是他在戰(zhàn)爭中戰(zhàn)斗過的戰(zhàn)場。這里的星星其實并不完全復(fù)刻了現(xiàn)實中的星星，有些地方完全是模糊的。

    但是那并不影響星星的光輝。

    這幾百顆星星，就象征著謝爾菲斯輝煌而瘋狂的戰(zhàn)爭之路。

    謝爾菲斯望著面前的一切。在虞時解決完他的精神傷勢之后，一種前所未有的力量感充盈在他的身體與精神之中。對于這種感覺，他甚至有點陌生了。

    在片刻的沉思之后，他念頭一動，面前的繁星景象就轉(zhuǎn)變成了少數(shù)的幾顆星星的排列，其他的星星則全部退到了更遠的地方。

    虞時親自將這些星星擦干凈，因此也十分熟悉它們。他甚至聽謝爾菲斯一一講述自己與這些星星的故事——在這顆星星上，受了什么傷，在那顆星星上，殺死了多少敵人。

    那都是枯燥又深重的故事。

    現(xiàn)在，他的面前擺上了另外一個故事。

    “安迪星、丘奇星、雅克星、查普林星球……”虞時一一念著這些星星的名字，然后望向后面那一顆更大的星星，“格蘭星?！?/br>
    這是他和謝爾菲斯的故事。

    末路與起點相連，戰(zhàn)爭與愛情交織。

    “……現(xiàn)在，你就是我的星星，小魚?！敝x爾菲斯輕聲溫柔地說。

    這些熟悉的星星也隨著他的話語隱沒到更遠處的星空。周圍的光線一下子昏暗下來，但是在這一刻，虞時才發(fā)現(xiàn)，鯨魚的身上也同樣散發(fā)著輕微的光輝，朦朧而輕柔。

    最后，虞時說：“謝謝你，謝爾，你也是我的星星?！彼肓讼?，強調(diào)說，“最亮的那一顆。”

    謝爾菲斯失笑，他思考了一下，然后說：“我思考過時機的問題，但是，等我們抵達格蘭星之后，恐怕就有很多正事在等待我們。所以……

    “小魚，我現(xiàn)在就把禮物拿給你，可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