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父母(一)
到病房門口時,護士正在給鐘嘉誠做檢查,問他有沒有什么不適。 眼前這一幕是柳枝枝沒見過的。 鐘嘉誠手指輕顫,眼神有點瑟縮,看起來很慌亂,問護士,“我會忘掉最重要的人嗎?” 護士回,“說不好?!?/br> “等下電擊治療,她被抹去時,是什么感覺?” “會疼嗎?” “是不是就跟死了一樣?” 護士扯著職業(yè)微笑,讓他抬手,要量脈搏。 這個治療是他父親鐘尉讓他做的,家里一個傭人也沒派給他。 治療前檢查完,護士離開,柳枝枝敲門而入。 短暫寒暄過后,她聊正事兒,把粉色盒子放在桌上,“學(xué)長,這個東西太貴重了,我不能收?!?/br> 鐘嘉誠故作驚訝,“只是一個掛墜?!?/br> “我是說手鏈。” 他臉色一滯,譏笑道,“黨入伏不讓你收?” 這個名字,包含太多孑然一身的刀光劍影,不為人知的艱辛過往。 柳枝枝不喜歡聽別人講,何況是查過他的鐘嘉誠。 她清清嗓子,盡量平和語氣,“第一,我們現(xiàn)在只是普通的朋友關(guān)系,于情于理我都不該收。第二,他叫孟偵。” “有區(qū)別嗎?”鐘嘉誠聳聳肩。 到底是柳枝枝想多了。 她有點失望,“原來這么久過去,你還是不懂得尊重人。” 鐘嘉誠薄唇輕碰,“你如果尊重我,起碼不該這個時候,提這件事情?!?/br> 還真是自知麻木,道德綁架! 過來時,柳枝枝自我反思,她和孟偵都是心思很細(xì)密,很自私的人,遠(yuǎn)遠(yuǎn)沒有包容到令他人無地自容的程度。 他們小心翼翼壘起的小城堡,絕不能被鐘嘉誠這么三番五次吞噬掉。 恰時病房門被敲響,柳枝枝剛才找的護工到了,索性快刀斬亂麻,“我必須要提。因為對你的過度照顧,會影響我自己的生活?!?/br> “影響黨入伏了?” “你尊重過他嗎?上次鐘叔叔出事,他給了你最基本的尊重和幫助,你呢?” 柳枝枝一眼瞪過去,看鐘嘉誠神情恍惚,放軟語氣,“我和孟老板都知道你現(xiàn)在很需要陪伴和照顧,之前我們也在想辦法安慰你?!?/br> 隨后又輕笑道,“你應(yīng)該不知道,其實是孟老板點的外賣,上次也是他開車送我去跟你吃飯。包括這次,今天是他生日,我等下還要做蛋糕?!?/br> 語畢病房里寂然無聲,鐘嘉誠面色慚愧,喃喃道,“枝枝,我是累贅嗎?” 提出問題的語音過輕,柳枝枝知道這句話也是他生命之重的無可言說,便緩緩搖頭。 快速思索兩秒,她坐床邊小凳子上,心平氣和道,“你是很優(yōu)秀很出色的人,一直都是。哪怕辭職那時我很生氣,也從沒覺得你是累贅?!?/br> 感受到柳枝枝這份強大的包容,鐘嘉誠好像又找到了和她的連接口。 盡管他像臺織布機器這般,輸入程序語言,“那你給我留10%,或者1%,好嗎?你可以花心,可以提出任何規(guī)則,因為我不會離開你?!?/br> “學(xué)長,愛不可以分等份,我只愛孟偵。” “可以分。”鐘嘉誠眼鏡下這對鳳眼閃過一絲快意,“愛分等份,會讓你做的事情更清晰。你不用排擠,大膽一點,這個方式很好,你不會被裹挾,被迷惑。” 柳枝枝反駁,“分不了。分不平均,愛情不是做項目分收益,不能用等份做衡量標(biāo)準(zhǔn)。而且我的事情我自己清楚?!?/br> 一點兒沒變,她還是那個做決策一根筋,喜歡往墻上撞的柳枝枝。 鐘嘉誠唇角漾起淡笑,耐心告訴她,“可以用。枝枝,我們生活在現(xiàn)實社會,這個世界有更科學(xué)更有依據(jù)的運作方式。分清楚了就不會改變,何況我這里始終有你的位置?!?/br> 柳枝枝犟著小圓鼻頭,“但這個運作方式不是我喜歡的方式。也正是因為這個世界絕大多數(shù)人都是這么個方式,孟老板更為可貴。在他那里,我始終可以生活在理想世界?!?/br> 每個字詞都崩得鐘嘉誠心里一涼。以為柳枝枝有什么變化,怎么還跟以前一樣傻? “他給你的理想世界,能維持多久?塌了怎么辦?你給自己找條后路不對嗎?” 柳枝枝搖頭,“先不談我不喜歡吃著碗里挑著鍋里,以及為什么要挑你?!?/br> 緊接著她這對異色眸子盯著鐘嘉誠,語氣堅定,“因為我相信孟老板。他很愛我,我也很愛他。除了愛,他也很善良,很有責(zé)任心,很包容我,對我特別好,從來不會兇我。就連我剛辭職那段時間,也多虧遇到了他?!?/br> 所以他當(dāng)時真的對柳枝枝很差很差! 口不對心,鐘嘉誠照樣振振有詞,“從來不會兇你,那是你還沒見他發(fā)脾氣。但是枝枝,你見過我最差的樣子,我真的知道錯了。對不起?!?/br> “不是的!”她闡述道,“他連重話都不舍得跟我說,脾氣都發(fā)在別的地方了。而且你一提到孟老板,總以你查到的那張紙來衡量他,搞得好像孟老板沒有苦衷一樣?!?/br> 鐘嘉誠真被她氣壞了,“他有什么苦衷?架不是他打的?” 柳枝枝也開始跺腳,“這是環(huán)境和經(jīng)歷造就的。你不懂,他小時候也被欺負(fù)過。你明知道福利院是小社會,他要生存就必須遵守那套規(guī)則?!?/br> 治療的恐懼一消而散,鐘嘉誠摘掉眼睛,揉一把臉,“枝枝,你是不是覺得他很酷?已經(jīng)開始本能性仰慕他復(fù)雜的經(jīng)歷了?!?/br> “你看,你又在因為孟老板早年奔走在生存線上,對他這種旺盛的生命力和血性產(chǎn)生畸形化。可這些都是大環(huán)境的剝削?!?/br> 鐘嘉誠舒口氣,“你繼續(xù)說?!?/br> 耳邊這只炸毛的小比熊繼續(xù)嘟嘟,“我承認(rèn)那里有超出人倫綱常的爾虞我詐,但你不能因為他踏過了那片暗黑森林,進而污名化他的本領(lǐng)和力量。你這是在給他戴有色眼鏡,這和有的人認(rèn)為沒本事的受害者活該被霸凌有什么區(qū)別?” 鐘嘉誠耳內(nèi)一陣警聲,“什么活該被霸凌?枝枝你別給我扣帽子?!?/br> “可是你就在給孟老板扣帽子啊!”柳枝枝紅著眼睛瞪他。 “如果他也像你一樣,在優(yōu)越健康的環(huán)境下長大,他的善良他的能力他的熱血他的風(fēng)骨等等這些,會匡扶別人往正道上走?!?/br> “還有,就是因為有太多像你這樣的人,歧視他們,他們才會遭受那么多結(jié)構(gòu)性壓迫。很多人入黨考研考公務(wù)員時,會因為這份經(jīng)歷,直接被刷掉。這些名額都留給你這種世代從政的官僚之子了。你享受了這么多,當(dāng)然不懂他們的苦楚?!?/br> 一口氣喋喋不休,氣得鐘嘉誠滿懷羞愧,思路全部打亂。 可他也不是在健康的家庭下長大的。為什么柳枝枝就是不愿意多看看他? 愛一個人便會為他找無數(shù)個理由,來支撐這份愛。她在為黨入伏發(fā)言的同時,鐘嘉誠也在為她發(fā)言。 柳枝枝視而不見,反倒把長矛對準(zhǔn)他。 鐘嘉誠不再爭論,只問她,“那我呢?” 她聲音沉著,“你會遇到真心喜歡你的人?!?/br> 萬千疑問在心,他還是只想問這個,“你為什么不愿意承認(rèn)你喜歡過我?我很丟人嗎?” “不是我不愿意承認(rèn)。因為你對我來說,只是陣痛。抽離時好好上藥好好休息,傷口愈合后什么都好了?!?/br> 而后她紅紅的眼瞼下沉,盯著手里攥著的手機,神色相當(dāng)平和,還帶著一股無限的慈悲感。 “但孟老板不一樣。沒有他,我不行的?!?/br> 聽完這句話,鐘嘉誠心口涼了大半。 頭一回見柳枝枝的眼淚欲滴又收,像是什么寶貴的魔盒,里面裝著只為渡黨入伏的濁世金光,一點一滴都生怕鐘嘉誠看到后褻瀆。 他秉著最后這點微弱的希望,執(zhí)意問,“所以你能陪我嗎?” “不能?!?/br> 立場始終堅定,鐘嘉誠以為他是做了夢,不死心地看著柳枝枝,將所有話收入耳內(nèi)。 “孟偵是我家人。我工作很忙,做任何事情之前,想的是家人和好友,因為我的幸福有一大半是他們給的,其次才可能有多余心力顧全別人。但這兩條我都沒有?!?/br> 字字剜心,句句磨骨。 這條線決定在柳枝枝的地界,注定沒有鐘嘉誠的樂園。無論怎么努力也無法逾越的割據(jù)感,使他只能孤零零地立在結(jié)界之外。 鐘嘉誠假裝不在意,掂著沉甸甸的頭顱,瞥向窗外,視線平定在那顆灰色光桿樹枝上。 柳枝枝讓護工進來,“不早了學(xué)長,祝您治療順利,早日康復(fù)。我先走了?!?/br> 堵著這口氣,幾秒時間里,鐘嘉誠按兵不動。 咣當(dāng)一聲。 門已經(jīng)關(guān)上,他悄悄回頭,只轉(zhuǎn)30度,用余光看病房,桌前已經(jīng)沒有柳枝枝的Kelly包。 旁邊的中年護工阿姨頷首,“先生你好!” “你先出去一下。” 他后背隱隱發(fā)寒,扯唇虛笑。 再次咣當(dāng)一聲—— 他又轉(zhuǎn)回一半腦袋,雙目覷一眼門口。 病房門的中間有個透明玻璃,看清這堵門外空無一人后,鐘嘉誠沉頭捂臉,笑著笑著哭了起來。 許久后,病房外傳出一陣男人的哀嚎,掙扎且痛苦,聽得護工阿姨瑟瑟發(fā)抖。 “柳枝枝,有本事你以后都別后悔!” “你別想再浪費我一丁點時間?!?/br> “我這輩子都不會守著你?!?/br> * 惦記著孟偵昨晚說要給孟奶奶拿藥的事情,剛好柳枝枝離那所私立醫(yī)院不遠(yuǎn),揣著所剩無幾的電量,問孟偵要奶奶的身份證號。 消息電話石沉大海,她只好問孟茱,隨后報奶奶的身份證號,結(jié)果領(lǐng)到一紙袋中藥出門,手機已經(jīng)光榮關(guān)機。 揮手?jǐn)r了半天出租車,她送去大平層。 去海市工作后,孟奶奶好久沒見枝枝。充這會兒電的時間,奶奶問她晚上要不要一起吃飯。 柳枝枝心里有點小不開心,便回絕道,“不了奶奶,我要給孟老板過生日?!?/br> “咦?” 孟奶奶眼含疑問,“阿偵沒有生日啊,他說他不知道。” “沒有生日?” 回憶往事,孟奶奶聲音帶著疼惜,“阿偵是保育員在小醫(yī)院的廁所門口看見的。那時我們阿偵才一歲半,身上一件兒衣裳都不給穿?!?/br> “后來是茱兒爸爸,說要找人給他定個好日子當(dāng)生辰,阿偵一聽死活不要?!?/br> 柳枝枝眼眶發(fā)熱,聲線作哽,“怪不得......” 怪不得去年給他過生日時,他神采奕奕,平時兇厲的眉間都泛著喜悅。 出門前,柳枝枝看著陽臺上那些粉色玫瑰,每根刺都戳入心肺。 濃煙下糜爛的玫瑰,頹廢里帶著攻擊力的重錘。 孟老板沒有腐爛,孟老板不墮落。 孟老板是最好最好的! 從大平層出來,一陣寒風(fēng)刺骨,柳枝枝裹了裹孟偵之前給她買的小皮草,看眼手機,還是聯(lián)系不上他人。 沒有生日也可以過,況且他們要見父母。 門口打個車去蛋糕店,她在路上繼續(xù)聯(lián)系。 蛋糕做得很快,柳枝枝提著大盒子出甜品店時,夜色已經(jīng)爬上天際。 手機上父母說正在去酒店的路上,群里催促她什么時候到。 柳枝枝繼續(xù)給孟偵打電話,一直無人接聽。 生氣這么久,也不知道他出門是不是又忘戴圍巾,或者故意跟她賭氣,不戴圍巾。 柳枝枝有點不放心,在出租車開往酒店的路上,聯(lián)系葉凡,讓他催催孟偵。 結(jié)果葉凡的電話也打不通。 柳枝枝換成小王,小王說老板和葉經(jīng)理一早就出門了。 果然,孟老板又一個人在那兒鬧情緒呢! 柳枝枝打開粉餅,補個小妝,開開心心提著蛋糕去酒店。 包間里,只有父母兩人在沙發(fā)前枯坐,望著她昨晚花了好幾個小時,往背景墻上貼的生日氣球裝飾。 “我男朋友呢?” 趙晴子還想問她呢,“你男朋友呢?” 柳枝枝摸摸鼻子,“估計路上堵了,沒關(guān)系,我們等等吧!” 趙晴子語氣不滿,“第一次見家長就敢遲到,他有這么忙嗎?” “你別急!”柳大壯插話,“指不定是小孟店里出事情了?!?/br> 柳枝枝瞳孔大增,“爸!” “小孟?” 趙晴子問道,“哪個小孟?” 此情此景,加上柳枝枝一直提的寸頭男,趙晴子就是再笨,也能猜出那點小九九,“原來買牛rou方子的孟偵,就是枝枝男朋友!合著你們父女倆,給我當(dāng)猴耍呢?” “不是老婆,你可是我老婆,怎么就成猴了?” 趙晴子覷他一記劍光,“說得比唱的好聽!” 沒有躲躲藏藏的必要,柳枝枝干脆一次性也跟她媽講清楚。 事情太長,說的時候沒人注意時間。說完已經(jīng)時過8點,距離約定的7點30,足足超出大半個小時。 趙晴子臉色一點點發(fā)黑,挎著昨天剛買的小手包,“枝枝,盡快分手!孟偵我不同意?!?/br> 柳枝枝連忙攔,“媽,你別走啊!” 趙晴子抽走她的手,“不走在這兒干嘛?你不是說了,他連生日都是騙你的!” “那是我今天下午才知道的,而且.......”她腦子突然短路,好像確實找不到孟偵的苦衷。 趙晴子逮空就鉆,“而且什么而且,你自己都沒話說了!” “就是,枝枝你太不懂事了!”柳大壯朝她遞眼色,聲音鏗鏘有力,“怎么能胳膊肘往外拐,氣你媽呢?” 柳枝枝服軟,“對不起媽,要不我們先吃吧!” “吃個屁吃!我是沒吃過飯嗎?”她瞅一眼墻上的Happy birthday裝飾,“整得挺花里胡哨,有什么用?。俊?/br> 說著趙晴子推椅子,拎著她起身,“柳枝枝,別動歪主意,老老實實回家?!?/br> 柳枝枝只得退一步,“那打包行嗎?挺貴的!” “就是,挺貴的!枝枝啊,爸小時候就跟你說過,不要浪費糧食?!绷髩亚迩迳ぷ?,“你去,叫服務(wù)員打包,我跟你媽在停車場等你?!?/br> “不許打包!” 趙晴子振振有詞,“枝枝,你記住這份恥辱,工作回來,麻溜兒給我去相親?!?/br> --