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谷
找了處無人的地界,挖了幾棵桃花樹回來。他是一貫喜歡桃花的,也覺得他家小丫頭笑起來就像桃花一般明艷。 院里院外種好樹,昨日弄來的石桌石椅也有了好去處。 桃花樹下,群花圃前,擺上石桌石椅,方便平時喝茶看景,夜里閑談賞月。 cao持完院里的一切,他扛著斧頭,又去快活林砍了幾棵樹。 要說精細的木工手藝,君不封沒這個本領(lǐng),但相對粗糙的東西,他還是有信心給小丫頭做上一二的,畢竟有些東西如果不是出自自己之手,日后回想起來,他心里也會不痛快。 在兩棵桃花樹的縫隙間,君不封為解縈做了一架結(jié)實的秋千。 接連幾日下來,猜測住處在大哥的巧手cao持下有了什么新變化,幾乎成了解縈最大的樂趣。她只花了三天就見完了谷內(nèi)大大小小數(shù)位高人,之后的幾天,是幾位長老給她單獨授課,以免她和同門一起進學(xué)時,跟不上他們的進度。她往往是上午從長老那里回來,和大哥一起用過午餐,稍作休息,就跑去見正在午休的師父。 解鈴居士脾氣大,尤其恨別人擾他安眠,但因為面前是個眼神怯怯的小姑娘,年紀小到可以當他的孫女,他實在沒辦法發(fā)火,只能按部就班地教導(dǎo)她。 與同門一起進學(xué)的前一天,解縈提早完成了師父留下的功課,老人也體諒她,讓她早些回去休息,為第二天做準備。解縈離開竹廬,又看天色尚早,干脆向竹林更深處行,找到了釀酒師祁躍。 祁躍那天才和君不封見過面,兩個好酒之人痛飲一番不說,他還收了對方做得兩只熏兔。解縈此番造訪,他有些意外,后面一聽女孩這邊的請求,祁櫟也笑著感慨起來:“你們兄妹雖無血緣關(guān)系,彼此倒都把對方裝在心里,我成人之美,沒什么道理不幫你。” 解縈向祁櫟提的要求很簡單,希望他能傳授自己釀酒的技藝。 大哥好酒,她要給他釀全天下最好喝的酒,讓他以后愛喝的佳釀,都出自她手。 釀酒不是一天就可以參透的學(xué)問,半日功夫自然傳授不完,解縈只是聽了個大概,已至薄暮。祁櫟看天色漸晚,也不再留著解縈授課,讓她趁著天還亮,趕緊回住處。 才出了祁躍家門,解縈就本能發(fā)起抖。 白日來找?guī)煾禃r,因為心里裝著機關(guān)術(shù),她什么也沒多想,來找祁躍也是如此,因為心里裝著大哥,她甚至意識不到其實她是一直在竹林里走。夜幕時分的竹林尤為可怖,即使她在拼命地想著大哥,那籠罩過她的絕望似乎又在鋪天蓋地地往下壓,她能聞到林中的濃郁血味,仿佛不遠處就有親人支離破碎的尸首等著她。 眼前黑了又黑,解縈糊了滿臉的淚,不知方向地潰逃著?;秀遍g,她在一團漆黑中隱約看到了星點光亮,那一點光芒就像是救命稻草,她拼了命地朝那光點飛奔而去。又是一個恍惚,她竄回了竹林大道。 有了不夜石燈籠做裝點的大道,分外明亮。 道路兩側(cè)的燈籠式樣,她很熟悉。有金魚,有燕子,有桃花,有元寶……每天夜里,她親眼看著它們?nèi)绾螐拇蟾缡掷镎Q生,又是如何移交到自己手里,給它們糊上合適的布面。 泛著盈盈光輝的竹林暫時壓住了對她窮追不舍的可怖,她身后同樣傳來了沉重聲響,一個男人從解鈴居士所在的竹廬方向快步而至,顫抖著一把將解縈摟在懷里。 來人自是君不封。 他身后不遠處是被他丟在路上木板車,車上還放著數(shù)十個燈籠。 “丫頭,你到哪兒去了?大哥找你找了半天,生怕……生怕你……”君不封語不成句,聲音里甚至帶了些許哽咽。 那追趕了自己一路的可怖終于到了頭,解縈徹底卸下心防,在她的光明懷里悶聲痛哭:“我想給大哥釀酒,就去找祁叔叔學(xué)習(xí),可出來后天就黑了……” 小姑娘哽咽著說不出一句話,君不封亦是一句苛責(zé)的重話都不敢說,他把女孩抱起來,帶著她掛了一路的燈籠。兩人點亮了祁躍住處所在的小道,又在其他幾位能人異士的住處附近掛好燈籠,這才在星光與“燈火”的陪伴下,一起回家。 回家路上,君不封還讓不時抽噎的解縈猜猜,他又給她準備了什么小驚喜。 解縈斷斷續(xù)續(xù)地痙攣著,卻還在鍥而不舍地猜,可直到回家,她也沒猜出大哥又搞了什么新奇東西。 這一日,君不封終于在院里給解縈挖好了一個小地窖。 挖好了地窖,趁著時間充裕,他去找了二長老,把自己這邊的意圖一說,很輕易就討要來了數(shù)塊不夜石,他也就一個人拖著車,走了一路,掛了一路燈籠。 可這一路上,他一直沒有看到解縈的身影,燈籠掛到了最后,他也慌了。 慶幸的是,趕在自己崩潰邊緣,小丫頭竟神跡一般重新出現(xiàn)在大道上,而且她遲遲不歸,不是什么別的原因,而是為了替他釀酒,向祁躍請教釀酒之術(shù)。 小丫頭心里時時刻刻都裝著他,君不封很是感動。待參觀完地窖,他牽著她的手回屋,打趣道:“看來我這地窖挖得也是時候,等以后釀得酒多了,年頭長了,大哥就終日膩在這里,天天蹭你的酒喝,讓你看到我就煩?!?/br> 想著地窖被酒罐塞滿后的樣子,解縈笑著搖搖頭,有些悵惘又依戀地抱住他:“我才不會覺得大哥煩?!?/br> 第三章 入谷(四) 因為觸及到過往的夢魘,即便在大哥懷里竭心盡力地痛哭了一場,夜里躺到床上,渝州竹林里的斑駁血影還是不時在解縈眼前晃。 她在噩夢深處沉墮,竭力呼喊,希望能有人聽到她的求救。 君不封正在吊床上打盹,聽到小姑娘那邊短促的尖叫,他嚇了一跳。后面聽出解縈是在做噩夢,他干脆扯了個矮凳,握著小姑娘的左手,在床邊守著她。 掌心的瘠薄溫度許是給了她不少安慰,解縈不再發(fā)抖,不再嗚咽,只是偶爾會對著空氣揮拳——正中君不封鼻梁。君不封夜里挨了小姑娘幾通狠揍,也只能在她身邊干熬。 在他的陪伴下,噩夢悄然遠去。出了一身冷汗后,解縈從夢中驚醒,睜著眼發(fā)了會兒愣,轉(zhuǎn)頭一看,至親至愛的大哥居然就守在自己床邊,握著她的左手睡得人事不知。解縈心里一暖,小心分開他披散的長發(fā),冰涼的手掌才貼住他溫?zé)岬哪橆a,君不封就醒了。 看她形色憔悴,男人疼惜地替她拭去額角的汗水,又問她要不要請個病假,在家休養(yǎng)一天。 解縈低垂著眼瞼,搖搖頭。 君不封嘆了一口氣,起床為解縈做早餐。 解縈洗漱干凈了,去院里問他自己穿哪套衣服去見同門比較好,君不封忙里偷閑,在解縈的幾件衣裙上掃視了一圈,最終還是選了她最先選中的紺紫色衣裙。其他顏色在他看來,要么過于厚重,要么稍顯輕佻,唯有這件衣裙既顯出她的嬌憨,又襯出了她的不凡。 三兩下掃完了自己的早餐,君不封親自為小姑娘編發(fā)辮,還特意為她系上兩個雪白的小絨球,收拾齊整了,他家小丫頭怎么看都是冰雪可愛,天真爛漫。 待解縈用完早餐,兩人清點了課上要用到的書本,確認一切無誤,君不封牽著她的小手,親自護送她去學(xué)堂。 這段時間,解縈的到來在同齡人中還真小小地掀起了些許風(fēng)暴。本來她的同門都是些此前沒什么文化根底的孤兒,谷里突然來了一個相貌氣度都非凡的女童,即便一直不曾露面,長老們的只言片語里也依稀有她的蹤跡。 至于君不封——他在留芳谷算是出了名。來到留芳谷的君不封活像只回歸山林的野猴子,動輒在谷內(nèi)上躥下跳。明明已經(jīng)是個享譽四方的大俠了,他卻甘心在谷里做不請自來的長工,天天為他的妹子修葺房屋不說,還做了恁多燈籠,點亮了留芳谷東側(cè)的幾大要道,連贈他不夜石的二長老都對此贊不絕口。 有關(guān)兄妹倆的傳聞越傳越多,饒是解縈還沒有見過自己的同門,也有預(yù)感她可能不會太受他們歡迎,忍著身體不適也要來學(xué)堂的原因也在此,第一次照面就失約,只怕日后更不好與他們相處。 來到學(xué)堂,看清屋里的這二十余人,解縈倒吸了一口冷氣。許是因為同齡的孤女大多被奈何莊擄走,解縈掃了一圈,不算自己,這里只有三個女孩,其他都是男孩。他們本來都在屋里打鬧著,見突然走進來一個陌生的她,所有人都沉默了。 隨后趕來的六長老向大家簡單介紹了解縈。 稀稀拉拉的掌聲之后,便是長久的沉默。 他們對她有很深的敵意。 解縈當然懂這種敵意。 都是孤兒,憑什么只有她身上有這么多優(yōu)待? 一個人住著那樣大的宅院,連睡的床都是谷里最好的木匠師傅親手設(shè)計的拔步床,那怎么也是谷外貴人才能用得起的器物,憑什么她這個家破人亡的孤女就有權(quán)力享受這些,而他們其他人只能和別人擠在一起? 道理解縈都懂,但在本應(yīng)屬于自己的位置上看見撒了紅螞蟻的一攤臟水,她還是不受控地暈眩了一下。 當然,只有一下。 她立刻對一旁兩個看似面善的男孩眨眨眼睛,還是往常那副怯怯的,要哭不哭的樣子,很惹人疼惜。被她這樣卑怯的目光一看,兩個男孩果然光速背叛了組織,熱情地給解縈勻了個位置。 老眼昏花的六長老沒看出解縈那邊的古怪,還以為孩子們之間的氣氛很融洽。 這日授課結(jié)束,給解縈騰出位置的兩個男孩成了眾矢之的。六長老前腳剛出門,找麻煩的人就沖到了他們面前。 他直接忽略了解縈,單問他們兩個是什么意思。 解縈坐在他們?nèi)酥g,定定看著面前的這個囂張男孩,突然輕輕扯了扯他的衣袖,嘴一癟,淚是很克制地流。 這間學(xué)堂數(shù)解縈的年紀最小,身高最不足量。在君不封的精心打扮下,今天的她怎么看都像是一個吹彈可破、粉雕玉琢的玉娃娃。她實在太小太瘦弱了,還有那樣一副悲戚的雙目,在這種悲哀眼波的注視下,仿佛連對她說一句重話都是過錯。 雖然也有不太吃她這套的人——比如被她抓住衣袖的囂張男孩,但她一流淚,在場的所有人想的都是那同樣的四個字:“我見猶憐”。 不等解縈這邊再說什么,給她騰位置的兩個男孩已經(jīng)率先揮起拳,同找茬的男孩打了起來。 解縈顯然是被這個場面嚇到了,眼淚流得更兇。之前沒理會過她的三個女孩主動湊過來,哄她不要哭。解縈在這個jiejie懷里蹭蹭,那個jiejie懷里哭哭,又哭又蹭了一圈,把這三人的心都蹭得柔了又柔。其中一個叫朱蒙的女孩直接沖進斗毆場,薅著囂張男孩的頭發(fā)就押解過來,要他給解縈道歉。 男孩——名喚羅介曄——雖然臉上看著不服,但可能是礙于朱蒙的yin威,很不走心地說了句對不起,不該捉弄你。 解縈眼里還有霧,輕輕喚了對方一聲小羅哥哥,又說你不要不喜歡我,我們都是孤兒,留芳谷就是我的家,你們都是我最親最好的哥哥jiejie。 解縈的語速很慢,童音稚嫩,這話聽起來也尤為讓人信服。 在場不少人面露慚色,羅介曄更是打了個寒噤,扭頭就跑。 至于那兩個為她打抱不平的男孩,一個叫李贄,一個叫邱敖溪。解縈左一句“小李哥哥”,右一句“小邱哥哥”,喚得兩個男孩都紅了臉,也都飛似的溜了。在場其他人亦不便多留,看著他們越走越遠,解縈很自然扒到了新認的“蒙jiejie”身上,成了三人組的第四妹。 因為害怕解縈在回去路上還被羅介曄欺負,朱蒙她們?nèi)藳Q定一并送解縈回住處。 四個女孩手牽手走了沒多久,她們就看到一個高大的身影飛馳而至。 解縈的語氣里是壓抑不住的驕傲:“那就是我家大哥?!?/br> 她向三個好心腸的jiejie鞠了一躬,和她們說了再見,便快步撲到已經(jīng)準備好迎接她的君不封懷里,摟住他的脖子不肯松開。 半日不見,兄妹倆都甚是想念對方。君不封任由她在懷里撒嬌,他揉揉她的小腦袋,問她上午過得怎么樣,有沒有和誰交上朋友。 解縈以為自己根本不在意羅介曄的惡作劇,被大哥這么一問,她一時語塞,還是違心地說,和同門處得不錯。 君不封搖頭晃腦,很是得意,說我家丫頭那么活潑可人,誰能不喜歡。 解縈聽他這么一說,眼淚沒憋住。 察覺到脖頸上的濕潤,君不封連忙按住小姑娘,問她怎么了。 解縈只是擦擦淚,向他擠出一個笑容,說:“很少有人會這么夸過我?!?/br> 君不封替她拭著淚,凝神細看,神情逐漸嚴肅起來:“只哭這一會兒是不可能把眼睛哭得這么腫的,丫頭,你和大哥說實話,今天上午,是不是有人欺負你了?你直接告訴大哥那人是誰,我去幫你出頭?!?/br> 解縈貪戀地摟住他的脖子,嗅著大哥身上的皂角氣味,她閉上眼睛,低聲道:“我已經(jīng)用自己的方式解決啦,雖然有些累,但大哥不用替我擔心?!?/br> “可……”君不封擔憂地看著她,眼角通紅的解縈反而笑出來,“大哥放心,我不會把事情弄大,損害到你的形象的?!?/br> “你這丫頭,自己被別人欺負了,到頭來反而想著我,我有什么形象好維護的?非要說我的形象大跌……”君不封不屑道,“那也得是收拾了欺負你的人再說。” “大哥?!苯饪M怯怯地喚了他一聲,“如果我為了報復(fù)欺辱我的人,用了你很不齒的手段……你會因此討厭我嗎?” “我很不齒?嚯,那得是什么手段,你可得讓我開開眼。不過有些事咱們得事先約法三章,旁人欺辱咱們,咱們以牙還牙以眼還眼即可,千萬不要去學(xué)群龍教那幫人,動輒搞個千里追殺。大哥別的不怕,就怕你那干凈的小手上染了血腥,我又怎會因你反擊別人而生氣呢,大哥巴不得身先士卒,幫你出氣?!?/br> 君不封言而有信,從來說到做到,解縈聽了他的允諾就很高興,但之后的事,她也確實不想讓大哥參與進來。 其實按她在家里的脾性,從發(fā)現(xiàn)始作俑者是羅介曄的那一刻起,她就把他的腦袋按到水洼里去吃螞蟻了! 她怕什么?弟弟們也作踐過她的尊嚴,她因為報復(fù)他們,被關(guān)到柴房好幾天沒飯吃,但那兩個該死的東西也被她做的機關(guān)嚇得連續(xù)半個月睡不好覺。 有人敢傷害大哥,她就敢拿匕首豁爛他的臉,必要時她連人都敢殺! 小兒科作弄算什么,她有的是手段來報復(fù)對方! 沒有當場發(fā)難只是因為——她是君大俠的妹子,她不想給他添亂。大哥是她最敬重的人,哪怕只是這么一個小小的留芳谷,她都不希望她的英雄因為自己的緣故,聲名蒙上了一層陰影。 今天她靈機一動,使了一招以退為進,又由著性子假哭幾番,居然勢頭大好,贏得了一些人的微薄好感。 經(jīng)此一役,解縈可以暫且放下心,至少保證這二十幾人里,起碼有五人不會對自己使壞。 君不封費盡心思套了一路話,可解縈的嘴有如鐵鑄,就是不說。最后他只得先領(lǐng)著她回家,稍微對付了一口午飯,就又護送著她去了解鈴居士的竹廬,而他自己也馬不停蹄,前去找鐵匠碰頭。 從鐵匠的住處回來,已近日暮,正趕上小姑娘離開竹廬。兄妹倆在掛滿了不夜石燈籠的竹林里緩緩行進,君不封突然問解縈:“丫頭,明日谷里就會指導(dǎo)你練功,雖然現(xiàn)在談這些可能還有些早,但大哥也想問問你,有沒有什么想要的兵器。” 解家雖與武林人士結(jié)交甚密,但畢竟是文人之家,在此涉獵不多。解縈雖然叫囂著日后會為君不封做出一把最趁手的武器,可她對兵器實際也一無所知。 她迷茫地看著君不封,男人寬和一笑,向她解釋道:“這幾日我旁觀了其他弟子練武,留芳谷的醫(yī)術(shù)在江湖赫赫有名,內(nèi)功心法也別具一格,但和霓裳閣比起來,這外家功夫確實遜色不少。大哥學(xué)的功夫偏剛猛外放,多是近身rou搏,不太適合你練。你以后外出行醫(yī),不一定會遇到什么人,大哥畢竟不能時時護在你身邊,總要幫你找一個趁手的武器才好?!?/br> 兩人正說著,一只野兔從他們身邊溜過,君不封眼疾手快,抄起石頭將其打傷,兩人的話題就挪到了晚餐吃什么上。 解縈白日受了委屈,君不封自然要給她找補回來。這天晚上,君不封做了一頓紅燜兔rou,又就地取材,采摘了不少野菜用以涼拌,最后他最后蒸了兩小碗米飯,上面點綴了一小塊豬油,一點點醬油,做成了豬油拌飯。 這頓豐盛的晚餐顯然是把解縈哄高興了,兄妹倆收整完碗筷,話題又繞回到武器上。 既然解縈對武器一竅不通,很多東西就得君不封來拿主意。 小姑娘身上固然有把鋒利匕首,但匕首是最后用來防身的武器,不能輕易露底。她最常使的,一定是可以發(fā)揮她的優(yōu)勢到極致的。 君不封胸?zé)o點墨,寫字畫畫都如狗爬,實在弄不出什么好圖樣,但留芳谷的鐵匠師傅身經(jīng)百戰(zhàn),又感慨他一番疼惜妹子的心意,最后真幫他篩出了幾款武器,讓他帶回去給解縈選。 君不封攤開路上一直沒拆開的包袱,幾款武器赫然于眼前,那都是些女子常用的武器:環(huán)圈,雙鉤,九節(jié)鞭,峨眉刺,鴛鴦鉞,八斬刀……多是雙手武器。 解縈將每一樣武器都在手里顛了顛,最后選了款讓君不封稍顯意外的武器。 短錐。 問她原因,解縈說,因為單手拿輕巧,還不似匕首鋒利,方便招架,又不會輕易見血傷人。 君不封由衷笑起來,心道他家丫頭真是天生的菩薩心腸。 “拿它們回來的路上我就想你可能不會喜歡雙手武器,它們雖然輕巧靈活,但女子近身搏命,終究兇險,沒點過硬的外家功夫不行。看來咱倆想到了一起,結(jié)合留芳谷的武學(xué)特色,還是近身招架最符合你們的脾性。” 解縈連連點頭,乖巧地摟住他的臂膀。 “大哥和我是知音。” 君不封點了點她的鼻尖:“選了這樣偏門的武器,看來大哥不教你點小手段是不行了?!?/br> “小手段?” 第三章 入谷(五) 君不封拖著掛在他身上的小掛件回到臥房,一眼就看到了被解縈丟在床上的衣物。他在外面熱火朝天地做菜時,小姑娘正捧著他的衣服,老老實實地給他縫補丁,而他要找的繡花針,現(xiàn)在也還懸在袖口。君不封正要往下取針,又覺得這衣袖看起來不太對勁,連著抖了幾件衣服,他哭笑不得地看著一旁正在啃石榴的解縈,這妮子縫衣服時許是在打瞌睡,補丁沒補好也就罷了,連袖子和外袍也縫到一起,還一連縫錯了四五件。 解縈被君不封抓了個現(xiàn)行,臉漲到通紅,石榴也沒心情吃了。君不封好氣又好笑地剪開線,先麻利地給自己補好衣物,這才把一旁暗暗生氣的解縈叫過來。 解縈坐到他身邊,還是拉著臉不高興,他彈了她一個腦蹦,打趣道:“縫壞了衣服就縫壞了,至于臉色兒臭成這樣嗎?”解縈的倔脾氣上來了,噘著嘴背過身不理他,君不封連忙把她扭過來,笑著哄道,“好了好了,大哥本來也沒和你生氣,你怎么還和自己慪上氣了,這么點小事,犯不著?!?/br> 解縈噘著嘴四處掐他,君不封不巧被她掐到了身上的癢癢rou,癢得一直笑,夸張地求了解縈半天,求小仙女大人有大量,高抬貴手,原諒他的犯上作亂,大放厥詞,小姑娘這才美滋滋地撤回手。 君不封瞅著空當,將她一把抱到腿上,撈過之前沒吃完的石榴,他一面給她扒石榴,一面感慨:“我們丫頭琴棋書畫樣樣精通,今天造機關(guān),明天學(xué)釀酒,有時候大哥看你,就覺得你是個無所不能的神童?!?/br> 被至親至愛的大哥夸贊是“神童”,解縈得意的尾巴快要翹起來,但知道君不封說話還有后文,她只是接過石榴,乖巧地等他繼續(xù)。 “我們小姑娘今天被大哥抓到一個小缺點,不事女紅,烹飪也不怎么拿手,前兩天委托你幫忙炒一盤花生豆,你都能把豆子炒糊。你呀……”小姑娘的淚珠吧嗒吧嗒落到他手上,君不封立刻慌了,“丫頭,大哥沒批評你,別哭啊。” 解縈單是抹眼淚,不理他。 君不封連忙拍著她的背,給她順氣,解縈默然垂淚,不像平日和他鬧別扭時的飛揚跋扈,漸漸他也就猜出來,這一哭,還是和她此前的經(jīng)歷有關(guān)。 本朝創(chuàng)立之初,男主中興,之后連續(xù)三任女皇奠定了如今的盛世局面。第三任女皇大權(quán)旁落后,皇子上位,壓抑多時的讀書人額手稱慶,慶幸他們終于擺脫了牝雞司晨的荒唐世道??蛇@些年,朝中妖后作祟,眼看又要重蹈覆轍,解孟昶為表抗議,辭官不做,遁走江湖。女兒讀書爭氣,又精通機關(guān)術(shù),解孟昶雖對解縈的優(yōu)秀倍感欣慰,可欣慰背后,又厭憎起那牝雞司晨的不祥征兆。 解縈的二娘在這時就得了丈夫授意,要“歷練”女兒,讓她有點女兒家該有的樣子,他們先是不讓她跟著先生讀書,讓她在柴房洗衣做飯,為弟弟們添茶補衣——可除了添茶,其他事解縈都做得一團糟。若是故意的也就罷了,但哭著關(guān)了幾次柴房后,她還是動輒燒糊飯,縫錯衣服,刺繡刺得稀巴爛,最后夫妻倆也就認了,這丫頭的天賦偏門,尋常女子擅長的精細活,于她是天生的缺憾。 解孟昶重新恢復(fù)了解縈讀書的權(quán)力,夸她天資聰穎的同時,又說她一點女孩兒樣沒有,簡直是生錯了性別,還說像她這樣事事懶散怠慢的女孩,以后怎么嫁得出去?才華畢竟當不了飯吃,連女人應(yīng)該做的最基本的東西都學(xué)不會,她還有什么可以存活的資本?難道要靠她生母傳授的半吊子機關(guān)術(shù)嗎? 解縈哭了一陣,抽噎著問:“大哥,要是你以后娶妻,你的妻子既做不好飯,也縫不好衣,刺繡也一團稀爛……除了識字,她什么都不會,這樣的女人,你還會娶嗎?” “小丫頭又想哪兒去了?”他蹭蹭她的鼻尖,“要真有娶妻的那天,這些世俗事,她不會就不會唄,反正我擅長。識字難道就不應(yīng)該驕傲嗎?我可巴不得娶一個女才子回家,那多高興呀,我就樂意伺候她。再者說,娶妻又不是給自己找一個管家婆,兩口子過日子是取長補短……算了,你年紀小,有很多東西你還不懂。不過你放心,有大哥給你撐腰,以后不管遇到什么好兒郎,只要我們丫頭相中了,就是他逃去天涯海角,大哥也得給他綁過來,押著他跟你成親?!?/br> 解縈羞赧地低下頭,心道大哥想得倒遠,她轉(zhuǎn)而又想,還是大哥待她最好,非但不計較她的缺憾,還事事為她考慮,關(guān)心她,愛護她。 長大了就能碰到像大哥一樣待她好的男人嗎?未必。解縈年紀雖小,有些事已經(jīng)早早看清,與大哥這樣一個通透的妙人相遇,是她人生的僥幸。 這種時候又何必多談其他男子呢?自始至終,只有他待她最好。 等她長大了,她誰都不嫁,就嫁他。 等到那時候,大哥會把自己押給她嗎? 解縈的臉很熱,一個新奇的念頭刺激著她,雖然她根本看不清這幻象背后有什么,但毫無疑問,在這個夢境的最深處,有大哥在等著她。 解縈失神了片刻,回過神來,君不封還在絮絮地同她說著話:“丫頭,其實剛才我是想說,人無完人,總有力有不逮的時候,你這個脾氣得改改,不要總和自己慪氣,能改善的我們改善,不能改的毛病,繞過去也就是了,畢竟還有很多新奇的刺激等著你,比起想什么縫不好衣服,繡不好花,不如想想你今天又在師父的教導(dǎo)下做出了什么稀罕玩意兒,釀出了什么酒。再者說,有缺陷不好嗎?太完美,就像個沒人氣兒的瓷娃娃,看著心里堵,有點小缺陷,反而是個凡人,是我家又哭又孬的好妹子?!?/br> 解縈這一路沒少被氣急敗壞的君不封罵“孬”,每次他說她,她就沖他做鬼臉,表示自己的不屑。今次他說她“孬”,她表面捶他,也在暗自得意,自己“孬”成了這樣,他雖然看著惱羞成怒,實際從來沒同自己真正生過氣。 大哥待她這樣好。 心里想了些有的沒的,解縈摟住他的脖子,也說出了她的心里話:“女兒家的技藝,我努力過了,確實學(xué)不好。要我說,大哥才是真正的蕙質(zhì)蘭心,宜室宜家?!?/br> 君不封哭笑不得:“這詞兒也不是用來說男人的吧?!?/br> “但用來形容大哥很好,恰如其分。像大哥這樣好的人,我也想娶?!?/br> 解縈童言無忌,夸他是真心實意,想“娶他”也是真心實意。 君不封被這一番妙語連珠噎得實在說不出話,細想自己來到留芳谷的所作所為,某種意義上還真擔當?shù)闷疬@八個字,小丫頭倒是個聰明的,瞅著他能干活,就滿心想著“娶”了,但這樣的認可也不壞。他總看她是個落難的名門閨秀,即便兩人兄妹相稱,他又生性豁達,可夜深人靜時偶爾也會想,小姑娘是否會瞧他不起。 現(xiàn)在看來,她非但沒有瞧不起他,還巴不得他去做她的“糟糠妻”,有的只是對他滿心的信賴。 可這妻他是做不了,夫更是萬萬不可能。小姑娘的“表白”,注定成空。 君不封一時無言,兩人之間的氣氛沉默到有些尷尬,他訕訕道:“大哥還是先教你功夫吧?!?/br> 兩指夾住一枚繡花針,君不封直視著她,輕輕一甩手,臥房門前的花瓶應(yīng)聲而碎。 初次相遇,君不封也是用一枚石子就嚇得何老四三人如臨大敵。這一路走來,解縈不止一次見過大哥的“絕技”,不管是石子還是長劍,他都手到擒來,隨手一揮,便能嚇退無數(shù)江湖宵小。 而這次,他居然只用了一枚繡花針。 在解縈傾慕的目光里,君不封也不好多得意,他害臊地偏過頭,低聲囑咐道:“等你日后醫(yī)術(shù)精盡,手里也會有套銀針,要說這點xue功夫,留芳谷的弟子排第二,這世上怕是沒人敢稱第一。若有人敢近身,銀針刺xue足以制住他們,而大哥今天教你的這小手段,練好了,他們連近身的機會都沒有。”說罷,他又夾住一枚繡花針,還是與她對視,一個抬手的功夫,門前另一側(cè)的花瓶竟直接化為齏粉。 “等你修習(xí)好內(nèi)功,稍微灌入一點內(nèi)力就可以練成這樣。這手功夫是大哥平時拿石子打水漂悟出來的,發(fā)力和角度都很重要,待會兒我會詳細教你。滴水穿石,假以時日,大哥剛才做到的,你都會做到,而且會比大哥做得更好。當然了,大哥今天也委托了鐵匠師傅幫你打一套合適的暗器,這銀針威力雖大,射程不一定遠,有套趁手的暗器,你用起來也會從容很多,這套暗器,你到時候可以期待一下。” “到時候?” “你之前不是說過,你的生辰在立冬那天,大哥記著呢,這也算提前送你的一份誕辰賀禮?!?/br> 解縈受寵若驚,又黯然神傷地垂蹭了蹭眼角:“娘親走后……就沒人再記得這一天了?!彼潙俚乇ё∷?,久久沉默不語,君不封拍著她的手背,在她的掌中塞了兩塊這幾日才做的麻糖,解縈垂著頭默默吃糖,男人又囑咐她這段時間換牙,要少吃糖。解縈低聲應(yīng)了,在他身邊拖拖拉拉膩歪了一陣,才去做這日的功課。功課做好了,她就在君不封的指導(dǎo)下,練他的絕技。 這擲暗器的竅門,一看手法,二看位置。解縈才剛?cè)腴T,手法力道可以慢慢琢磨,但準度需要磨煉。 君不封沾了點朱砂,在一塊廢棄的木板上畫了幾個圈,讓解縈看著投石子。等日后技有小成,就可以將石子換成其他器具,竹筷、銀針……一切覺得趁手的小玩意,都可以拿來練手。 解縈按照君不封傳授的技巧,結(jié)結(jié)實實扔了一千下石頭才堪堪停手。 她把自己累了個夠嗆,君不封心疼地替她揉手腕,可她才歇了一會兒,居然又摸了枚繡花針,依著之前扔石子的竅門照貓畫虎,拿著繡花針練起來。 想要投擲好繡花針,怎么也要圓滿通過溜石子這關(guān),解縈不是不懂這個道理,但她看大哥那樣瀟灑,自己實在忍不住試上一試。君不封沒轍,只得臨時給她懸了張宣紙。 解縈年紀小,力氣也小,繡花針還沒碰到紙張,就軟綿綿地落了地,落得位置也不好,半晌尋覓不著,她和君不封得蹲在地上一起翻找,連著撞了好幾次頭。 試了幾個來回,解縈還是老老實實地練習(xí)溜石子,不敢激進了。 之后的幾天,除卻留芳谷內(nèi)教授的武學(xué),解縈一直在屋里勤學(xué)苦練君不封教她的小手段,雖然暫時看上去沒多大進展,但她的手指是結(jié)結(jié)實實磨出了厚厚的血繭。 君不封疼惜她,特意向主管煉藥的二長老討來藥膏,給解縈上藥。 手指疼,按說不應(yīng)多參與書畫課,可解縈頂著手上的血繭,還是非常堅持地要去丹青老師那邊學(xué)畫。 大哥贈與她太多,她也想給大哥一個驚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